科學與民主——為紀念五四寫的

五四時期的中心口號是科學與民主。吾雖然從那時起就常說，科學法是西洋文明最大的貢獻；近年又總喜把科學界說為用科學法得來的一系之辭（或說，一套的話），而科學法是算數(shù)與實驗的結(jié)合，從羅素說。但民主方面究竟也不可忽。

就在五四時期，也已有人認為科學與民主同是近代西洋的特征了。

科學與民主，很可說就像車的兩輪，機的雙翼，也頗像船的舵與楫。

在人類歷史上，實在也是科學與民主總是并進的，或并不進的。就是：進則一塊兒進，不進也一塊兒不進。

科學與民主，相關的密切，從好幾點可以看出。

第一，科學是民主的。

一，無論如何，在科學里不能主觀，不能意想情愿，不能感情意氣用事，想怎么樣就說怎么樣，愿意怎么樣就認為怎么樣?？茖W所講的事實，不能只你看得見，吾看不見。無論如何，科學必求大通，必是客觀的，必是實在觀的，總要認世界為實在，為實有，總要盡可能地事實怎么樣就說怎么樣，就令進一步要變革之也罷。同時，確也是，真正的客觀必是大客觀，就是也承認主觀的存在，認識主觀的作用，以至人力的重要，創(chuàng)造的意義，理想的價值。

二，科學有進步性，也可說有積累性，相續(xù)性。在科學上前人的成績，后人可以繼續(xù)。就是：后人可以根據(jù)前人的所得，繼續(xù)進步。至少在歷來的哲學上還不能如此。在藝術上大概也不大能如此。這也就是說：科學不但不能是一個人或少數(shù)人的，也實不是一個人或少數(shù)人的。

三，科學是普利的?？茖W的收獲可以遍益一切人或大多數(shù)人。就令歷來直至今日，也是人類的可以濫用科學殺人放火，造盡惡業(yè)；但科學本身絕不負其責任?？茖W實在也是，不但是為大眾的，也是能為大眾的。

四，英雄無種，科學家也無種?？茖W界里不但無貴族，也不能容貴族（或說，特殊階級）。誰敢于實驗，誰有膽子嘗試，誰不怕面對新事實，創(chuàng)辟新道路，誰不憚于推翻陳腐了的阻礙進步的舊的，而建立適合真正科學要求或人類需要的新的，誰就可以作成科學中的革新者，成為前進科學的人物。這也說明科學的大眾性。（參看斯大林《祝前進科學》的演說。）

五，要科學進步，以至于要有科學，一定不可以輕視作，輕視動手，輕視勞動，輕視技術或工藝，輕視工具，輕視機器，因此，就是一定不可以輕視物質(zhì)，輕視大眾。從歷史的實例上很可以證明這一點。（參看拙作《科學與技術》。）現(xiàn)代或近代科學的根本中心點是場，而不是力；同時現(xiàn)代（或近代）科學研究的著重點也確是大數(shù)的，而非孤獨的。（參看安斯坦與殷斐德合著《物理的進化》。）

此外，換一樣說法，還可以說，科學是平等的。不但科學里邊不能容貴族，科學里邊也無“王路”；而且科學對它研究的對象不但要客觀，不但要持實在觀，如實觀，分別觀，面面觀，發(fā)展觀，以至關聯(lián)觀，社會觀，實踐觀，而且要抱平等觀，事實上也確抱的是平等觀。科學對它所研究的腦子與臟腑，思想與便溺，人與微生物，在方法精神上都是平等看待的，都是不作、不應作、也不能作感情地歧視的，都是守著倫理的中立的，就像羅素在哲學里曾經(jīng)用力鼓吹的。這也就是說，科學是民主的。

第二，民主也是科學的。至少，這也可從兩點來說明。

一，民主是與迷信與無知不能相容的。民主也就是與教條主義或獨斷作風不能相容的。破除迷信，掃滅無知，根本在于揭露事實。在一個社會里，如某些重要事實只為一個人或少數(shù)人所知曉，那個社會一定民主不了?？茖W可以說就是告訴人事實的，就是告訴人事實的規(guī)律的，因而還是使人能夠預言將來的事實，預言事實可能的發(fā)展的，并因而更是使人能夠變革事實的，所以才是科學都可作人類行動的向?qū)Вɑ蛑笇В?。雖然歷來科學所著重的還只是大規(guī)模的事實，或一般的事實，總之科學是最能暴發(fā)事實的。因為這點關系，可以說，一個社會越科學，必越民主。同時，下邊還要說到，一個社會越民主，也會越科學。

二，科學是理性的，民主也是理性的。民主與科學，不但有同樣的力量，至少有這一個同源。從社會發(fā)展上也還可以得出第一個同源。在一個民主社會里，必須把人看成人，必須容許他人，敬重他人。在一個民主社會里，對人對事，必然要重視證據(jù)，必然要清楚明白，必然要作客觀，實在觀，如實觀，分別觀，面面觀，平等觀，以至關系觀，發(fā)展觀。如前所說，這些都是科學方法的精神。這些精神，或這些看法，這些習慣，也都可以藉科學來培養(yǎng)。原來，科學要有這些習慣；現(xiàn)在，民主也要有這些習慣。所以，照這個意思，也很可以說，民主是科學的。

第三，科學與民主彼此相需。

這一層，由上邊所說，已經(jīng)可以得到了。但也還有一點可說。

這就是：世界越民主，則科學也越進步，反過來說，就是：要加速科學的進步，應該促使世界更民主。

如果世界或一個社會不是民主的，不容自由思想，甚至是迷信的，不使人，或不許人，瞧見事實，或敢面對事實，那就令有科學，科學也不會進步。

事實上，假使世界沒有法西斯匪幫，科學的進步必會少許多阻礙，至少科學的進步也會多在于人有益的方面。這在今日以至在將來已是再明白沒有的事實了。

此外也有時，阻礙科學進步的，也會竟是某一種的科學家或有司?，F(xiàn)在在科學研究上，在實驗室上，在成績發(fā)表上，以及在研究經(jīng)費支配上，在某些國度里，都需要更多些民主。英國一些前進的科學家，像量生教授何登，物理教授柏訥，算數(shù)教授萊維，都很注重這一點。詳情，他們的著作里都說得有。而要滿足這種需要，又如何登所說，“只有待人民受了科學教育”。

“曉得了科學，就會見到：假使工業(yè)、農(nóng)業(yè)、運輸業(yè)，都為利用，而不為利潤，而組織，可以運用于公益事業(yè)的知識，量有多么龐大”。何登為表明上點，并曾說到過。（看他的《科學與日常生活》。）

是的，現(xiàn)代所謂科學研究的組織或組織化，所謂科學研究的設計或計劃化，都已被認為加速科學進步所必要。所謂科學研究的組織或組織化，所謂科學研究的設計或計劃化，其實也就是至少一種意義的科學研究的更民主化，或更集體化，或更有機化。

努力促科學更進步，努力使世界更民主，同時轉(zhuǎn)動兩輪，同時鼓起兩翼，同時撥推利用相反相成的力量以前進的舵與楫，為發(fā)揚五四的好的精神，為光大五四的進步的傳統(tǒng)，這就是我們今日必須擔負起的責任，必不可辱沒辜負了的使命。

（張申府（1893～1986），原名張崧年，早年曾積極參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建。后從事哲學教學活動，又積極從事民主救國活動，是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