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遵科
回顧科學史在上個世紀的發(fā)展歷程,人們首先就會想起兩個人:喬治·薩頓和亞歷山大·柯瓦雷。正是喬治·薩頓在學科建設上的不懈努力,促使科學史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而亞歷山大·柯瓦雷則為這門新興的學科開創(chuàng)了一個卓有成效的研究傳統(tǒng)——科學思想史的傳統(tǒng)。可以說,正是科學思想史的研究使科學史走向了成熟,為它在人文學科的殿堂中贏得了一席之地。
亞歷山大·柯瓦雷于1892年8月29日出生在俄羅斯的塔岡羅格,1964年4月28日病逝于法國巴黎。他先是在哥廷根學習數(shù)學和哲學,受教于希爾伯特和胡塞爾;而后又去了巴黎,隨柏格森和布倫希維奇等人研究哲學。自1922年,他任教于法國的高等研究實用學院,并于1930年出任研究主任,直到逝世。他博聞強記,諳熟于原始文獻。據(jù)聽過他課的學生回憶,上課時他常常憑記憶大段引用原始文獻,給人感覺真是信手拈來。
柯瓦雷的研究對象最初是宗教思想史,隨后轉向哲學思想史,最后落腳于科學思想史。從他的研究伊始,他便相信人類思想的統(tǒng)一性,認為哲學思想和宗教思想總是相互滲透,不可分離;而后在19世紀30年代初,在他研究16、17世紀哲學史的過程中,他開始考慮哥白尼的《天球運行論》對當時的哲學和宗教的影響,認識到要深入理解中世紀和近代思想,對科學思想的考察是不可或缺的,從此轉向了科學思想史的研究。
柯瓦雷研究工作的中心是17世紀的科學革命。他把所研究的著作置于當時的思想和精神氛圍之中,考察其作者為什么會這樣想,以及這樣想是否有它自身的合理性,而不是用現(xiàn)代科學的標準來簡單地劃出對錯,以求把握住科學思想發(fā)展的原貌。在他看來,17世紀科學革命的關鍵是宇宙的解體和空間的幾何化。人們不再把世界看作一個有限的、封閉的和等級有序的整體,而同時,空間卻被等同于歐幾里得幾何的空間,在各個方向上都是無限的空間觀念正在興起,并為人們逐漸接受。這場革命意義深遠,它不僅動搖了人們思想的內容,而且還改變了人們的思想框架。柯瓦雷的四部主要著作,《伽利略研究》(1939年)、《從封閉世界到無限宇宙》(1957年)、《天文學革命》(1961年)和《牛頓研究》(1965年)都是關于17世紀科學革命的歷史敘事,它們從不同的層次和角度共同描繪了17世紀科學革命的全貌。
其中《從封閉世界到無限宇宙》尤為精煉,它著重勾勒出了17世紀科學革命的主線,即天球的破碎和宇宙無限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起初的由天球層層相套構成的宇宙(cosmos),也就是有限的、封閉的和等級有序的宇宙整體被打碎,而被代之以一個無限的、各向同性的和幾何化的宇宙(universe)。在由天球構成的宇宙中,價值的等級決定了存在的秩序和結構,比如從不完美的地球到更完美的星辰,再到神圣的天球的不斷上升的結構,這樣的思想中暗涵了對價值的判斷;而在一個無限的、幾何化宇宙中,有著某些普遍的基本規(guī)律,在它之中的存在者都受這些規(guī)律的約束,沒有了等級的區(qū)分,這就意味著在科學思想中放棄了基于價值觀念的考慮,比如完美與和諧、意義和目的等,最終會導致價值世界與事實世界相分離,使存在與價值變得毫無關系。
柯瓦雷認為,在價值和事實分離的過程中,問題的關鍵是上帝的角色發(fā)生了轉變。在當時一個類似于機械鐘的世界中,存在著兩位可能的上帝的角色,一位是工作日的上帝,另一位是安息日的上帝。所謂工作日的上帝,既牛頓描繪的上帝,他需要不斷地修理和啟動世界這個大鐘,防止它陷入混亂或者停擺。因為世界并不是一架完美的機械裝置,只要依靠自己固有的法則就可以永恒地運轉,而不再需要上帝的干預;恰恰相反,上帝是這個世界的最高統(tǒng)治者,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頒布和修改法令,規(guī)定和干預這個世界的運轉,甚至于創(chuàng)造出完全不同的世界來。上帝是自由的,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比如創(chuàng)造奇跡。上帝通過他的工作在這個世界上顯示自己,警醒世人,并賜福給他們。
而安息日的上帝,也就是萊布尼茨描繪的上帝,則是在完成了創(chuàng)世的工作之后,就不再干預世界,讓世界自己運行下去。因為萊布尼茨的世界是一架完美的機械鐘,被賦予了恒定的能量,它一旦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可以自己永恒地運行下去。萊布尼茨對上帝的描繪與他所提出的充足理由律有著直接的關系。依照其充足理由律,所有發(fā)生的事實都有一個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的理由,當然這些理由常常不能被人所知曉,但為全智的上帝所知曉。萊布尼茨由充足理由律出發(fā),認定現(xiàn)存的世界是全善的上帝所可能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最好的一個,所以上帝在創(chuàng)造之后就不再干預世界。而且,上帝就是充足理由律的人格化,他是最高的理性存在,不會做任何沒有理由的事情。他一開始就制定了最好的法則,連他自己也不會違反。
在柯瓦雷看來,到了18世紀末,牛頓科學就已經(jīng)全面獲勝,不過在這場關于上帝的爭論中,卻是萊布尼茨的上帝慢慢地占了上風。隨著牛頓科學的進展,世界之鐘不再需要啟動,也不再需要維護,按照必然的規(guī)律永恒地運轉著,牛頓的上帝變得無所事事。以至于到了拉普拉斯所描繪的宇宙中,已經(jīng)不再需要上帝這個假設了。然而上帝的無所事事,并沒有像萊布尼茨所設想的那樣,表明了上帝的全智和全善,體現(xiàn)了絕對的目的性,恰恰相反,正如牛頓的辯護士,薩繆爾·克拉克所擔憂的那樣,由于承認世界是一個不需要上帝干預的完美機制,上帝被排除于世界之外,剝奪了他對世界的統(tǒng)治;再進一步,人們就會假定沒有最初的造物主,而只有永恒的自然。隨著上帝的退場和缺席,目的性沒有了真正的保證,完美與和諧、意義和目的等價值也隨之消亡。
上帝的退場和缺席,對于整個西方世界而言,其影響是全面而深遠的。就如尼采所憂心的那樣,“隨著對基督教上帝的信仰已被摧毀,那么,以這種信仰為基礎并賴以存在和發(fā)展的那些東西也要隨之坍塌,例如全部歐洲人的道德,這引起了巨大的、連續(xù)性的崩潰、毀滅和傾覆,推倒了我們面前所矗立的一切”。尼采體會著在天球破碎、宇宙無限和上帝缺席后人的處境,哀嘆地球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中不知飄向何處,沒有了作為“看護者”的上帝,人已經(jīng)成為風中飄零的一葉;愛已經(jīng)死亡,而世界一如既往無聲無息地運行著,只用它那甚至更加閃爍、寒冷和無情的星星看著人。尼采假托“狂人”之口責問:“上帝死了!上帝真的死了!是我們殺害了他,……你和我,我們都是兇手!……我們是如何犯下這件案子的呢?”
對于上帝之死這一案件,柯瓦雷的思想史分析已經(jīng)理清了最主要的線索,闡明了觀念變革的結點,然而像這樣一個涉及范圍寬廣的跨國謀殺案,由于歷史狀況在不同國家有較大的區(qū)別,其犯罪手法和活動方式也大不一樣,那么對此要作更深入的調查就不得不考慮各國具體的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狀況。當然,柯瓦雷本人可能會認為已經(jīng)可以結案了。在他看來,科學史的調查應該關注于觀念的內在更替,而避免對科學發(fā)展作文化和社會的解釋。他認為后者并不重要。不過,科學和宗教是否可以被看作獨立的思想實體,可以從人類的社會處境中抽取出來,只考察它們之間觀念性的關系,而不考慮它們在不同社會中的使用,實在是值得懷疑的做法。
在歐洲大陸,尤其在法國,柯瓦雷所描述的演變過程來得迅疾而又猛烈。這一方面是因為笛卡兒和萊布尼茨在歐洲大陸的哲學影響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則由于法國的啟蒙運動首先是以宗教為敵手的。在18世紀的法國,教權主義與封建君主制相互幫襯,教士階層幫助君主鞏固政權和統(tǒng)治,而君主又通過他的政治專制給教會以特權。在這里,沒有對宗教信仰的寬容,而更多的是羅馬天主教對其他信仰的壓迫。啟蒙哲學家,比如像伏爾泰,都熱衷于普及牛頓科學,把科學作為一種可以與宗教相抗衡的思想力量,分別給科學和宗教貼上“理性”與“迷信”的標簽,讓它們對立起來,相互斗爭。牛頓科學成為對社會政治狀況極為不滿的啟蒙思想家反教會的一件利器,但是,牛頓的上帝卻沒有被他們所接受,因為他們實在很厭惡上帝對這個世界的干預,及其背后所隱含的社會意義。伏爾泰就選擇了萊布尼茨的上帝,認為上帝只是宇宙的第一推動者和自然規(guī)律的制定者,在創(chuàng)世之后,就不再干預。伏爾泰做了一位理神論者,而狄德羅則走得更遠,他干脆拋棄了對上帝存在的設計論證明,成了一位徹底的無神論者。
自啟蒙運動以來,理神論、無神論、決定論、進步觀等種種思潮紛至沓來,而大革命則更是給了教會的統(tǒng)治和權威致命一擊。上帝的退場有著社會思潮和變革的種種助力,已是大勢所趨。所以當拿破侖問拉普拉斯,上帝在他所著的《宇宙體系論》中的作用,他敢直截了當?shù)鼗卮鹫f:“陛下,我不需要這種假設。”其實,在大革命之后,法國科學家若支持自然神學的論證,很難不會被人懷疑是舊制度的支持者,那才會有更嚴重的后果。
然而在英國,情況卻大不相同。早在1688年的光榮革命,就消滅了專制的王權,奠定了君主立憲制的基礎,從此國王必須通過議會來實施統(tǒng)治。1689年頒布的“寬容法案”,則保障了一個比較寬松的宗教環(huán)境,雖然非國教徒仍然受到歧視,但他們已經(jīng)有了信仰的自由。此后,英國知識界中的大部分人對社會的整體狀況還是比較滿意的,他們并不認為有推翻宗教的必要,反而認為宗教對保持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至關重要。圣公會依舊保持著在思想界的統(tǒng)治地位,并且在世俗事務上有著巨大的影響力。而且,許多科學家都以牧師作為職業(yè),在他們看來科學并不與宗教相沖突,恰恰相反,科學可以被作為神學教導的手段,用它發(fā)現(xiàn)自然中的證據(jù)從而證明上帝的全智全能。牛頓的科學和哲學在英格蘭的普及在一定程度上就要歸功于這些國教會牧師的布道。英國國教接受了牛頓的上帝,而科學也在自然神學中找到了自身的位置。
從牛頓開始,依賴經(jīng)驗的自然神學就在英國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而科學也是在自然神學的溫床中成長,因此在整個18世紀,一直到19世紀中葉,在英國人的世界里牛頓的上帝一直存在著,并不時地顯現(xiàn)和發(fā)揮作用。當拉普拉斯宣告不再需要上帝的時候,英國人才剛剛把他們傳統(tǒng)的自然神學發(fā)揮到極致。1802年,圣公會的牧師威廉·佩利發(fā)表了《自然神學》一書,全面總結了18世紀以來設計論的證明。其核心意思是講,科學發(fā)現(xiàn)宇宙是如此精妙地組合起來的結構,比如像鐘表和眼睛,那么它一定只能是某個神圣的設計師有意做成的,這個神圣的設計師就是上帝。上帝設計和安排了宇宙中的一切,并時時刻刻、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使之按照自己的目的運轉著。例如,人的眼睛是如此的精巧,它必然是上帝為了人的視覺而設計出來的。
在這段時期里,英國人的世界也并不是柯瓦雷所描繪的那種無限宇宙,永恒的物質在永恒的空間中按照永恒的、必然的規(guī)律永不停息地、無目的地運動著;而是物質微粒在無限的空間中按照某種經(jīng)驗規(guī)則的方式運動,這種運動是由上帝發(fā)動的,依照上帝安排的某種規(guī)則的方式,這其中總隱藏著上帝的意旨??茖W發(fā)現(xiàn)了自然中有條不紊的秩序,證明了創(chuàng)造這種奇跡的造物主的存在;同樣,社會也是上帝的杰作,在社會中所有等級的人都應該安分守己,和諧共存,在理性的駕馭下生活,聽從上帝的安排。尤其在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接踵而來的革命暴力和拿破侖專權擊碎了那些企求變革的英國知識分子的夢幻,而被嚇壞了的英國統(tǒng)治階級則更是變本加厲,采取高壓手段,壓制自由思想和輿論,一時間,保守勢力紛紛回潮,宗教思想則更受青睞和倚重,自然神學被用于論證當前社會秩序的合理性,說它既符合自然秩序,也符合上帝的道德法則。當時的知識界就像哈代后來所諷刺的那樣,“為別人謀求幸福而進教會,為個人爭取地位而求知識”。
正是由于英國人秉承牛頓的上帝觀,其科學也一直在自然神學的背景中發(fā)展,所以在英國人的科學思想中對上帝的考慮在持續(xù)地發(fā)揮著作用,并且在科學爭論中具有一定的說服力。只有到了19世紀30年代,工業(yè)革命基本完成,中產(chǎn)階級初步贏得政治權力,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開始通過職業(yè)科學家與國教教士爭奪文化霸權,自然神學才日漸式微。等到1859年達爾文發(fā)表《物種起源》,原來的上帝觀念最終徹底被打破,上帝從整個自然中被驅逐出去,代之以永恒的、必然的規(guī)律??梢哉f,從封閉世界到無限宇宙的歷史過程,在英國并不是當牛頓科學全面獲勝時就完成了,而是在達爾文革命成功的時候,才得以完成。
這一次上帝被徹底放逐了,存在與價值終于變得毫無關系。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世間的科學集結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別是在最后的一個世紀里,把圣經(jīng)里給我們遺留下來的一切天國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經(jīng)過這個世界的學者殘酷的分析以后,以前一切神圣的東西全部一掃而光了?!彪S之而來的價值虛無主義,讓陀思妥耶夫斯基焦慮不安,他驚呼:“假如沒有了上帝,還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呢!”然而上帝已經(jīng)死了,詩人可以悲嘆世界不再是上帝看護下的人的舞臺,人淪為茫茫宇宙之間的過客,但是,人卻還必須得活下去,積極尋求生活的意義和價值。為此,也許我們有必要回到歷史研究中去,因為只有理解了過去,才能真正地展望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