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薄荷香

莫樸樹和倪小麥第一次見面是在大學(xué)的開學(xué)典禮上。男女新生各選一個發(fā)言，莫樸樹緊張得不行，背了幾百遍的稿子忽然在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轉(zhuǎn)頭看了看身邊的倪小麥，她梳著馬尾正在吃著一種什么東西，那時校長正在講話。莫樸樹就問倪小麥：“你不緊張嗎？”倪小麥就摸出一片薄荷糖來：“吃一粒，又涼爽又鎮(zhèn)定?！蹦獦銟浣舆^來卻沒有吃，這個時候還吃糖，真有些說不過去。輪到他發(fā)言的時候他腿肚子差點轉(zhuǎn)了筋，到底是照著稿子念了，而倪小麥?zhǔn)强罩稚先サ?，侃侃而談，贏得了一陣陣掌聲。

那次發(fā)言之后，他們同時進(jìn)了學(xué)生會，每次見到倪小麥，總是吃著薄荷糖。她嘻嘻笑著說：“小時候我得過蛀牙，所以，一直要口氣清新?！比缓笏裥『⒁粯育b開牙，“你看看我的牙長得多難看，一口齙牙，我媽說將來沒有男孩子會喜歡我這種牙?！蹦獦銟渚托α?，摸了倪小麥的頭發(fā)說：“從前鞏俐也是一口齙牙，后來，她成了國際影星。不要灰心，總會有人愛你的?！焙笠痪渌麤]有說，那一句是：比如我。

其實他是一瞬間愛上倪小麥的，但她總是心無城府的樣子，對著莫樸樹哈哈大笑著說：“你說我們班有一個長得和葛優(yōu)一樣的男生還好意思給我寫情書，還有我中學(xué)一個同學(xué)，也千里迢迢從天津來找我，說是13歲就愛上我了，哈哈，13歲我還流鼻涕呢?！蹦獦銟渚透黄鹦Γ?，這個黃毛丫頭，實在是不諳風(fēng)情的，也許大些就好了？

而倪小麥也是在那次發(fā)言時喜歡上這個羞澀的男生的，白白的襯衣天藍(lán)的牛仔褲，笑時，露出兩排好看的牙齒。很多時候，愛情的發(fā)生只是一個瞬間而已啊，當(dāng)晚會上的他抱著吉他唱高曉松的歌《白衣飄飄的年代》時，她眼里呆呆的，有一種叫愛情的東西一直看著他，但是他低著頭，兀自唱著。

讓她失望的是，她告訴莫樸樹自己有人追求，他居然無動于衷，也許是她太自作多情了，這樣想著，就又把手伸向口袋里，無聊的時候高興的時候，倪小麥最下意識的動作就是吃一塊薄荷糖，因為清爽得像風(fēng)一樣，對了，如同初戀，有點涼，有點心動。

大三的時候倪小麥終于有了男友，是外文系的男生，學(xué)西班牙語，將來是要出國的。答應(yīng)了男生的追求以后，倪小麥再遇到莫樸樹的時候就說：“我有男友了！”很張揚的樣子，其實是想激怒莫樸樹的，但莫樸樹覺得是一種挑釁，于是笑著：“也祝賀我啊，我也有女友了?！比缓笳f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其實不過是欺騙別人欺騙自己。莫樸樹想，自己是配不上倪小麥的，倪小麥的父母都是北京的教授，自己的父母是小城中的工人，這樣的女孩子，是應(yīng)該做大使夫人的，何況倪小麥的男友正是大使的兒子，駐西班牙的大使，選擇這樣的一條道路，可以讓倪小麥過上優(yōu)雅而舒服的生活，他又能給她什么呢？

7月的時候他們畢業(yè)了，莫樸樹送給倪小麥一整盒價格不菲的薄荷糖，是荷氏牌的。倪小麥傷感地說：“再多的薄荷糖總有吃完的時候吧？”莫樸樹心里一動，但還是笑笑說：“等你長大了，大概就不會吃糖了?！彼湍獦銟渖匣疖嚨臅r候，莫樸樹問道：“倪小麥，西班牙語的再見怎么說？用西班牙語說吧，否則我怕自己會流淚的。”

倪小麥輕輕地說著：“Tea’ mo！”一連說了很多遍，雖然沒有學(xué)會西班牙語，莫樸樹還是一下子記住了它的發(fā)音，他笑著說：“不愧男友是學(xué)西班牙語的，發(fā)音這么好聽?！被疖囬_起來的時候，倪小麥在后面追著，大聲地喊著：“Tea’ mo！Tea’mo！”莫樸樹的眼淚到底下來了，他沒有想到，“再見”用任何語言說出來都是黯然神傷的。

畢業(yè)以后，莫樸樹回了家鄉(xiāng)，那是一個偏遠(yuǎn)秀麗的小城，在那里做一名中學(xué)老師，世外桃源一樣，在上海的風(fēng)花雪月像一場夢一樣過去了。也有女孩子追求他，像《邊城》中的翠翠那樣溫柔的女子，親手給他織了毛衣。那個時刻，他總是會心痛，只有愛過的人才會心痛，所以，他一再地拒絕著。三年之后，他依然一個人，但多了一個習(xí)慣，總是喜歡買薄荷糖，盡管他并不吃，他喜歡薄荷那淡淡的氣味，苦澀冰涼，像他的暗戀一樣。

很多時候莫樸樹還是會想起倪小麥，那個牙齒長得不好看的女孩子，大概現(xiàn)在結(jié)婚了吧？或者早就去了西班牙？有誰知道他的心思呢？

有時，甚至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難道真的和那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在那個9月里認(rèn)識過嗎？

是的，是有這么一個女孩，不然，他屋子里怎么會有薄荷香呢？

小城里因為旅游漸漸地?zé)狒[了起來，到最后，依著小橋流水開了洋人一條街，他偶爾去那里坐坐，這些洋人，把他們這里的奇山秀水當(dāng)做寶物一樣。

沒想到洋人街上居然還有西班牙的酒吧，圣誕節(jié)的時候他去了那家酒吧。酒吧里人不多，有幾個西班牙人在喝著酒，他也要了一點紅葡萄酒，大家互祝著圣誕節(jié)快樂。

走出酒吧的時候他回頭向那群西班牙人說：“Tea’mo！”那幫人哄地大笑起來，有一個懂中文的人說：“你同性戀??！”他喝多了酒，人卻清醒，便沖那人吼道：“你胡說什么？”

那人說：“你才胡說，你干嗎和我們一群男人說‘我愛你’?！?/p>

他一下就呆了，腦袋里的血全沖到眼前，然后變成眼淚狂流下來，他大聲地問：“Tea’mo是我愛你？”

是啊，西班牙人全知道，很多人也知道。

“那再見怎么說？”

西班牙人說了一句什么，那完全是和我愛你不相同的發(fā)音，他忽然想起畢業(yè)那天倪小麥在火車站送他，一邊哭一邊追趕火車，然后喊著Tea’mo。

他一下子頹然倒在椅子上，面對愛情，他是多傻的一個傻瓜啊，如果是今天，他寧肯被拒絕，也不愿意讓歲月慢慢地把思念變成一壺苦酒，慢慢地飲下。

從學(xué)校辭職的時候沒有人理解他，他笑著：“我要去找一個人，即使找不到，也要去上海?！彼I了很多薄荷糖，只是，那個愛吃薄荷糖的女孩子，她在哪里？

此時，倪小麥正在北京一家外企做白領(lǐng)，她沒有去西班牙，因為沒有愛情的西班牙對于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而當(dāng)初追著火車喊著是也想踏上火車和他一起走的，不管什么北京戶口，不管他到底愛不愛自己，但是，還是舍不下自己的自尊，倪小麥想，他要愛早就說了，怕是嫌自己那一口齙牙吧？

老媽總讓她相親，她都笑著拒絕了，然后說自己的牙不好看，什么時候和鞏俐一樣治好了牙再說吧。

果真去治了，幾經(jīng)矯正，果然好看了，她照鏡子時想，不知莫樸樹看到是不是認(rèn)不出自己了，大概他也結(jié)婚了吧？于是千方百計把電話打到他們小鎮(zhèn)去，人家說：“一年前他辭職走了。”然后扣了電話。從此，半點他的消息不再有。

倪小麥想，這大概就是沒有緣分吧。

又是9月，上海的一個同學(xué)要出國，打電話給倪小麥讓她過去聚聚，她答應(yīng)了，因為想去看看交大的校園，很多年前的9月，她嚼著薄荷糖，然后把一塊薄荷糖遞給了一個穿著白襯衣的干凈男生，那個男生羞澀的笑好像在眼前一樣。

見到彼此的一剎那他們都呆住了，同學(xué)里大部分都結(jié)婚了，只有他們還沒有結(jié)婚，但他們以為彼此也是結(jié)了婚的，莫樸樹進(jìn)來時，倪小麥的手上抱著一個同學(xué)的孩子。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她抱著孩子走過去：“來，叫舅舅。”她讓孩子叫著，他笑著接過孩子：“時光真快，轉(zhuǎn)眼孩子都幾歲了?！彼α?，他就看到了她的牙?！霸趺矗空孀兂闪遂柪?？從前那些小齙牙多好看啊，我很懷念它們?！?/p>

她說：“真的嗎？早知道就不做了。”孩子哭起來，同學(xué)來抱孩子，孩子叫著媽媽，他吃驚地看著她：“不是你的？”

她苦笑一下：“我沒有男友哪來的孩子？你以為都和你一樣早婚？”

“誰早婚？”他狂喜地反駁著，“我從來沒有戀愛過哪來的早婚？”

到這時候，兩個人有點斗智和調(diào)情了，以為會哭得稀里嘩啦，卻只不過平靜地拉著手到了陽臺。

莫樸樹說：“你是個傻姑娘?！?/p>

倪小麥說：“你是個傻小子?！?/p>

“你傻！”“你傻！”兩個人說著，倪小麥把手伸到莫樸樹暖暖的口袋里，卻摸到一把薄荷糖。她驚奇地問：“怎么，你也愛吃薄荷糖？”

莫樸樹說：“你從來不知道吧，我不吃任何糖，因為我一吃糖就牙疼，但有一個女孩子愛吃薄荷糖，我想早晚有一天我會再見到她，這些糖都是給她的，而且，我要給她吃一輩子！”

(摘自紅袖添香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