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歲時,我問媽,爸爸呢?媽說,他是個海員,去了很遠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來。
海員的故事抗不過成長的腳步。第一天上學,老師問我:“你叫什么名字?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呀?”我大聲回答:“我叫李遠哲,我爸是海員。”鄰座的孩子高舉著手說:“老師他撒謊,我爸說他爸是壞人,被抓進監(jiān)獄了!”
我想都沒想,抓起鐵鉛筆盒朝他臉上拍去。
那天以后,媽帶著我搬到很遠的街區(qū),她堅信那里沒人認識我們,堅信沒人會再提起關于爸的事。她不知道,他已經變成一道傷口住在我心里。
再長大些,我只問過她一次關于爸的事,她沒再推翻海員的說法,但承認在我出生不久后,他們就離婚了。
“是他拋棄了咱們嗎?”我問。
“不,”媽回答得很堅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蔽也辉附邮苓@樣的事實,就讓我有個失蹤的海員父親吧。
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會想,明天一早他就會背著破舊的包裹出現在家門口吧。那時我一定高興壞了,不管他多臟多落魄,我都會抱住他喊聲“爸”。
媽隔段時間就會哭一次,哭過之后又會抱著相冊發(fā)呆,手邊總有封書信。我知道,那個男人無論離我們有多遠,總還是惦記著媽的,或許也在惦記我吧。
上初中時,媽開了家小面館,我是不愿去的,怕看到她賠著笑臉忍氣吞聲地討生活,那會讓我特別恨那個失蹤的男人。
初中畢業(yè)后,我報考了烹飪技校,想早點分擔媽的擔子。然而青春的叛逆讓我走了下坡路,貧窮壓得我抬不起頭來,只能用拳頭找回尊嚴,不相信自己還有什么前途可言。
媽不知道怎么勸我,只是哭,她一哭我便跑得遠遠的,喝得醉醺醺地回來。那樣的夜晚我是多么孤單脆弱,于是翻出相冊,摸著照片上那張從未見過的臉,竟會感到一絲溫情,然而清醒的時候,心卻還是冷的。
一連好幾天,媽的眼睛都是紅腫的,我知道一定是那人又來信了。
不久后,我發(fā)現學校換了個奇怪的看門老頭,平時總是低著頭垂著眼的,一副讓人看不起的窩囊相。
可從那以后,我經常感覺到背后有雙眼睛在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猛然回頭,只看到他一個人落寞地掃著院子。有次我實在忍無可忍,徑直走向他,抓住他的肩膀,“你在監(jiān)視我嗎,在找我的茬兒抓我的小辮子嗎?是誰指使你的,那個姓陳的教務主任嗎?我知道他早想開除我,告訴你們,我不怕!”
他的眼神由慌亂變?yōu)閭?,“你,你就不能好好的嗎?就算為你媽想想……?/p>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打掉了他手中的掃帚,嚷著:“這是我家的事,我爸媽都不管我了,你憑什么管我!”
“你爸怎么會不管你,他……”
“他死了!”我粗暴地打斷他,狠狠轉身跑掉了,讓眼淚流在風里。心里的傷口又開始流血,那個男人真的還活著嗎?既然他忍心丟棄我們,為什么我不能毀掉自己的人生來懲罰他!
每當我要打架時,他就不知從哪個角落沖出來,握著掃帚擋在我前面,那場面真滑稽,卻總能制止一場斗毆。架打得少了,麻煩也不再找上身,我似乎也習慣了風平浪靜的日子,安心上著課。他依舊在不遠處注視著我,那目光竟讓我有點暖暖的親切感。
媽又開始為房租發(fā)愁,我們似乎一直過著入不敷出的日子。手機響了,是鄰班的劉磊,我避開媽出去接聽。
“李遠哲,我要這次模擬考試的試卷,1000塊,成交嗎?”
“你瘋了嗎,這次是模擬考試,不是普通的期末考?!?/p>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就像上次一樣,在考前把考題交給我,1000塊就是你的了!”
哼,我冷笑,這就是學校的狀元?!澳憔筒慌挛医野l(fā)你?”
“你盡管去揭發(fā),看看大家是信我還是信你這個爛人,說出來你會被開除的!”他在電話那頭肆無忌憚地笑。
我真想抓住他撕碎,回頭看見媽在燈下發(fā)著呆,我狠著心說:“成交!”
那天夜里,我守在學校門口等待看門室的燈滅,他陣陣的咳嗽聲弄得我有些心酸。
很晚燈才熄,我靜靜等了一會兒,翻鐵門進去,聲音很輕,可他還是發(fā)覺了。門吱呀一聲開了,我手足無措,來不及思考,一拳擊在他的胸口,扭頭向教學樓跑去。忍不住回頭,看見他捂著胸口坐在地上,竟沒有做聲,那痛苦的眼神穿透黑夜直刺向我的脊背。
我拼命地跑,眼前全是他跌倒的樣子,天氣很涼,他只穿了件單衣坐在地上,我很想放棄,想回去看他傷得怎樣,可此時已不能回頭。
我從窗戶跳進教導主任的辦公室,借著昏暗的手電光翻找到柜子里的試卷。當我把它塞進懷里時,他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你就不能好好的嗎?就算為你媽想想?!泵總€字都敲擊在我的心上,我深深吸了口氣,把試卷重新放回去,卻不小心弄掉了電筒,那聲音在靜靜的夜里特別刺耳。
屋外保安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慌了神,剛翻出窗戶就被保安叫嚷著按住,混亂中有人幫我掙脫,低低催促“快走”。我來不及多想,爬起來就跑,聽到身后的打斗聲,我知道是他。
第二天,學校風傳看門老頭伙同外人半夜偷考卷,被保安抓住揍了一頓。他們說那老頭平時窩囊得很,這時候骨頭倒挺硬,怎么也不肯說出同伙是誰。
我跑到教導主任辦公室門口,聽見里面的吼叫聲,“你滾吧,學校里不能養(yǎng)家賊!”他蹣跚著出來,滿臉是傷,衣褲都破了,看見我,他問:“怎么還不去上課?”
我站在窗口看他背著破舊的包裹離開。我跑下樓拉住他的胳膊,他緊張地掙脫,低聲說:“讓他們看到會懷疑你的!”我搶過他的包裹說:“走,去我媽的面館?!?/p>
媽看見我們時,吃了一驚?!叭ブ竺姘??!蔽艺f,拿出藥箱把他按在座位上上藥,感覺他的目光暖暖地落在脖子上。
“為什么要替我扛下來?你又沒偷?”
“你也沒偷,對嗎!”他的口氣很堅定,一點也不像在問我。
我抬起頭,沖他笑笑:“是的,我沒偷,我把它們放回去了?!蔽衣犚娝L舒了口氣。
“工作丟了怎么辦?”
“還沒想過。”
“反正你也沒地方去,就留在媽店里幫忙吧!”他“哎,哎”地應著,媽端著碗面出來,聽見我們的對話,眼睛濕濕的,他也使勁揉著眼睛。
我變得愛去媽的店里了,見我來了,他殷勤地擦桌子,端上一碗手搟面,我低頭吃著,心里熱乎乎的。有幾次媽想對我說什么,似乎都被他的眼神制止了。
有時我會摟著他的肩說:“走,喝酒去。”他問我夢想是什么,我說,開家自己的面包店,讓媽過上好日子。我問他,他說,想回家聽兒子叫聲“爸爸”。我詫異,再追問,他便笑笑說“喝酒”。
我被學校停課了,我在衛(wèi)生間聽見教導主任說,李遠哲一定是那老頭的同伙,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聽說他爸是罪犯!
我拎了根棒球棍,把他的車砸得體無完膚。我對他說的時候,他的臉色難看極了,他拉住我問:“就因為他說你爸是罪犯,你就砸他的車?你就放棄自己的前途?”他的眼里充滿了乞求,可憐巴巴地等著我的答案。
“當然,我爸怎么會是罪犯呢,我死也不信!”那眼神猛地熄滅了,變成一片死灰,我突然發(fā)現這一刻他是那么衰老,那么無助。我隱隱覺得他就是住在我心里的那道傷口。
第二天,我到一家面包店打工,親手烘焙了一個蛋糕,拿去給他們嘗。媽抓著我哭:“他走了,你爸走了!”她絕望地跌坐在地上,我站在那里不能動彈,好久才有勇氣接過媽手上那封讓淚水打濕的信。
信是留給媽的,像我潛意識里存在的真相一樣,他就是我爸。18年前因詐騙罪被判入獄,只為讓媽和剛出生的我過上好日子。入獄后又逼著媽離婚,他沒想到媽會一直等著他。
他不想讓我知道有個罪犯父親,怕我一輩子抬不起頭,所以出獄后變成學校的看門人,想默默守護著我??涩F在他走了,也許永遠都不再回來。
想起他的夢想:回家,聽兒子叫聲“爸爸”。
我翻出他年輕時的照片,想嚎啕大哭,可張了嘴,喉嚨是干啞的。我想喊聲“爸”,卻像啞巴似的發(fā)不出聲。那個字對我太陌生了呀,可我不想他走啊,真的,在心里,我已經原諒他了。
他沒再回來,但隔一段時間會收到他的匯款,有時幾百,有時上千,地址總是在變。媽一收到就會哭,說他是跟著施工隊干那些修橋筑路的苦活兒去了。我的心痛得厲害,常常跑到馬路上從那些工人的身影里找他,拿他的照片給他們看,希望能有認識的人給他帶個話,兒子等著他回家。
我用他寄來的錢開了自己的面包店,對他的相片說:“爸,我的夢想實現了,我等著你回來,你還沒吃過我親手做的面包呢。”
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他的夢想還沒實現呢,我就在這里等著他回家。
摘自《戀愛婚姻家庭·青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