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少年

葉傾城

他七八歲時，就開始幫家里割草料。時常在傍晚的草甸子上，苜蓿生得很高了，他們割了一大捆，而草原的綠沒有少一撇或者一捺，小紫花四散，像打碎了的星星。在回家路上，漸漸與同伴失散，草原上沒有狼，大人不會出來找他，他更不懂得擔(dān)心，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月亮高高地掛起來，清迥如一只冷眼。他肩上是苜蓿的重量，伴著親切的草香，他仿佛背著相依為命的小弟。

那年你上初中，正在看艾米莉·狄金森的詩，她說：“造一個草原，需要一株三葉草，一只蜂，再加一個夢。要是沒有蜂，光靠夢也成?！蹦悴恢廊~草是苜蓿的別名，你沒見過草原。你惟一擁有也絕不匱乏的是夢，于是你以為你懂。

他再長大一點(diǎn)兒，父母都進(jìn)城工作了，老出差，就把他交給鄰居的叔叔阿姨照看。誰家都是一窩臟兮兮的小孩到處在鉆呢，沒人覺得他的存在，只他多嫌自己，畏手畏腳。吃飯不敢夾菜，飯碗空了不敢去添，飯后大家都聚在堂屋看電視，他寧愿在后院，切喂雞吃的苜蓿。嚓嚓嚓，新鮮的汁液散發(fā)著，濺到他赤裸的腳背上。草香令他安心，他就在草垛上睡著了，苜蓿是他最熟悉的褥，半夜餓醒了，抬頭一輪金黃的月。

你在上高中吧？不知算不算初戀，你和男生在植物實(shí)驗(yàn)室的花圃里假裝看書，兩人隔著半丈遠(yuǎn)。上年紀(jì)的植物老師看見你們，笑了，過來教給你認(rèn)識藍(lán)色的鳶尾，華麗的九重葛，鬼臉的三色堇。你曾聽說四葉苜蓿就意味著幸福，于是你急著問老師苜蓿的模樣，老師說，苜蓿人稱牧草之王，是生在曠野與田間的草，不屬于花圃。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鋪路工。在人跡罕至處，夕陽西下，遠(yuǎn)遠(yuǎn)只見大漠孤煙直。餓，只有旱季獅能明了那深邃的餓。他以動物的本能尋找食物，吃過野獸、野兔，也吃過苜蓿。心理上自覺是?；蛘唠u，生理上并不是，吞咽非常困難，草芒扎唇、舌、喉嚨、胃還有下頭。你急著插嘴，說在西餐廳吃過苜蓿沙拉。他笑得憂愁：唐伯虎賣身為奴和喜兒被黃世仁搶為奴隸是一回事嗎？他的來處，是玉石之鄉(xiāng)、大蕓之鄉(xiāng)、紫花大葉苜蓿之鄉(xiāng)。你掩面，你承認(rèn)你的確是溫室里的花朵。

而此刻你怎能不在寒風(fēng)里將他抱個滿懷，你想說：“我至愛你，我的少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緊緊地、越來越緊地抱他。他任你抱，不知是感情是感激還是一貫的馴順。你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苜蓿味道——要愛他，就得愛他的一切，包括疼痛、貧窮及苦難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