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拉的選擇

雅　非

雅非先后就讀于北京航空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獲英美文學學士、美國當代文學碩士，后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一九八七年留學美國，就讀于美國馬薩諸塞州史密斯女子學院，獲美國教育學碩士學位。自一九九一年起，在馬薩諸塞州定居，邊教書邊寫作，有短篇小說、各類文章及譯著在大陸及臺灣發(fā)表、出版，現(xiàn)在新浪開有博客，并為美東中文報紙撰寫專欄文章。

勞拉是好朋友潔的女兒，十一歲了，今年上五年級。因工作關系，潔一家人要去一個新的城鎮(zhèn)定居。電話里潔說，這個鎮(zhèn)子比較富有，多數(shù)居民的經(jīng)濟背景為中上階層。鎮(zhèn)子的北部中國人多一些，鎮(zhèn)子的南部中國人少一些。她問，你說我們應該選擇北部還是南部定居呢？

潔這樣問是因為前些日子我去她現(xiàn)在住的地方探望她時，跟她談起了女兒勞拉。我和潔是在美國一所大學認識的。潔是學醫(yī)的。畢業(yè)后，我工作了，潔則一直還在職業(yè)的爬梯上攀登：從資格考試到做住院醫(yī)師，從幾次專業(yè)進修到最后尋找工作。十多年來人不下鞍馬不停蹄，直到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居有定所。她女兒勞拉也跟著她轉戰(zhàn)南北、轉學東西。我和潔最近見面才發(fā)現(xiàn)，小小勞拉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渾身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大姑娘了。

勞拉像母親，聰明好學，喜愛讀書；勞拉像母親，體貼他人，善解人意。在很多方面，勞拉都可以說是她母親的翻版。只有一點勞拉不像母親。潔是個自信心十足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潛力。她向來明朗決斷，敢想敢說，從來不低眉順目，藏頭掖尾。跟潔相比，勞拉就顯得內(nèi)向得多；她安靜害羞，少言寡語，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孤僻。那天晚上，我和潔談到很晚，認為在潔為事業(yè)奮斗的這些年里，小小勞拉不聲不響地也做出了很大的犧牲。

勞拉的犧牲在于她從未能在一個社區(qū)里扎下根來，她從未能交上一個知心朋友，她甚至從未對自己的社交圈子有足夠的熟悉程度，以至于自己能充滿自信地成為其中一員。你可以說，這是因為勞拉是中國人，而她周圍都是美國人的緣故。但不能否認，潔一家這些年來的四處遷徙、居無定所給勞拉在處世交友方面造成了障礙。潔為此感到內(nèi)疚、自責。

現(xiàn)在潔問我該選擇鎮(zhèn)上中國人較少的南部還是中國人較多的北部定居，我知道她是為勞拉問的。潔的奮斗終于告一段落，她終于可以把注意力轉向勞拉了。

我說：要是我，我會為了勞拉選擇北部。接著，我給潔講了我女兒的一件事：去年九月，我?guī)畠喝ブ形膶W校試讀，心里事先做好了她不喜歡中文學校的準備。哪個孩子愿意周末還上學呢？我只是希望她能早一點開始系統(tǒng)地學習中文，今年不行就明年，反正中文總是要學的。萬萬沒想到，那天她一去，就愛上了中文學校，當天回來就吵著下周末還要去。我問她為什么喜歡中文學校，她說，因為那里有很多中國小朋友（在她的學校，她是唯一的中國人）。這實在是我始料不及的。我?guī)现形膶W校的初衷是學中文。而現(xiàn)在，我?guī)现形膶W校卻是為了她的交友?，F(xiàn)在我甚至認為，在中文學校，交友比學中文更重要。

我和潔都是成年后走出國門的。成年的我們性格已經(jīng)形成，思想已經(jīng)成熟，我們大多具備在陌生環(huán)境中適應和生存的能力。我們甚至可以暫時地或者較長時間地放棄本族文化，咬緊牙關，集中精力在異族文化中盡可能地同化自己，以爭取最大程度地溶入主流社會，獲得事業(yè)上的成功。潔是這樣走過來的，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對我們來說，同化、溶入是第一位的，交友、快樂是第二位的。而勞拉們則不同。勞拉們出生在這個異族文化環(huán)境中，是這個社會的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和主流社會之間的距離從他們一出生就存在，而他們那樣幼小，他們沒有足夠的能力靠自己的性格力量去克服那段距離。作為父母，如果我們不幫助他們，他們就只有長久地生活在那段距離以外，最終加大那段距離。勞拉的沉默寡言，在我看，是她無法克服那段距離的挫折感在行為上的一種表現(xiàn)：她家的四處遷徙使她不能在一個社區(qū)長期定居，使她在每一個生活過的社區(qū)都是一個外來者、一個陌生人。這就在那個少數(shù)民族與主流社會的距離之上又加了一段距離，就是新朋友和老朋友之間的距離。要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自己去克服這樣的距離，不是對她太苛求，不是太不現(xiàn)實了么？

我說為了勞拉選擇北部，因為我覺得，在勞拉的性格正在形成的階段，如果潔搬到一個中國人多一點的社區(qū)居住，勞拉就會受到對她來說既熟悉又新鮮的中國文化的呵護。我相信在勞拉見到很多和她有同樣文化背景的小朋友時，她會感到我女兒在中文學校所感到的那種似曾相識、一見如故的親和力，她會感到一種安全感，她會拋棄多年來外界強加給她的身份──“外來者”，她會放下“陌生人”對環(huán)境所持的謹慎和警覺，她會覺得如魚得水、自由自在、歡欣鼓舞。到那個時候，潔就會在勞拉的臉上看到更多的陽光、笑容，就會聽到勞拉快樂的歌聲。

勞拉是一個個案，但少數(shù)民族和主流文化之間的距離不是個案。它正以不同的形式表現(xiàn)在我們和我們的孩子身上。它要求我們做父母的，為了孩子細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