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以后（外一篇）

潔　塵

有人說，年輕時眼睛越好的人，老花就越早。而像我這樣從小近視的人，據(jù)說近視會慢慢地被老花中和一些，說不定老了后倒把眼鏡給摘了。但愿如此吧。

我夫君眼睛特別好，是那種可以當(dāng)飛行員的視力。這些年上了40了，倒真應(yīng)了那句話了，逐漸開始有點老花了。夫君說，不行了，書越拿越遠(yuǎn)了，看來得配個老花鏡了。

那天晚上我端水給他，一進(jìn)門，猛然看到看書的他鼻子上吊個眼鏡，鬢角處幾絲白發(fā)在燈光下映著。好多好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是他低頭看書的樣子。英俊、柔和的側(cè)影，一頭柔軟濃密輕微自然卷的黑發(fā)。真是好多好多年了。這一刻，有了老花鏡，我仿佛一下子看到他日后成老伴和當(dāng)爺爺?shù)哪樱捍认榭蓯?！真好?/p>

見我進(jìn)來，夫君一笑，眼睛在眼鏡框的上方瞇成個豆角。這么多年沒有變的就是一笑笑成個豆角的眼睛。這雙眼睛開始老花了！我問，老花鏡為什么都是這么戴呢？都要吊在鼻子上？夫君摘下眼鏡揉揉鼻子，說，不習(xí)慣，壓得鼻梁好難受。我拿起掂掂，比我的框架近視眼鏡輕多了。呵呵，真是沒受過苦的人啊，哪像我們這些從小就戴眼鏡的人。

日子開始越來越清晰了。就這樣了，后面的一切都差不多可以看到了：孩子會慢慢長大，然后離開我們；我們會慢慢變老，然后離開這個世界。這就是人生的結(jié)果，而這慢慢變老的過程，我知道會牽著他的手，這就踏實了。

我最近經(jīng)常說“人到中年”之類的話，有人就說，什么呀，你怎么老強調(diào)中年，你40不到，還是青年人呢。我不這么想，我就是要對自己強調(diào)這一點，我需要一種清晰的階段定位，人到中年，意味著不惑、責(zé)任、自律、安詳，意味著柔軟、溫情、濕潤、包容，意味著情緒穩(wěn)定、性格豁達(dá)、有分量、讓人信任。跟時下的概念不一樣，我覺得35歲以上就是中年人了，要有中年人體面的輪廓。我自己是這樣要求自己的：我盡量不讓自己成為一個被情緒左右的人，讓別人與我相處不會因為我的情緒而左右為難忐忑不安，我讓自己成為一個守諾的人，一個很耐煩的人，一個懂得拒絕的人，一個不能以輕慢褻玩的態(tài)度接近的人，一個開得起玩笑也會自嘲的人，一個寬容的但會斷然翻臉的人，一個細(xì)致的能夠換位思考的人，一個不再自來熟和人來瘋的人，一個可能無趣但很靠譜的人。一句話，我要成為我年輕的時候認(rèn)為的那種非常沒效果沒意思的人。

這就是慢的作用。慢，其實就是一個減法和加法同時發(fā)生作用的過程。一點點地減，也一點點地加；對外界的要求一點點地降低，對自己的要求一點點提高。認(rèn)清自己的天性，但不縱容自己的毛?。徊辉訇P(guān)心他人的評價，但開始養(yǎng)成一日一省的習(xí)慣。在減和加的這個過程中，一切物質(zhì)的東西都不重要了，開始從一飯一粥里享受最細(xì)微的日常生活；所謂功名更是不重要了，開始真正意識到什么是尊敬什么是杰出什么是偉大，同時也學(xué)會真正的漠然乃至蔑視；人群也不重要了，能感覺人群的危險，但更能體會到人群中的公正和善意。

慢下來的作用就是這樣，越來越看得見自己的內(nèi)心，也越來越會修正自己的行為，與此同時，也越來越懂得怎么善待自己的親人和老友。夫君比我大六歲，從來就是指導(dǎo)我的兄長，現(xiàn)在，他覺得我是他的同齡人了。他在這些年評價我說：“作為我的伴侶和孩子的母親，你越來越靠譜了?！倍腋改冈陲枃L我的青春期帶給他們的痛苦之后，現(xiàn)在覺得我是一個讓他們安心的可以依靠的女兒。能夠給我的親人們帶來安全感，對我來說，這個評價真是非常高非常重要。

真的，我覺得自己有一個不錯的中年的開頭。這個開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覺得人生最清晰最美好最享受的時期來臨了，我終于如我所愿地開始在把握自己了。

女人的私房錢

私房錢這個詞，有點鬼祟，也有點心酸，它肯定是針對已婚女人的，針對那些要把錢用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身上的女人。這個詞讓我想起一個古老的故事，說是女人做飯時，總是在舀出兩碗米之后抓出一把放到一個秘密的壇子里去。這個舉動到了饑荒之年就發(fā)生作用了，這點額外存下來的米，不僅救了女人的命，還救了全家的命。所以，私房錢或者說私房米，除了應(yīng)急之外，還有挽救危機的功效，同時，存私房錢或私房米的人又能獲得道德上的成就感，真是善莫大焉啊。

單身女人的錢都是她自己的，想花出去就花出去，想存起來就存起來。已婚女人的錢從法律上講就不光屬于她自己的了，是屬于一個家的。這是結(jié)婚所要付出的一個成本。當(dāng)然，一般情況，這個成本男人付出得更多一點，因為男人總體上說經(jīng)濟(jì)能力高于女人。女人結(jié)婚以后，不把自己的錢拿出來也不是不行，或者遇到一個驕寵自己的先生，而他也不在乎你掙的那點薪水，就由著你買胭脂粉兒什么的了；或者，女人來軟的好好商量，哄得先生同意你把你的錢留給自己用，他自己咬咬牙，一杠子扛了全家的用度，也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他的自尊心。這種情況也不少見。這兩種情況，女人的錢就是明的私房錢。但大多數(shù)女人，既沒有一個實力特別雄厚的丈夫，又哄不了先生順著你的意愿而由他一人去咬牙吃苦（實際上，又有幾個女人那么狠心呢？），那就得悄悄地攢、存、藏，應(yīng)該說，這才是最正宗的私房錢。

現(xiàn)在人際關(guān)系之脆弱之岌岌可危，例子太多了，不用在這里來絮叨其原由以及個案。既然是人際關(guān)系之一種，婚姻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有很多是脆弱和岌岌可危的，愛人轉(zhuǎn)化成路人甚至是敵人的故事我們也聽得太多了。這種大環(huán)境下，留一手似乎還是挺有必要的。這是很多存私房錢防止婚姻破裂的女人的觀點。她們認(rèn)為，婚姻破裂，情感上的損失當(dāng)然無比慘重且無法估量，那么，在這無法挽救的悲慘之上，盡可能地在經(jīng)濟(jì)上讓自己不至于損失太大，也是聊勝于無吧。

不要徑直去批評這種留后路的女人是如何狹隘自保。我們提倡了太多的無私奉獻(xiàn)，特別提倡婚姻中的同舟共濟(jì)相濡以沫，這，完全是對的，徹底是對的。但是，我相信所有為自己在經(jīng)濟(jì)上留了點后路的女人，都是尤其珍惜婚姻的女人。不要把這種女人想像成隨時都要抱著錢罐子棄船而逃的人，恰恰相反，她們了解婚姻了解人性，她們明白人際關(guān)系包括婚姻關(guān)系的諸多可能性，于是她們才更懂得分寸更曉得輕重?？梢哉f，這些女人是在婚姻中有敬畏心的女人，她們反而是相對可靠的伴侶。

當(dāng)然，需要說的是，如果你決定要存私房錢，首先得自我評定一下，自己是否合適存私房錢。你是不是會把錢放進(jìn)老棉襖口袋里、不用的鞋盒子里的人，如果是，那么很可能你會在某一天把你辛辛苦苦賊兮兮攢出來的私房錢賑濟(jì)給收荒匠。還有，你是不是一個管不住嘴的人，實在忍不住會在某一天高興溫馨之余暴露出你的秘密，“其實，我們還有另外的一筆錢呢……”。再有，你是不是一個能夠有效管理你的私房錢的人，能不能忍住不挪作它用，比如為了一件大衣、一條項鏈而亂了分寸？還有，你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大公無私的人，當(dāng)家庭出現(xiàn)意外事件，必須動用你的私房錢才能度過危機時，你能不能慨然獻(xiàn)出你的米壇子？

所以說啊，私房錢這事，不在于存不存，而在于怎么存，存的根本目的是什么。當(dāng)然，這里面有一個最關(guān)鍵的技巧是———你得讓你的私房錢為婚姻起到保駕護(hù)航的作用，而不是相反；還有，你還不能讓你的先生在不該知道的時候知道你存下了私房錢，如果那樣的話，麻煩那就大了。

（選自《草莓的親戚》/潔塵 著/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