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松看日本：別讓憤怒遮蔽了眼睛

張　靜

人們慢慢會感受到媒體這支力量的獨立性會越來越強。

"這次的節(jié)目和往常不同，任務(wù)重、風險大，有關(guān)國際關(guān)系的大事。兩個國家、兩個民族的糾葛由來已久。從抗日戰(zhàn)爭算起70年了。如果追溯到抗倭、甲午戰(zhàn)爭那就更長。所以采訪過程中，語句要謹慎、形成文字材料，字句要推敲斟酌……"

3月5日上午9點，《巖松看日本》報道組一行登上了飛往東京的航班。一個半小時前，白巖松接到母親發(fā)來的短信，長達兩屏、字斟句酌。他說："我們娘倆從沒交流過這個問題，你想她一個人琢磨了多少天。我媽是歷史老師，連她都這么擔心。那一瞬間，我感覺壓力更大了。"

白巖松沒給旁人看過這條短信，他是個不太喜歡談私生活的人。面對《新民周刊》"竹筒倒豆子"，是因為看日本之行讓他覺得"有太多的話要說"。

"先把愛和恨放到一邊"

新民周刊：《巖松看日本》是中央電視臺新聞中心近些年來第一次派出陣容如此強大的隊伍前往日本進行范圍如此廣泛的新聞采訪活動。人們自然而然會想到作為中央臺，肯定是帶著任務(wù)去的。

白巖松：日本媒體也問過我："是不是溫家寶總理要訪日，政府派你們來的？"我說去問問你們外務(wù)省中國科的科長(現(xiàn)已調(diào)至日本駐中國大使館)和NHK電視臺的原田誠，去年3月份我是不是找過他們，用民間的力量推動這件事情？

這是去年1月份我在記者招待會上所說："日本是一個我們以為很熟悉，其實卻陌生的國家。就像在日本開車、看報，路牌、報紙上的文字大多都是我們認識的，但放在一起卻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因此我們需要去了解，先把愛和恨放到一邊。"

新民周刊：去年那段時間是中日關(guān)系最僵的時候，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動議？

白巖松：既然日本這個鄰居永遠不會搬家，注定隔海相望，我很不愿意看到這種僵局持續(xù)下去。

去年年底日本安倍首相到訪中國的當天，我們都預(yù)感到《巖松看日本》應(yīng)該成型了。媒體當然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尋找到最大的影響度和獲取最好的采訪機會。如果沒有這個契機，我們也沒有一個出發(fā)的機會。

新民周刊：為什么人們會把《巖松看日本》與政治做種種聯(lián)想？

白巖松：來自日本的誤解讓我痛感它對中國媒體30年的變化和發(fā)展太不了解，或者說它太不愿意接受這種變化了。國內(nèi)的誤解可能來自于我們對日本不愿意了解，或者帶有某種情緒等等。但是我認為人們慢慢會感受到媒體這支力量的獨立性會越來越強。

新民周刊：節(jié)目制片人劉愛民談到過："中國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這么多年，又是一個和平崛起的大國，如果對自己的鄰居連客觀、勇敢地正視它的勇氣都沒有，那是非常大的問題。"

白巖松：王毅大使有句話說得特別好："我在意的不僅僅是'看日本'，更重要是展示中國媒體在中國改革開放到了這個時候，有一種大國平和客觀的胸懷和眼光去報道世界，中國應(yīng)該給世界這種印象。"

上世紀80年代中日關(guān)系像兩個青年男女談戀愛，一下子進入了蜜月期。談著談著發(fā)現(xiàn)彼此門不當戶不對。分手不說，似乎反目成仇，整整失去了5年。失去的過程中大家開始慢慢冷靜下來思考：我們能不能不談戀愛的同時也不做敵人，學(xué)會正常相處、有所克制地往前走？什么是眼前的情緒，什么是大的利益？不能因為憤怒，就讓它遮蔽了我們的眼睛。我覺得這涉及到我們一個戰(zhàn)略的問題。也許這個節(jié)目的重要性5年后再來看要更清晰一點。

新民周刊：王毅大使說在過去相當長時間，在歐美包括日本，對中國的媒體是有一定偏見的，包括日本人經(jīng)常說中國媒體就是整天在反日宣傳，煽動民眾對日本的仇恨。但他這次對《巖松看日本》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來自日本的反響如何？

白巖松：這個節(jié)目看日本的同時，也成為日本老百姓看中國的一個窗口。日本媒體經(jīng)常問我："請問你會把拍攝到的內(nèi)容怎么向中國觀眾報道？"我明白潛臺詞："你會客觀嗎？"我們這次令日本人覺得中國媒體報道的內(nèi)容非?？陀^，這本身也在改變他們的固有看法。

我舉一個例子。鹿兒島有個紀念神風特工隊的和平會館。就是當初一些日本年輕人坐上戰(zhàn)斗機之后去轟炸已經(jīng)進入沖繩的美軍。這個會館充滿了對感情的表達，展現(xiàn)他們?nèi)绾胃H人訣別等等。

那是中國媒體第一次去拍攝，日本有三家電視臺采訪我。我很坦誠地交流："我充滿了理解，更多的是遺憾。在這里面，我看到你們對自己生命的關(guān)注，但是沒有對別人生命的關(guān)注。我看到了你們的情感，看不到對與錯。這個會館其實是一張試卷，取決于你參觀完了走到門口如何給出答案。會館前面有一個為和平祈愿的鐘。如果你走過去敲響和平的鐘，祈禱這樣的悲劇永遠不再上演，你答對了。如果你走出這里，感慨這就是"大和魂"，我覺得就是錯誤的答案。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日本人都會去敲鐘。"我最后的話他們播出了。第二天NHK國際部50多歲的主任澤先生碰見我說："我昨天晚上看到了你，有幾段話說得真好。"

"看得到日本，照得見中國"

新民周刊：這個專題中"學(xué)日本"的特點比較明顯。在"防震減災(zāi)"專題末尾，主持人會總結(jié)說："他們的寶貴經(jīng)驗，值得處在地震多發(fā)帶的其他國家和地區(qū)人民借鑒。"

白巖松：我們的節(jié)目分為人物專訪和專題兩大部分。人物專訪我一定要聽到日本各界的聲音。而專題必須是一面鏡子，看得到日本、照得見中國?？紤]做這些選題，是因為我們遇到類似的問題。比如日本的交通問題如何解決？產(chǎn)業(yè)工人對于中國來說又面臨一次斷層，日本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工人？我設(shè)計的時候就在想，這些選題與其說是巖松看日本，不如說是巖松看中國。

我覺得中國在走向大國的路上最重要的因素不在經(jīng)濟，在大國性格的塑造上。這是中國媒體下一步的責任。

新民周刊：你對日本最感興趣的是什么問題？

白巖松：老年人問題。日本現(xiàn)在65歲以上的人口占到全部人口的20%，而中國60歲以上的人口占到全部人口的11%，有1.44億，超出了日本的總?cè)丝冢谌澜绲呐琶堑谄呶?。中國現(xiàn)在就有點應(yīng)接不暇了，但日本的做法非常值得我們借鑒。

新民周刊：我看到在日本的職介所里，專門設(shè)有老年人就業(yè)的柜臺。

白巖松：這是一個很新的概念。日本用這種方式來解決老年人的精神慰藉需求，并對他們的經(jīng)濟給予適當?shù)难a貼。

我在采訪中了解到，老年人就業(yè)的第一要務(wù)不是錢，而是"我還被社會需要"。日本人的平均壽命是全世界最長的，退休的時候還很健康，余下的幾十年怎么過？現(xiàn)在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人口平均壽命已經(jīng)到了80歲，中國人將來怎么養(yǎng)老？

新民周刊：雖然近一二十年中日文化的交流非常缺乏，但是在時尚、動漫、影視劇等領(lǐng)域，日本是在"玩命地"影響我們。但這些內(nèi)容在你的節(jié)目中所占比重并不大。

白巖松：沒錯。我當時去做BAPE的時候還犯嘀咕，只聽說它是日本最前衛(wèi)、最代表街頭文化的。回來一問十幾歲的孩子，他們?nèi)溃?不就是那個猴頭嘛。"其實時尚的內(nèi)容我們做得非常豐富，最后還是狠下心來把它壓縮到了10分鐘，而把環(huán)保變成了兩個20分鐘。

新民周刊：你在日本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白巖松：細節(jié)，無處不見的細節(jié)。我們?nèi)ゲ稍L鐵臂阿童木的創(chuàng)作室，路過城鄉(xiāng)接合部一處荒廢的廟，那里有一個極其簡易的廁所。我問司機要手紙，司機說里面一定有。我走進去，赫然看見剛剛換了不久的新手紙。

日本是一個很細致的國家，它的垃圾分類已經(jīng)做到了讓你感動的地步。

就像我們?nèi)ト毡镜?我孫子市"，垃圾分成了17種。家庭主婦拿著垃圾過來，會把瓶子擰開，瓶身放一個地方，瓶蓋放一個地方，瓶子是洗干凈的。我們拍攝快結(jié)束的時候，看到一位婦女推著車匆忙走過來，拎著兩袋垃圾在分好的垃圾堆里開始找，過了一會兒又拎著垃圾回去了。我們追上去問為什么，她說來晚了，這種垃圾已經(jīng)被垃圾車收走。他們的垃圾一般是一個星期收一次。這位婦女說或許她可以去其他社區(qū)問一下，更大的可能是拿回家里再放一星期。

日本的垃圾分類做了26年。剛開始也是一塌糊涂，后來循序漸進，由3種，逐步擴大到5種、7種，直到17種。所以有機會我當然要放大這些細節(jié)。哪怕10個人中只影響了一個。我覺得中國慢慢在變。中國前28年的改革是粗線條、物質(zhì)性的階段。從現(xiàn)在開始，正式進入到軟件和細節(jié)的改革階段。

漂流中的日本政治

新民周刊：靖國神社游就館中每天循環(huán)放映錄像《我們不能忘記》，將日本的侵略戰(zhàn)爭說成是自衛(wèi)戰(zhàn)爭。你拍攝時有何感想？

白巖松：不是生氣，也不是憤怒，而是荒唐。面對歷史如果有一定差距還有爭論的可能，但是如果差距太大，只剩下笑一笑的荒唐。

更應(yīng)該憤怒的是美國人和國際社會。日本不承認國際社會對它的最后審判。在游就館門口有一個很漂亮的塑像，塑給當初在東京法庭上替他們辯護的印度律師。

我覺得現(xiàn)在歷史問題正在國際化。這次慰安婦問題在日本炒得沸沸揚揚，主要原因在于美國開始讓日本道歉。2007年2月16日，美國國會眾議院慰安婦問題聽證會，3名曾經(jīng)遭受日軍迫害的慰安婦到場作證。而這場聽證會的起因是美國眾議員麥克·本田提交的一份"關(guān)于要求日本首相就慰安婦問題公開道歉"的議案。不得不承認，美國對日本的壓力還是更大一點。

新民周刊：在你們45分鐘的節(jié)目里，去了三個跟二戰(zhàn)歷史有關(guān)的博物館和神社。既有非常露骨地宣傳軍國主義的靖國神社、曖昧的神風特工隊，也有非常深刻、勇敢地揭露日本在二戰(zhàn)時期反人類罪行，并且堅決捍衛(wèi)和平憲法的立命館大學(xué)的和平博物館。

白巖松：這應(yīng)該是我們中國媒體第一次，把日本面對歷史的各種面孔都展現(xiàn)出來。我曾經(jīng)問過若宮先生："靖國神社、和平博物館和和平會館也都集中代表了日本社會目前面對歷史的面孔，究竟哪張面孔是真實的？"若宮的回答是拼接在一起是真實的。拼接在一起就意味著模糊、曖昧和多元。你必須要看到日本社會面對歷史的多元的態(tài)度，最極端的右翼和絕對尊重史實的都不是最多，大部分人在中間。如何讓更多的人偏向正確地面對歷史，這是我們未來的大思路、大戰(zhàn)略，也是日本本身所要去解決的問題。另一方面日本也不會徹底地再回到軍國主義，我認為基礎(chǔ)沒有了。日本傳媒的大佬說："回不去了，你們別擔心。"

新民周刊："看日本"系列里面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日本國民怎么看慰安婦問題、靖國神社等。我有一個細節(jié)印象特別深刻。一位幫助你們聯(lián)系采訪的日本的女士說："其實很多人對那段歷史是明白的，但是就像一個人犯過錯誤之后，不希望別人

總是提及，有一些逆反心理?？赡苣銈冊诓稍L的過程中提及日本歷史的時候，會有一些日本人說：'我們不知道，沒有的事，我們沒有聽說過'，但在我們的心里我們是有愧疚感的。"

白巖松：我接觸了很多高層的人都談到了這個問題?！冻招侣劇返闹鞴P若宮說，你們聽到右翼的聲音很響，你們很生氣，我很理解。但是你要知道，當這些右翼去做的時候，日本會站起來一大批人反對它這么做。你們是否知道有這樣的人存在，而且人數(shù)更多。

若宮做了一個調(diào)查，有78%的人認為自己愛日本，但認為對于以往的日本的侵略戰(zhàn)爭、殖民地化需要進行反省的占到85%，并且正視歷史的人比愛國的人比例還高。

若宮有一個概括非常精彩，即日本存在政治中的"第二年現(xiàn)象"。頭一年日本可能與亞洲國家，尤其是中國、韓國有一些重要舉動，做出很多的改善，但是到了第二年，就突然作出讓這些國家非常反感甚至國民感情發(fā)生逆轉(zhuǎn)的事。"第二年現(xiàn)象"集中反映了日本這樣一種心態(tài)：在驕傲感和恥感之間來回游移。

"中國獲取論"

新民周刊：日本人對中國最感興趣的是什么？

白巖松：各種各樣的好奇都有，特別有意思。一個日本小孩問我們："中國是多民族國家嗎？有多少個民族？"還有一位正在超市買東西的女士最絕："中國騎自行車的人很多，它是不是特別環(huán)保的國家，是不是大家主動放棄開汽車？"一瞬間我都快感動得哭了。

新民周刊：可不可以得出結(jié)論：其實日本也非常不了解中國？

白巖松：我從到達日本的第一天開始，就給自己定了一個任務(wù)，統(tǒng)計每一天日本五大最重要的報紙報道中國的新聞量，包括《讀賣新聞》、《朝日新聞》、《產(chǎn)經(jīng)新聞》、《每日新聞》和《日本經(jīng)濟新聞》。結(jié)果超乎預(yù)料，每天這五份報紙報道中國的消息都在30條以上，平均每張報紙每天會有6條以上的新聞在關(guān)注中國，而且關(guān)注得非常入微。相比較而言，我覺得中國媒體對日本的報道量要遠遠少于日本媒體對中國的報道量。而且中國媒體對日本的報道更多是和歷史相關(guān)的報道，而日本媒體卻格外關(guān)注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特別是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所有日本報道的國外消息里，中國排第一，美國排第二。日本讀報的人又多，《讀賣新聞》發(fā)行量達到了1000萬份(總?cè)丝诓?.3億人)。由此可見，日本對中國還是非常了解的。

新民周刊：日本對中國的報道如此密集，是不是緊張鄰國的"崛起"？

白巖松：緊張當然有，日本的議員會說：照這樣發(fā)展下去，日本一定會變?yōu)橹袊囊粋€省。但最重要的還真不是中國威脅論，而是中國獲取論，或者叫中國利益論。日本人非常實際和功利。這是一個崇拜強者的民族，誰最強就學(xué)習誰。再過兩年中國的GDP可能就會超過德國，排名世界第三，而日本排名第二。它馬上來學(xué)中國，在中國崛起之際分享利益。

首相夫人很可愛

新民周刊：你們專訪的人物里面有一位是安倍首相的夫人。為什么想采訪首相夫人？

白巖松：不是出于獵奇。我設(shè)計了兩個半關(guān)鍵詞，第一個是中國。因為我知道去年5月份安倍夫人悄悄地來到過北京。這件事情以前是不解密的，因為大家馬上會想她是不是進行'夫人外交'去了。但我問她為什么選擇那個時候去中國，她回答得很可愛："當時我的丈夫有可能會就任首相，我就想，如果成為首相之后我自由旅行的機會就更少了，于是就邀請了幾個朋友一起去，再加上我一直想去中國。"

第二個關(guān)鍵詞是"從妻子到首相夫人"，最后是"她眼中的安倍"。我重點放大的是第二個關(guān)鍵詞，這是我最好奇的。中國人對日本女性的想象是藏在丈夫的背后、相夫教子等等。從安倍夫人身上我恰恰看到的是日本女性的變化，比如說獨立、表達自己的意見、豪爽等等。

新民周刊：你對安倍夫人的印象是什么？

白巖松：第一是印象是很可愛，用我的話來說是難得的不帶城府。她很坦誠地大談中國在她嬰兒的記憶中就存在了。講她丈夫最愛吃的兩道菜中有一道就是中國菜：涼拌茄子。也會抱怨："剪了頭發(fā)之后，我丈夫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真是有點打擊呀。"包括她跟安倍不能生小孩的問題。

第二個是很有親和力。對于改善雙方的國民感情來說，我們需要很多這樣的人。我采訪的中曾根康弘，去年88歲的時候去江西共青城的胡耀邦墓種了90棵櫻花。我非常感動于兩個國家的政治家有這樣深的感情，它能把很多復(fù)雜的事情簡單化。

中曾根康弘說過這樣一句話："從某種層面上，是周恩來總理的個人魅力，使我們堅定了中日邦交一定要正?；?。"他念念不忘："那天晚上我們談得很晚，我出來的時候周恩來總理替我把外衣披上。我很多年都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我又來到中國，那時周恩來總理已經(jīng)去世了，我問鄧穎超大姐："他有沒有跟你談過我。"鄧穎超大姐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總理回來就對她說："此人將來必是日本首相。"

我希望在中日兩國之間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如果我們高層的人物經(jīng)常來往，會對雙方國民感情有很重要的影響。棒球在日本相當于中國的乒乓球，溫家寶總理這次在立民館大學(xué)擊球，絕對會讓日本對中國的印象大為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