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草花

周海亮

1

春天時候，男人租住了我的儲藏室。

那天，我往樓上搬兩個皮墩，一位男人湊過來說：“我來吧，只要一塊錢?！卑哑ざ瞻仓迷诳蛷d以后，他問我附近哪里有便宜房子，“不能超過50塊錢?！蔽抑肋@根本不可能，在寸土寸金的市區(qū)，就算只擺一張床每個月也得付幾百塊錢。最后，我把他帶到我的儲藏室：“如果你認(rèn)為可以的話……”男人搓著手說：“太好了?！?/p>

儲藏室狹窄陰暗，本就不是為居住設(shè)計的。男人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來到這個城市，在老鄉(xiāng)的幫助下找了份工作，在建筑工地上打小工?；詈芾郏べY也很低，可男人說，這比在老家強(qiáng)多了，無論是伙食、工作強(qiáng)度還是收入。他在老家過的是什么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工地上沒有工棚嗎？”我疑惑地問。

“有，”他說：“我租房子是想把老婆接過來。剛給她找了份在飯店幫廚的活，管吃，一個月400塊錢。這是在鄉(xiāng)下半年的收入呢?！彼f著，忽然有點(diǎn)羞澀：“再說，我也有點(diǎn)想她了?！?/p>

女人一個清晨走進(jìn)了他們臨時的家。她顯得比實(shí)際年齡大些，聲音又粗又亮。兩個人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從一個舊帆布包里往外掏東西：枕巾、換洗衣服、蚊帳、棉衣……看得出來，他們做好了在這里長住的打算。男人給她介紹說：“這位是房東?！迸藗?cè)過臉向我笑笑，當(dāng)打了招呼，然后就把男人的臟衣服拾進(jìn)一個洗臉盆，“嘩嘩”地搓洗起來。

我提醒男人說：“坐這么長時間的火車，應(yīng)該讓她休息一下?！蹦腥诵χf：“沒事，鄉(xiāng)下早習(xí)慣了?！蔽肄D(zhuǎn)身往樓上走，想起鉗子忘在他們屋里，回去取，卻看見坐在洗臉盆旁邊的已經(jīng)換成了男人。

2

儲藏室里沒有水管，男人用水需要來我家提。他總是站在門口，把水桶遞給我，我打滿水后再遞給他。讓他進(jìn)屋坐，他死活不肯：“我這一身臟，就不進(jìn)去了。”他臉上總掛著微笑，是那種卑微的笑容，可那卑微并不是乞求你的憐憫，而是一種刻意與你拉開距離的表情。

只有那天例外，他來提水，爽快地進(jìn)了屋，換上拖鞋。我發(fā)現(xiàn)他穿著雪白的襪子，上面甚至還留著折痕。他站在客廳里告訴我，廣場上正在摸獎，頭獎20萬塊呢。我問他：“你也想試試？”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說那你就試試，不過千萬別掉進(jìn)去，這種事落到頭上的概率很小。他笑笑說：“老婆就給了我十塊錢?！比缓笏麊栁?0萬塊錢有多厚，我說：“我沒見過那么多錢。”他又問：“那一萬塊錢呢？”我給他比劃一下，他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斑@么少??！”他說，“我還以為有多少呢。”這時，桶里的水滿了，男人提了水下樓，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

第二天我在樓下遇到男人，他急匆匆往這邊走，手里抱著一盆花?；ㄊ遣莼?，叫不上名子，栽在黑色的薄塑料盆里。這種草花城市里隨處可見，逢重大活動或者節(jié)日，就會用它們擺出文字或者圖案。我問他：“摸到20萬了嗎？”“20萬沒摸到，不過摸了一盆花！”男人興奮得滿臉通紅，“摸獎現(xiàn)場的花，他們要扔掉，用卡車往市郊拉，我就要來了一盆。這要放在窗臺上，多漂亮！”似乎，得到一盆花遠(yuǎn)比摸到20萬塊錢讓他高興。進(jìn)了屋我才想起，儲藏室的窗臺上根本沒有陽光，不知道那盆草花能在那里活多久。

3

很快到了夏天，男人開始變得不開心。有時在樓下遇到，匆匆和我打個招呼，卻眉頭緊鎖。一個雨天，我獨(dú)自在家沒事做，看男人沒有出工，就提了酒和下酒的小菜去找他。

一開始，男人用嘴唇輕輕地抿酒，拘謹(jǐn)?shù)米屛译y受。可幾杯下去，他就開始往嗓子眼兒里倒了。

他說，建筑隊(duì)不能按月發(fā)工資，只等年底一次給清。聽別人說現(xiàn)在這個老板很賴皮，他怕自己受騙，到年底一分錢也拿不到。

我說：“不會吧，不是老鄉(xiāng)幫你介紹的嗎？”

“老鄉(xiāng)也可能被騙啊?！蹦腥丝嘈Γ敖ㄖ?duì)的老板一年一換，誰能拿得準(zhǔn)？”

我竭盡所能地勸慰他：“那不如現(xiàn)在就辭了，反正干建筑的活并不難找?！?/p>

“這怎么行？”男人說，“那整整一個春天豈不白干了？再說，萬一年底能拿到錢呢？”男人用了“萬一”這個詞，讓我有些傷感。

后來男人說，幸虧老婆來了，老婆賺的錢減去兩個人的花銷，總會剩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他們每個月都會去一趟郵局，把剩下那點(diǎn)錢寄回老家，讓父母買些農(nóng)藥化肥，讓兒子能夠繼續(xù)讀書?！?00塊錢，減去兩個人的花銷，還能剩下？”我吃了一驚。

“不是400塊錢，是380塊錢。飯店說經(jīng)營不好，每個月要扣20塊飯錢?！?/p>

“不是說管吃嗎？”

“是啊。我找過他們，可能說話的聲音大了些，他們就說，沒見過為20塊錢來吵架的?？墒?，我不過是去和他們講道理……”男人說得很急，一改平時那種小心謹(jǐn)慎的腔調(diào)和卑微的笑容。

臨走時，我瞅了一眼窗臺上那盆草花。花朵已經(jīng)凋謝，葉子卻長得很茂盛。這花的生命力讓我驚嘆不已。

4

秋天時候，他們的日子更加難捱。市里連續(xù)發(fā)生幾起刑事案件，公安機(jī)關(guān)加強(qiáng)了對外來人口的管理。警察常常在晚上突然襲擊，檢查暫住證。

每到這時，男人和女人就會躲出去，直到警察離開才敢回來。一般是女人在樓下等，男人敲開我的門問：“查完了嗎？”得到確定回答后才敢回屋。勸他不妨辦一個暫住證，男人說：“辦個證得好幾十塊呢。我們一個月下來也就省下這點(diǎn)錢?！币院笈錾喜闀鹤∽C，他們?nèi)匀欢愠鋈ァ?/p>

那時已是深秋，街上很冷。有一次，我借著窗外昏黃的燈光，看到他們直奔街心花園。我知道，那里有很多石椅，夏日涼爽，冬日冰冷，不知道他們要在那里躲多久。有一次下雨，他們沒帶雨具，就在街心花園里淋著雨，很晚才回來。男人敲開我的門時，凍得像根胡蘿卜，女人跟在他身后，身上披著男人的舊外套。

我一直不明白他們是怎么知道有警察來查暫住證的。只好猜測，男人或者女人一聽到外面有動靜，就警覺地爬起來，然后拉起另一個人的手，飛快地離開……

男人的工資仍然沒有發(fā)放，女人的工資再一次被降低。那天，男人找到我，說他想跟那個老板動真格的。

我問：“動什么真格的？”他告訴我，他從報紙上看到一些民工因?yàn)榍沸?，爬上廣告牌，把事情鬧大，欠他們錢的老板怕了，就乖乖地把錢給了。我說：“你可千萬不要干傻事。萬一真從上面摔下來呢？”他低下頭，沉默不語。很久后抬起頭說：“是啊，萬一真從上面摔下來呢？”

這時，女人在樓下喊男人吃飯，男人應(yīng)一聲，認(rèn)真地對我說：“我可不能死，要不我老婆怎么辦呢？還有一大堆人要我養(yǎng)活呢！”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建筑隊(duì)已經(jīng)停工。男人又找了另一份工作，在家俱市場干裝卸工。錢雖然不多，不過可以按月發(fā)。以前的老板給他打了張借條，每隔幾天他就會去要一次錢?？山Y(jié)果卻只能一次又一次增加著他對這個城市的失望。

晚上，我從他們窗口路過，看到女人正在澆窗臺上的草花。已經(jīng)初冬了，那草花的葉子依然是綠的。

看女人細(xì)心地侍弄那盆草花，我突然醒悟到為什么男人當(dāng)初抱著這盆草花回來時是那么興高采烈。原來，他的女人也喜歡花。

5

雪花紛飛的季節(jié)，他們開始計劃要離開。男人說要走已經(jīng)說了好幾次，卻一直沒有行動。有一次，在門口碰到女人，問起他們什么時候回老家，女人說：“要過年了，怎么也得再攢點(diǎn)兒，回家過年用?！?/p>

男人一次又一次去討他的工錢，一次又一次空手而歸。臨過年時，市中心廣場再一次舉行福利彩票摸獎，這次，女人為男人準(zhǔn)備了20塊錢。他對我說，如果能夠摸到一等獎20萬元，哪怕摸到二等獎五萬元或者三等獎一萬元，建筑隊(duì)老板欠他的錢，他就不要了?！拔耶?dāng)場把那張借條撕了！”他惡狠狠地說。

“這跟你摸到獎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你的血汗錢你應(yīng)該要?。　?/p>

“不要了！”他重復(fù)著自己的話，“真的不要了?！?/p>

當(dāng)天晚上，男人最后一次和我喝酒。在他們的“家”里，我和男人在床上邊喝邊聊，女人坐在板凳上縫補(bǔ)一件很舊的衣服。男人說他連最小的獎也沒有摸到，注定要空著兩手回家。他把那張借條從口袋里摸出來放在桌上，說：“這錢，今年是沒指望了?；氐洁l(xiāng)下，明年說不定我們就不出來了?！?/p>

我忙說：“難道你就不能再等幾天試試？”

男人低著頭：“再等兩天能有什么用？”

我無語?？粗菑埥钘l，上面的金額不足五千塊。我知道，下了樓左拐，在小區(qū)門口有一家大酒店，進(jìn)去隨便一個雅間點(diǎn)一桌“農(nóng)家樂”大菜，就得五千塊錢，可能還不夠。

酒喝到最后，男人流下了眼淚。他用手去擦，卻總也擦不干凈。女人走上前來，默默遞了一塊毛巾在他手里。男人拉住她，哽咽著說：“讓你跑來……受苦了……”

女人什么也沒說，專注地看著男人，目光清澈。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粗黑的鄉(xiāng)下女人其實(shí)長的一點(diǎn)都不難看。她坐在男人旁邊，用手梳理男人的頭發(fā)，動作自然，神態(tài)安詳。

眼睛有點(diǎn)酸澀，我趕忙把目光移向窗臺。那盆草花，在我眼中漸漸模糊……

6

過完年，男人和女人沒有回來。儲藏室窗臺上的草花已經(jīng)枯萎，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可是，一個春天的午后，我去儲藏室找東西，突然發(fā)現(xiàn)那棵很久未曾澆水很久未曾見過陽光的草花，竟然奇跡般地長出兩片淡綠色的嫩葉。那之前我一直以為，那種草花只能活一年。

不知道男人和女人還會不會來，我希望能再次見到他們，告訴他們——不管曾經(jīng)怎樣被這城市厭棄，但他們的草花，確實(shí)是這世上最堅強(qiáng)的花，一如他們的生命，他們的愛。

（摘自《國土資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