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皮阿·尤勒 余澤民 譯
我實在忍不住了,必須給你打電話。我們上一次通話時,我的心情還很高興,現(xiàn)在徹底垮掉了,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也不知道這種直覺是怎么來的,但是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感到了。盡管你對我的感覺與我對你的并不相同,可以說完全不同,但我仍能感到,我在你的心里也占有位置。這種直覺與在我丈夫身上感到的十分相似,根本用不著開口詢問。我們都知道彼此的重要。我沒有給你打電話,是因為你最近很忙,工作太多,需要平靜。只要電話鈴響,你就會抓起話筒,因為你喜歡被人打攪。我很了解你。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時間,至少現(xiàn)在不希望這樣。自從你開始這份工作,我的日子就艱難起來。我真想每天都能給你掛電話,但我不敢。我不知道究竟因為什么,我對你始終有一點敬畏。事實上,每次我給你打電話,你都顯得很高興。但你還是很少回話,即便我主動找你聊天,你也不是很愛說話。我真嫉妒你。我們是這么好的朋友,我總想向你訴說一切,可是一直沒有機會。正如別人所說,你找到了自己,哪怕只是找到了適合你的工作。我不知道你是否幸福。你從不來電話,不跟我嘮叨在你身邊發(fā)生的日?,嵤隆6铱偸侨滩蛔∫螂娫捊o你。但是即便如此,我最終還是學會了克制,如果你不問,我也不再羅嗦自己的事。有時你可能也忘了這些。這種時候我總會說:我想跟你嚼一會兒舌頭。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么。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打電話給我,總是耐心回答我的問題,并說你對這份可怕的工作膩煩透頂。但我心里非常清楚,你一點未曾感到膩煩,你很聰明,而且是個工作狂——這些我跟你無法相比。你之所以說自己感到膩煩,并說想早點換一份工作,只是你想要安慰我。不管你說什么,我都相信,你至少也會堅持幾個月。
自從出嫁之后,我就跟女友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并不是因為我想這樣,而是僅僅因為沒機會見面,時間一久,便斷了消息。但是這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這個情況十分自然。丈夫便是我生活的全部,情感上早已習慣了他。我們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小巢里,無話不說——所有的瑣碎小事我都會告訴他。比如說,我去了哪兒,在想什么,小賣鋪的店主怎么了;我給他講我的孩提時代,描述我夜里做過的夢;我還告訴他,除他之外我生活中還遇到過什么樣的男人。我倆什么都可以談,彼此之間不存在秘密。至少我是這樣。我從不覺得,保留一點自己的秘密是樁聰明事,我喜歡毫無顧忌地坦白自己。斷續(xù)也好,殘破也罷,人們想要珍藏的東西雖然并不是什么奇特之物,但仍很寶貴。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腦子里的東西已被抽取一空,最后能聊的似乎只剩下小賣鋪店主的無聊閑事。除了他之外,什么都進不了我的腦子。我們家里變得平淡清凈。上床睡覺只剩下了互道“晚安”,無論在對方身上,還是自己身上,都不再有能讓彼此發(fā)現(xiàn)的東西。我甚至想,假如我碰到一個男人,決不能再讓他了解自己這么多。這個念頭令人灰心,我不可能再重新開始,也不可能跟丈夫從頭再來,因為我愛自己的丈夫,我永遠不能像愛他這樣地再愛別人。
自從認識你后,一切似乎都變了,生活好像可以重新開始。我并沒有變得聰明一些。若不是遇到了你,恐怕我早就忘了知己的快樂,早就忘了擁有女友的美好感覺。認識了你,我高興得連嘴都合不上,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話,講自己的整個生活。后來,你得到了這份工作。也許在這之前,我們的關(guān)系就開始降溫,好像我們也結(jié)婚了一樣。但是現(xiàn)在我實在忍不住了,必須跟你談一談,但又感到難以開口。
我翻了丈夫的日記。后來不僅翻了,而且逐行逐句地仔細讀了。
當我第一次拉開抽屜,這些日記攤在眼前——本來我為找別的東西,沒想到看到了他的日記——我根本用不著翻開看,就知道里面寫了什么。我坐到桌邊,目光僵直,而我還沒有伸手碰它。他寫了許多本日記,我們認識的八年里,他總共寫了八本書,一年一本。這是何等的欺騙,什么樣的謊言。正像俗語說的:東拾西揀,搜羅一車。我之所以震驚,不僅因為我在日記里找到了許多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不僅因為字里行間泄露的秘密。最讓我震驚的是,這么多年,他一直背著我寫日記,而且寫了這么多。這些話他本來應(yīng)該告訴我,本該在我半夢半醒地等他回家或在他離開寫字臺開窗通風時對我說。通常那時我已經(jīng)睡了,當我聽見他起身開窗的聲響時,我大多困得睜不開眼;或者我剛一聽到他關(guān)門上鎖,就立即困乏地墜入夢鄉(xiāng)。
無論對他對己,我都毫無驚訝。但是直到現(xiàn)在我才清楚地知道,他早就已經(jīng)不再愛我。他并沒有直接寫出,但也沒必要非得寫出,想來我太了解他了。他之所以沒有能力愛我,是因為他愛別人。他并沒有寫出自己愛上了誰,只是寫道“我跟某某跳了舞”,似乎想為自己的話語加上密碼,但是,我要猜出這人這事并不困難。有一天,我在飯桌上漫不經(jīng)心地引用了這句話,他暗中吃驚,下意識地朝隔壁書房瞅了一眼,我立即掉轉(zhuǎn)話題,這才使他鎮(zhèn)定下來。
也許,你覺得這事太刺激人,我會為此傷心落淚。可是實際并非如此。我希望能從他的嘴里得知一切。我突然意識到:他的腦子總在別處。但我什么也沒有說。
這么重要的事我必須告訴你,但我不敢肯定你是不是想聽。你也是有夫之婦,盡管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的丈夫,但知道你倆彼此相愛,不存在誤解。我知道你不想將生活攪亂,所以才沒有告我,因此想保守這個秘密,其實這樣沒有必要——當你提他的名字時,我能從你眼里看出來。我的生活與你的相比,可以說是平庸無奇。而且我始終不理解,你為什么會喜歡我。但我還是知道你喜歡我,這我能夠感覺到。我記得,你說過一次?,F(xiàn)在,你肯定以為我發(fā)了瘋——當我給你掛電話時,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愛上了你。要知道,他在日記里并沒有說明那個女孩是不是也愛他。我不認為你會愛上我的丈夫,因為你們的生活那么幸福。不過我相信,我丈夫肯定在想你。除了你,他還會想誰?而且我相信,你心里也很明白。因此不給我打電話,是吧?你怕是他接電話。當我一個人時,經(jīng)常自言自語,試著讓自己為此發(fā)笑,這事的確有些滑稽。你想啊,他愛的不是我,而是你。當我假想我是你時,我會覺得愈加好笑。毫無疑問,你不可能成為我,因為我的軀殼對你修長、靈動的身體來說,實在太狹小了。
我能跟誰聊呢?你能告訴我嗎?我從未覺得這樣孤單。只有你們兩人是我的一切。我已經(jīng)習慣了,心里哪怕有一點點疙瘩,哪怕是小賣鋪店主的瑣碎小事,都要立即講出來。我該怎么辦?我不可能有一丁點隱私,這個念頭有時很折磨人。我沒有一個隱蔽的角落,可以藏起什么不對人說。有時我也暗下決心,并為這一念頭讓自己感動:將頭揚昂得比平時高些,將某種痛苦深埋在體內(nèi),不讓任何人知曉,并且因此感到自己高大堅強。但是問題是,我能堅持多久呢?我已經(jīng)習慣了自然傾吐,事無巨細都有向他人講述的意義。在我向人講述的時候,即便講的不是故事,也會是一種經(jīng)驗感受。由于自己是事情的見證人,因此能包裝以特別的形式,講給別人。但是現(xiàn)在結(jié)束了,一切都不再屬于我——為此我也感到輕松?,F(xiàn)在我第一次感到這樣無助,這樣惶惑不安,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這該死的事剛一開始并不很大,慢慢變得越來越糟,在心里亂成一團麻,根本沒有其他心思——總是胡思亂想,就連我丈夫都感到納悶,問我到底怎么了。在這之前,他從來就沒有在意過我!我甚至以為,我對他來說又變得有趣。是啊,既然每個人都是一本翻開的書,為什么不能覺得有趣呢?在我出嫁之前,有時將心事告訴哥哥,哥哥經(jīng)常奚落我說:“哎呀,一看你心里就藏不住秘密,什么都想抖落出來。誰能受得了你?”但我再不是一本翻開的書了。上次,我從收音機里聽到一條令我極度不安的消息,多慮的人容易患癌癥。如果這件事不能夠了結(jié),就會在我體內(nèi)變成惡性腫瘤。我經(jīng)常檢查自己的身體,擔心自己身上長了什么。不過我的乳房這么小,我覺得沒有必要刻意檢查,如果真長了什么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的。但我覺得渾身上下都有可能生病,甚至買了一把放大鏡,檢查身上的胎記有沒有癌變。雖然現(xiàn)在還沒惡變,但我能感覺到,這件事正在我體內(nèi)作怪,發(fā)病只是遲早的事。
認定自己早晚要病,這個想法反倒覺得踏實了些。我恍惚看到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你們兩人帶著鮮花來病房探視。你們非常愛我,擔心我會丟下你們。我卻什么都不再害怕,我愛你們兩個人。我在死掉之前,會試著讓你們知道我的愛,但我會將自己的秘密帶入墳?zāi)埂?/p>
如果不去想象,或許我會好好的。無論對誰來講,恐怕沒有什么會比設(shè)想自己的死亡更令人驚懼的了。帶著自己的秘密從容死去,這是一種悲壯的感覺;但我很快又意識到,我根本不渴望這種悲壯的死。至于為什么,你們可能并不感興趣。我并不希望自己作為另一個人死去,我已經(jīng)變了,事情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我也用不著繼續(xù)嘮叨。昨天,吃飯的時候,我丈夫突然問我:
“店主跟你說什么了?”
“你問這個做什么?”我反問他。
“你沒去商店嗎?”
“去了。”
“每次從店里回來,你總會講些笑話的?!彼^續(xù)試探。
但我根本記不清楚,當時店主在沒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