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祖文
那年冬天。進藏采訪。
采訪車沿著青藏公路一路前行。在好多地方,我們從車上就能看到青藏鐵路的施工現(xiàn)場。即使是零下好幾度了。工程仍沒有停。許多工人仍在工地上不停地忙碌著。
一天都快到傍晚了,我們卻還沒有找到可以停下來歇息的市鎮(zhèn)。車到了一處地方,前面豎著一個大大的指示牌。指示牌上寫著:因前面施工。交通中斷兩天,請來往車輛自行安排食宿。指示牌不遠處,就是一個施工現(xiàn)場。這里原是一條河,河道的輪廓還清晰可見,已經(jīng)干涸的河道中幾根橋柱已然成形,很多工人正在橋柱邊熱火朝天地干著活,河道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施工器材堵住了交通。旁邊一條明顯是新開的河道正緩緩地流著水。我們明白,一定是把原來的河水改道修橋,等橋修好后再把旁邊的水引過來。于是,我們就只有將車停下。
施工場地旁邊搭著許多工棚。工棚里人很少,只有幾個做飯的師傅正在忙碌著。我們在工棚旁邊選了一塊空地,然后從車上取下了帳篷。
我們搭好帳篷,工地上的工人已收工了。他們一從工地上下來,就馬上從工棚里拿出自己的碗筷,到灶上打飯。他們從工地上下來時,每一個人都是蓬頭垢面。全身臟兮兮的。但所有的人卻都是渾不在意,打好了飯,就順便蹲著,開始吃飯。一個看上去年紀四十左右的漢子就坐在了我們旁邊,他撥飯的筷子不停地翻動。一碗飯兩分鐘都不到,就下了肚,然后到灶上又打了一碗。
我們也在細嚼慢咽地吃著飯。感覺自己和紳士一樣。我偶然間發(fā)現(xiàn),這位在我們旁邊正吃飯的兄弟,他的手基本上全是黑的,明顯是粘了很多灰塵。我看著那雙沾滿了灰塵的手,正在不停地往嘴里撥飯,就感到胃里有什么東西要往上涌。突然,似乎是不小心.他碗里的一塊紅燒肉被撥到了地上,而且正掉在一塊干牛糞上。他用筷子去夾,可能因為冷.手直哆嗦,沒有成功。他干脆把筷子放在碗上,直接就用手去把那塊肉撿了起來,然后毫不遲疑地就送進了嘴里。他把肉放進嘴里后,用力“吧嗒”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頭,向我們笑了笑,很滿足很幸福的樣子。
我感覺胃里的東西快涌到了嘴邊,我連忙捂著嘴,裝作肚子痛,跑向了工棚旁邊的一個簡易廁所。
等我出來。發(fā)現(xiàn)周圍基本上已沒有了什么人。我很驚訝。問正在收拾廚具的師傅。他們說所有人都到工棚里睡覺去了。我說這么快?那師傅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正在酣睡。卻突然聽到了一片嘈雜聲。我們起床,看到工地上已經(jīng)又是忙碌的一片。
這天,我一直都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昨天在我們旁邊吃飯的那漢子。久了,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吃晚飯時,他走到我的面前,說,要過河啊?我點了點頭。他說,別擔心,我們現(xiàn)在正在趕工.明天你們就一定能過去了。我問,你在這幾年了?他笑了笑,說,鐵路剛開工,我就在這里了!我聽了,問,沒回去過?他搖了搖頭,說,工程要趕工,回什么家啊。我看了看他滄桑的臉,問,四十了吧?他笑了,說,四十?俺今年才三十二呢!我感覺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就有點不自在。他卻把剛吃完飯的碗端起,對我說,兄弟,在高原上工作,最要緊的。就是活下去,其他的都不重要。年齡更是其次。然后他伸出舌頭,把剛吃完的碗又舔了一遍。
這天晚上,我躺在帳篷里怎么也睡不著。半夜時分,突然聽到一陣喧嘩。翻身起床,工棚里好像出了什么事,只見一群人正圍在一個棚子外面,一個醫(yī)生模樣的人正在中央對一個人實施著搶救。我上前??吹奖粨尵鹊膮s是那漢子。他的臉色在微弱的光亮下顯得慘白慘白的。過了一會兒,醫(yī)生停了下來,無奈地攤了攤手。
人群中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噢”聲,仿佛怕驚擾了這夜晚的寧靜。
我怔怔地看到漢子躺在床上的身體。與漢子同住一屋的人說,半夜里突然聽到漢子發(fā)出了一聲“啊”的聲音,大家連忙起來,就發(fā)覺漢子已經(jīng)快不行了。
幾個人進來,把漢子的身體用一張白布蓋上,然后抬了出去。我發(fā)現(xiàn),所有在場的人,雖然悲痛,但卻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異常的冷靜。我有點詫異,悄悄問了旁邊的一個人。那人說,不這樣又能怎么樣呢?上個月,我們的一個兄弟.頭一天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再也叫不醒了。
我的鼻子一酸。我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菢永峭袒⒀实爻燥埩耍裁靼姿麄優(yōu)槭裁匆詷O快的速度吃完然后就進工棚去睡覺了。原來這一切,都是為了如那漢子所說的兩個字啊。那兩個字就是:“活著!”
有一本書的書名叫《活著》,人的一生,其實也就是一本厚重的書,只有活著,才有機會翻開后面的一頁。在青藏鐵路通車后。有關(guān)方面統(tǒng)計,總共有愈四百名施工人員最終長眠在了高原上,他們都沒有機會,再翻開本屬于自己的那一頁了。而青藏鐵路的最終運行,其實也是為了延續(xù)他們每一個人的生命。為了讓他們每個人的靈魂都能“活著”!
第二天,我們過了河。在過河時,望著工地上仍是一派繁忙的情景,我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