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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巴勃羅本能地緊緊扣住他父親的雙腿。他的耳朵在轟鳴,罐籠的底好像要從他的腳下逃脫,使他產生一種異樣難受的感覺。
監(jiān)工用他銳利的目光把孩子羸弱的小身體看了一眼。
“我說,這孩子還沒有干活的力氣呢。他是你的兒子嗎?”監(jiān)工問道。
“是的,先生?!?/p>
“那你就得可憐他的小小年紀,先送他到學校去待一段時間,再弄他到這兒來下葬還來得及?!北O(jiān)工嘲弄地說。
“先生,”礦工咕噥著,粗啞的聲音由于哀求而顫抖著,“我們一家六口人,只有一個人干活。巴勃羅已經八歲了,他應該掙他自己吃的面包了。他是礦工的兒子,他要干的就是他的父輩干的活。我們礦工除了礦井,哪能進什么學校呀?!?/p>
他那悲哀顫抖的聲音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但是他濕潤的眼睛里依然流露出懇求的神色。這種無言的懇求把監(jiān)工打動了,他拿起一個哨子一吹,尖厲的哨聲在空寂的坑道遠處回響??拥览飩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門洞旁邊出現了一個黑影。
監(jiān)工對著那個過來的人吩咐道:“胡安,你把這孩子領到十二號風門去,讓他接替趕車工何塞的兒子,就是昨天被奔馬撞死的那個?!?/p>
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在一段狹窄的坑道里走了一程,來到一個高高的運輸坑道。那兒有很大的水滴不斷地從頂板上掉下來。他們不時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聲音,像是一把巨大的錘子在他們頭頂上敲擊大地的骨骼。小巴勃羅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
再走了一段路,他們終于來到了十二號風門的前面。這扇門的木門框嵌在巖石里面,木門可以前后推動。帶路的年輕人在門前停下來,說:“我們到了?!?/p>
這兒的黑暗更加深濃??恐墼谄ぶ瓢踩遍苌系牡V燈發(fā)出的暗紅色的光,他們幾乎看不出前面有門擋著路。
小巴勃羅不懂他的同伴為什么突然停下來,就一聲不響地瞪著他們。兩個大人很快交談了幾句話以后,就開始很起勁地教他怎樣照看這扇門。小巴勃羅按照他們的指點,把風門推開又關上好幾次,使做父親的不再覺得沒有把握。先前他確實擔心過,憑他的兒子這點兒氣力,也許干不了這項工作。
坑道遠處有一點兒燈光閃亮,隨即聽到車輪在鐵軌上行駛時的轟響,接著就是沉重急促的馬蹄聲,把地面震得發(fā)顫。
“煤車來了!”那兩個大人不約而同地叫道。
“趕快!巴勃羅!”老礦工慌張地喊道,“趕快干你的活!”
小巴勃羅緊緊地握住拳頭,用整個小身體死勁地去推那扇風門,風門被他慢慢地推開,一直撞到巖壁上。他剛剛干完這個活,就有一匹汗淋淋氣喘吁吁的黑馬,后面拉著一列沉重的煤車,在他們面前掠過。
兩個礦工滿意地相互看了一眼,看來,這個孩子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合格的看門工了。
老礦工彎下高大的身子,然后他用三言兩語讓他明白,他們必須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他不用害怕,因為礦井里像他同樣年紀、和他干同樣活的人多著呢。他當父親的會常來看他,一等到下班,他們父子倆就可以一起回家。
小巴勃羅越聽越害怕,他的回答是用兩手死勁揪住父親的衣服不放。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要他干什么,他以為父親只是帶他來這個地方看看玩玩,現在來了這么個意想不到的轉變,可把他嚇暈了。他只想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到他媽媽和弟弟妹妹身邊去,回到明明亮亮的地面上去。盡管他父親溫存地勸說他,但他的惟一答復就是恐懼地帶著哭聲催促父親說:“爸爸,我們走吧,走吧!”許愿也好,威脅也好,都不能使小巴勃羅服從。那一聲聲“走吧,走吧”的叫喚,顯得那么迫切和可憐。
老礦工把心一橫,從腰里解下一根結實的細麻繩,不管他的兒子怎樣哀求反抗,把繩子的一端系住他的腰部,另一端拴在一根嵌在巖石里面的粗大鐵柱子上。那柱子上殘留的一些麻繩頭,說明它作這種用途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這孩子嚇得半死,恐怖萬狀地放聲大哭,拼命抱住他父親的兩腿不放,使老礦工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擺脫開來。小巴勃羅的哀求聲和哭嚎聲充滿了整個坑道,他呼喚著父親,聲音是那么悲傷,那么令人心碎,使得這個可憐的父親又一次感到拿不定主意了。但是,他的動搖又一下子過去了。他用手捂住耳朵,不聽那使他心碎腸斷的哭叫聲,放開步子趕緊逃開。在走出這個坑道之前,他停頓了一會兒,只聽得一個細弱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宛如耳邊吹過的微風,呼喚著“媽媽”,因為隔得太遠,聲音也就模糊了。
于是他像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子一樣開始奔跑,一直跑到煤層的前面才停住。一看到煤層,他的痛苦馬上變成了暴烈的怒火。他抓起鐵鎬,咬牙切齒地立即向煤層展開攻擊,鐵鎬在堅硬的煤面上飛落,發(fā)出清脆的音響,就像沉重的冰雹猛打著玻璃窗一樣。鎬尖穿入那黝黑發(fā)光的煤層,把煤一大塊一大塊地刨下來。煤塊很快地在他的兩腿之間堆積起來,濃密的煤末就像一層厚紗,把礦燈的閃爍的光芒都遮掩了。
棱角銳利的小煤塊四處飛濺,扎傷了他的臉、他的脖子和敞露的胸膛。他滿身大汗,一道道鮮血混著汗水向下直淌。他像一個楔子一樣在煤層上打開裂口,像刨監(jiān)獄墻壁的囚犯那樣把裂口刨大,但是鼓舞支持著囚犯的,還有一個會獲得陽光、空氣和自由的希望,而他卻連這一點兒希望也沒有。
(余文利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