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陽》：絕境里的出路

賈超二

“密陽”，秘密的陽光，一線在黑暗里活下去的力量，它暗藏于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靜靜地閃爍在生活的無限可能之中，似乎最容易獲得，但同時又最難尋找。

一個女人，放棄了做鋼琴家的理想，把全部生活寄托于丈夫。但是，她深愛的丈夫不僅背叛了她，而且不久前出車禍死了。遭受打擊的她想依靠對死去丈夫的愛的信念活下去，她帶著兒子回到丈夫的故鄉(xiāng)密陽，密陽是丈夫的一種空間存在，兒子是丈夫和自己愛的明證。

然而，這個不幸的女人在密陽又失去了自己活下去的寄托——兒子。

在接連失去愛情、丈夫、兒子之后的絕望之境，上帝伸出了援手。對上帝的信仰也許就是“密陽”，秘密的陽光，一線在黑暗里活下去的力量，于是她接受了上帝，希望自己能夠再度平靜地在密陽生活下去。

但是，當她在管教所看到殺死她兒子的罪犯在得到她的寬恕之前就已經(jīng)得到了上帝的寬恕，罪犯藉由上帝的寬恕而輕易地獲得了內(nèi)心的平靜——這讓她感到了不公和憤怒。她的上帝就此宣布死亡，她無所適從，無以寄托，開始了一系列報復(fù)上帝的惡作劇，但是憤怒可以讓她找到出路嗎?她該如何尋找到新的寄托，得以繼續(xù)作為一個正常人而活下去?

韓國導(dǎo)演李滄東的這部新作《密陽》，剛從戛納獲獎歸來(最佳女主角)，又準備參加今年的奧斯卡角逐。和他的早期作品《薄荷糖》一樣，都充分呈現(xiàn)了其一貫的創(chuàng)作主題——對人和他自身境遇之間緊張關(guān)系的反復(fù)拷問及高度關(guān)切，人如何與自身以及周遭的境遇相處或者斗爭?如何在復(fù)雜、變幻莫測甚至充滿險惡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安置自我?

李滄東總是習(xí)慣于把人放置在具體的現(xiàn)實或歷史的境遇這一顯微鏡下，然后不斷給他施壓，讓他隨時可能會因為無法承受內(nèi)在或者外在的壓力而爆炸，然后觀察他的反應(yīng)，他的掙扎、他的妥協(xié)或者反抗。如果說早期的《薄荷糖》里，男主人公最終選擇的是決絕而無奈的自我放棄和毀滅；那么在《密陽》里，女主人公則看到了最后的“密陽”?！懊荜枴辈皇巧系郏巧畹臍庀?，李滄東試圖讓這個痛苦的人能夠從自己身上，從周遭，從最平凡的日常生活里獲得力量，從而找到出路并活下去。

在《密陽》里，沿著這個女人的現(xiàn)實際遇和心路歷程，我們得以慢慢進入李滄東尋找“密陽”的世界。

影片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主題，敘事方式并沒有嚴格遵循戲劇邏輯。因此，如果僅從故事上看，影片敘事會顯得凌亂而無序，尤其是前半部分，對女人初來密陽時生活細節(jié)的呈現(xiàn)顯得冗長而無聊。但是，只要你進入人物的內(nèi)在世界，那么整個敘事的聯(lián)結(jié)就會變得極為通暢，這不能被簡單看作任何一個故事，它只是對一個人以及他所面對的現(xiàn)實之間張力的呈現(xiàn)。

在密陽，女人遇到了一個愛她的男人。然而這段被觀眾一再期待的“愛情”最后也沒有得以真正“完成”。雖然，這段“愛情”可以在很多個瞬間被理所應(yīng)當?shù)卮_定下來，比如當這個女人面對綁匪的時刻，比如在這個女人失去兒子的時刻，比如當女人失去上帝的時刻，這個強壯而善良的男人完全可以挺身而出，給予足夠的安慰和寄托，但是李滄東拒絕給出來自愛情的出路和拯救?！睹荜枴凡皇且淮侮P(guān)于痛苦的簡單展出，自然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最后的拯救的許諾。

在影片的最后，女主人公出院回家，她先在理發(fā)店剪頭時遇到了兇手的女兒，她試圖讓自己能夠原諒，但是剪到一半時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憤然離去；回家的路上她遇到了服裝店的老板娘，以前老板娘因為她繪了店面的裝修意見而譏諷她多事，如今還是按照她給的意見進行了裝修，并向她表示感謝；最后，她在自家的庭院里修剪被剪了一半的頭發(fā)，并且接受了愛她的男人為她舉鏡子。剪下的頭發(fā)，隨微風(fēng)飄開去，最后一個鏡頭定格在一個極為日常的、臟亂的庭院的角落，那個角落在一縷陽光的照耀下異常明亮。

結(jié)尾給出的這一絲帶有“和解”意味的陽光，預(yù)示著那一種重生的力量，但它給出的不是最終答案，更不是最終的拯救。“密陽”暗藏于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靜靜地閃爍在生活的無限可能之中，似乎最容易獲得，但同時又最難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