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收容時代的救助尷尬

韓　永

在《救助管理辦法》取代《收容遣送辦法》四年之后，對城市流浪乞討人員的管理依然是個難題

9月7日下午5時。北京西站城管隊副隊長劉宇從辦公室走出來，來到地下一層的“救助指引站”。屋里兩張靠墻擺放的長凳上，已經(jīng)坐了4個人，半個鐘頭以后，又有一對年輕情侶加入其中。

“你是怎么回事？”劉宇問其中的一個年輕人。

“錢包被偷了?！边@位來自廣西的小伙子自稱本打算去新疆找女朋友，在火車上錢包被偷，現(xiàn)在腰包里只有8毛錢，往家里打個電話的錢都不夠，只好輾轉(zhuǎn)來這里，再從這兒到豐臺區(qū)救助站尋求幫助。

要在往常，西站城管隊會指給他一條開往豐臺救助站的公交線路，再開一個免費(fèi)乘車證明就算完事了?，F(xiàn)在，這個小伙與其他5個人一樣，都在等著坐晚上6點(diǎn)在此始發(fā)的一趟班車去往救助站——9月1日開始，北京西站城管隊為了方便近期數(shù)量有所增長的尋求救助者，開通了這趟每天一次的救助班車。

開通以來，“最多的一天運(yùn)送13人，最少的也有4人。”劉宇說。

日歷往前翻過4年零1個月，2003年8月1日，由國務(wù)院制訂的《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正式實施，取代因為孫志剛事件引發(fā)巨大爭議的《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宣告中國對流浪乞討人員的管理從“收容時代”進(jìn)入了“救助時代”。

救助班車正是救助時代的一個符號。

救助站：該來的不來，該走的不走

救助管理辦法實施以后，救助的對口職責(zé)劃給了民政，城管、公安、衛(wèi)生部門協(xié)助執(zhí)行。

城管或公安只負(fù)責(zé)把人指引或送到救助站。

“尋找救助對象時，我們堅持兩條原則，一是自愿，二是生活無著?！眲⒂钐貏e強(qiáng)調(diào)了自愿的原則，這正是救助與收容的最大不同點(diǎn)。

所謂自愿，操作起來就是，城管隊員看到老、弱、病、殘或者流浪乞討者時，首先要給他們講清楚救助的含義，然后征求他們的意見，“很多人愿意接受救助，也有人不愿意，不愿意我們也不強(qiáng)迫?！币晃怀枪荜爢T表示。不愿意接受救助的原因有很多，“大多是礙于面子，也有的想在北京再呆幾天看看?！?/p>

救助班車上拉的，基本上都是主動求助的。9月7日班車上的6個人，有5個是丟了錢包后回不了家的，另一個是來京上訪“彈盡糧絕”的。

劉宇說，那些真正意義上的流浪乞討人員，在西站并不多。

而在西單地區(qū)，情況就不同了。這里“盤踞”著不少流浪者。他們大都已經(jīng)待了很久。據(jù)已在西單撿瓶子長達(dá)4年的楊建國（化名）介紹，這里光撿瓶子的就有五六十個，乞討的也不下二三十個，“一到晚上，地下通道里、天橋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全是這些人?！睏罱▏鴣碜越K泰州農(nóng)村，家里兒孫都有，他就是喜歡目前的這個“工作”，每年家里忙完了活就到這兒撿一段時間，家里忙時或者天冷了就回去?！昂茏杂?，”他覺得。

按照他目前的撿瓶技巧和勤奮程度，“每天能有一兩百個瓶，”按照市價每只1毛2算，一天能有20來塊的收入，“周末的行情更好一些，”這樣算下來，一個月少說也有七八百塊的收入。他平常也沒什么花銷，吃點(diǎn)撿來的東西或者買個餅，晚上睡在廣場的長凳上或者天橋下。

惟一的不足就是晚上睡覺老有人趕，“地下通道里不讓睡，有時候睡得迷迷糊糊地就被趕起來，還得另外找地方?！蓖砩纤缓?，白天就得補(bǔ)覺，一到中午時分，地鐵口、地下通道邊、長凳上、草地旁，頭枕衣服呼呼大睡的幾乎全是這幫人。

除了睡覺問題外，楊建國還是比較逍遙的，公安、城管都不管，“最多就是說一說，讓你把衣服穿得干凈點(diǎn)?！庇浾咴谖鲉斡^察了兩天，發(fā)現(xiàn)公安、城管不僅無暇管這些撿瓶的，對那些乞討的也管得很松。9月8日下午，兩個賣藝乞討的北京人一直在中友百貨西門外吹管鳴琴，城管隊員來回好幾趟都沒瞅一眼，十來米外的一輛警車?yán)?，長坐著的一位警察也對此熟視無睹。

外地的行乞者對他們還是心有畏懼，下午5點(diǎn)之前，西單廣場上很少能看到外地乞丐的身影，“來了也白來，他們不讓待，”來自河北的乞丐李春林（化名）說，“還要挨一頓訓(xùn)?！钡珒H此而已，“被他們碰見了，最多就是給趕出去，不會采取強(qiáng)制措施，”記者幾天的觀察驗證了這種說法。

被送往救助站的人，應(yīng)該符合四個條件:一、自身無力解決食宿；二、無親友投靠；三、不享受城市最低生活保障或農(nóng)村五保供養(yǎng)；四、正在城市流浪乞討度日。

“目前我們救助的對象中有85%不符合條件?！北本┦泻５韰^(qū)救助站站長趙長林這樣向記者表示，豐臺區(qū)救助站康春霞站長對此也有同感。

記者在豐臺區(qū)救助站內(nèi)看到，23個用來救助的房間大部分空空蕩蕩，在僅有的兩三個住人的房間內(nèi)，中年人和青年人占了很大的比例，他們看樣子身體健康，精神也不錯，來這兒的原因多為財物被偷或者工作長時間沒著落?！皣?yán)格說來，這些人不屬于我們的救助范圍。但是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我們就收下了。”

“這些人比老弱病殘難對付多了，”康春霞說，“很多人就是要火車票，不給就鬧，期限到了也不走，還要煙抽要酒喝。”一個河北保定的中年人，在站里已經(jīng)住了十五六天，就是不走，向記者抱怨說晚上上廁所摔了，救助站也不給看病，“平常走路好著呢，看到我們就瘸起來了。”康說。

在2003年救助站開辦初期，還實行過免費(fèi)為被救助者提供車票。但不久后，就改為讓被救助者家里寄錢過來。有一個青海格爾木的人，要票被拒，站里讓他跟家里聯(lián)系，他說，“我們那兒是牧區(qū)，現(xiàn)在正值搬家季節(jié)，根本聯(lián)系不到人，”他自稱“懂得救助的含義”，“如果不給，就告到民政局?！本戎疽o他聯(lián)系一份保安的活，他說“考慮考慮再說”。

“人人都要票，哪來那么多錢？又沒到共產(chǎn)主義！”康春霞感覺工作越來越難做，“有人就是待著，有個河北徐水的，我們正好有輛車經(jīng)過他們家，叫他走也不走，就是要票，你說他拿了票去干什么？”

在救助站成立之初，很多人曾頻頻“跑站”，在救助站騙取火車票然后倒手，從中牟取利潤；后來救助站把關(guān)漸趨嚴(yán)格，發(fā)救助財?shù)娜酥饾u減少，但遠(yuǎn)沒絕跡。

來與不來的理由

大量人員滯留救助站，還有一個原因。中國人民大學(xué)社會與人口學(xué)院教授李迎生告訴記者：“4個救助條件的規(guī)定在實踐中根本無法落到實處?！?/p>

首先，“自身無力解決食宿”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只能靠簡單的觀察和聽求助人自述。而“無親友可以投靠”也是如此。至于“不享受城市生活保障或者農(nóng)村五保供養(yǎng)”、目前中國城市最低生活保障和農(nóng)村五保供養(yǎng)的水平很低，在許多地方農(nóng)村五保供養(yǎng)更是名存實亡?！凹词钩鞘辛骼似蛴懭藛T享有以上待遇，對他擺脫困境也幫助不大”。

另外一個重要因素，李迎生分析，是“真正的流浪乞討人員大都不愿意接受救助，這導(dǎo)致救助站里大量的房間空置。這么多的房間總得做點(diǎn)事，并且救助的人數(shù)是要計入官員的績效考核中，所以就接納了很多本不符合條件的人住進(jìn)來?！?/p>

“乞丐為什么不愿意接受救助？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他們收入不錯，二是救助站不能解決他們的實際問題。”李迎生分析。

“乞丐大多收入不錯，每天少的也有幾十塊錢，多的則有幾百塊錢，”李迎生的印象與記者不謀而合。記者同時發(fā)現(xiàn)，乞討的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收入的檔次。一位吹薩克斯管的老人只在晚上“開張”，幾個小時下來，已有上百元的收入，如果碰上對這種乞討形式頗為認(rèn)同并且出手大方的人，收入還會有間歇性的猛漲，“有些小年輕出手闊綽，一給就是十幾幾十塊的?！蔽鲉我晃淮驋咝l(wèi)生的師傅告訴記者。還有一位身體嚴(yán)重燙傷的殘疾人，常在周末出現(xiàn)，悲慘的身世介紹加上悠揚(yáng)的口琴，光9月8日下午至晚上的四五個小時里，就有好幾百元的收入。

那些挨個在廣場“掃大街”的乞丐，只要不是太惹人討厭，一天也有上百元的收入，雖說人們聽到的都是老舊的騙人故事，但很多人并不特別在意，“幫助別人總覺得舒服一些，哪怕對方是個職業(yè)乞丐?！币晃皇忻襁@樣表示。

這些腰包鼓鼓的乞丐雖然人前低下，但事實上生活水平并不差，李迎生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有的乞丐“下班”后，找個沒人的地方脫去乞丐服，換上正常人的服裝，就擠公交回家了。李春林也向記者透露，由于“這個活”很累，不僅身體累，心也累，買點(diǎn)大魚大肉犒賞一下自己是很經(jīng)常的事。

所以，他“當(dāng)然不愿意去救助站”，那里雖然有吃有住，但“吃得肯定沒有在外邊好”，并且“沒有錢花”，于是，在被送上回家的列車后，剛到石家莊他就買票回來了。

“他們解決不了問題，”李春林說，“把我送到家里，也沒人管我，該窮還是窮，還是沒飯吃。”李迎生認(rèn)為，流浪乞討人員的流出地與流入地不能有機(jī)地配合，嚴(yán)重地影響了社會救助的效果，“流出地政府很多不愿意接回這些人，更別說讓他們解決問題了?！?/p>

“建立健全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并將這一體系推廣到農(nóng)村，是解決流浪乞討問題的根本途徑?！辈稍L中，包括李迎生教授在內(nèi)的很多業(yè)內(nèi)人士表達(dá)了這樣的觀點(diǎn)。事實上，有人認(rèn)為，很多農(nóng)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吃得飽，穿得暖，有點(diǎn)零花錢，很多人是不愿意離開“老婆孩子熱炕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