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也
第一次摁手印兒是在學生時代。我被叫到保衛(wèi)處去問了許多活,并做了筆錄,最后他們讓我把筆錄瀏覽一遍,一盒紅印泥打開來,推到我面前,讓我摁手印兒。我問,用哪個指頭?他們說,右手的拇指,于是在每一處答話上摁,他們指一下,我就摁一下,我蘸的印泥很多,又頗用力,所以按下的手印兒都很鮮艷很飽滿,像阿Q在刑場上畫圓圈那么認真。洋洋四大頁紙,總共摁了二十三個手印兒,摁完最后—個時,由于慣性我還想摁,人家說,行了,沒有了,別摁了。于是那將摁未摁的某個手印兒就被我按在了身上穿的鵝黃色連衣裙上,按在一只小熊的腮上。我舉著一根通紅的大拇指回去了,見人就像立了功一樣夸耀,我一口氣摁下了二十二個手印兒呢。
印象最深刻的摁手印兒經(jīng)歷是因為去美國。先是在美國大使館簽證處摁手印兒,一個美網(wǎng)大胖妞說著美國口音的漢語,指示我伸出左手,我伸出了右手,地讓我伸右手,我卻伸了左手。我舉著兩只手,愣了幾秒鐘,才把左右分清楚。過程并不復雜,先后將兩手食指分別伸進一個玻璃罩里去,使勁往下按,手指在紅光映照下,看上去像一根透明的小胡蘿卜,連血液流動都瞧得見,這樣指紋就被掃描進電腦里去了,算是摁下了兩個電子版手印兒。那時我想,從楊白勞被逼在那張姜黃色契約文書上摁下手印兒將喜兒賣掉,已經(jīng)過去六十多年了,時代畢竟還是進步了。
印象里還有兩次手印兒摁得頗隆重,某年某月某日我的個人生活機構解體,我在法院開庭的筆錄上摁下手印兒,那是今生摁的最急不可耐最決絕的一個手印兒,從摁手印兒的那瞬起,要回了尊嚴和自由。還有一個手印兒我也頗看重,到學校后勤處領房產(chǎn)證,要求簽名并且摁上一個手印兒,我按下那個手印兒時,心里很是快樂,我有房子了。
其實個人簽名就具有了完全的法律效應,除了文盲,一般人并不應該被要求摁手印兒。天下沒有相同的指紋,指紋是一個人的生理特征,是惟一的、絕對的,是隱私,補會缺乏誠信,才會要求在簽名之外,再畫蛇添足地摁手印兒,把人與人的關系弄成黃世仁和楊白勞的關系。
有一次買來大白饅頭,剛要吃,就發(fā)現(xiàn)饅頭上有兩個黑手印兒,那么清晰,以至于可以看得出一個是斗一個是簸箕。它們一定是做饅頭的人或賣饅頭的人用沒洗的臟手留下來的,相當于蓋上私人圖章了,賣個饅頭也要摁手印兒,莫非表示這饅頭的產(chǎn)權或版權?這手印兒的惟一用途是,萬一我吃饅頭吃出病或吃死了,警方可以根據(jù)饅頭皮上留下的指紋去破案,可是這樣的概率千載難逢。
[原載2007年4月18日《羊城晚報》]
題圖/作繭自縛/吉奧托(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