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交

童樹梅

二寶做山貨生意很賺錢，他有個(gè)

同村人叫得貴，因?yàn)榧毙桢X，就找上二寶，非要跟著他一起去賺錢不可。二寶向來就是個(gè)替別人操心勝過自己的人，見得貴急需用錢，就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于是，他帶著得貴一起出山去賣山貨，真的賺了不少錢，眼下兩個(gè)人正有說有笑地一路往家趕。

二寶是個(gè)實(shí)誠的人，只顧說笑著頭里走，不提防跟在身后的得貴腦子卻在溜溜地轉(zhuǎn)。原來前陣子得貴和人賭博，欠了 “錐子”三百兩銀子高利貸。錐子是大山里頭一號混球，心狠手辣，他限定得貴半個(gè)月之后還債，拖一天就剁他一個(gè)手指頭。眼看著再過兩天就是還款期限了，可得貴現(xiàn)在口袋里的銀子離三百兩還差得遠(yuǎn)。錐子是個(gè)說得出做得出的家伙，得貴一想到要被他剁手指頭，冷汗就“刷刷”地往下流。怎么辦？

得貴就這么一路走一路腦子里胡思亂想著。拐過一個(gè)山嘴，前面山路邊是一片小樹林，得貴一拍腦袋突然有了主意，于是走到樹林邊的時(shí)候，他對二寶說：“我渴死了，你在路邊等我一下，那里有個(gè)潭子，我去喝口水，回頭給你帶一杯來。”說完，撒腿就朝樹林里跑。二寶也走累了，于是一屁股就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來，等他。

得貴一口氣跑進(jìn)樹林，那里果真有個(gè)潭，不過得貴不是來喝水，他是來找毒蛇的，這地方他以前來過幾次，在潭邊抓了毒蛇賣給人家。得貴抓蛇很有一套，果然很快就在潭邊找到了毒蛇的蹤跡，他熟練地從樹上折了根樹枝，在地上三下兩下地一劃拉，只見“呼”的一下，草叢中立刻昂起一個(gè)形狀可怖的蛇頭來。隨后，得貴把手輕輕一揮，他手里的那根樹枝不偏不倚正好蓋住了扁扁的蛇頭，毒蛇掙扎著想脫身，得貴一步上去踩住蛇頭，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锃亮尖利的細(xì)鐵絲，穿過蛇尾，然后把它的兩頭綁在潭邊一塊大石頭上?？粗旧邞嵟嘏こ梢粓F(tuán)，可就是脫不了身，得貴終于松了口氣，他把手里的樹枝朝毒蛇身上一蓋，然后扭頭就朝樹林外的二寶大叫起來。

等得心急的二寶以為他出了什么事，連忙循聲跑來，只見得貴正站在潭邊，朝他兩手一攤，說：“二寶，不好意思，杯子掉潭里了，只好叫你自己過來喝了！”二寶一看潭里的水清綠得誘人，于是就伏下身喝了起來。

就在這當(dāng)兒，得貴悄悄松了綁在石頭上的細(xì)鐵絲，毒蛇得了自由，躥上來對準(zhǔn)二寶的屁股就是一口，然后“吱溜”一聲躥進(jìn)了草叢。二寶痛得大叫一聲，腳一滑，一頭栽進(jìn)潭里。站在潭邊的得貴一看不好，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拉上來，得貴當(dāng)然不是真心要救二寶，他心里惦著二寶口袋里的銀子??！

此時(shí)，二寶臉色已經(jīng)發(fā)黑，蛇毒已經(jīng)開始在他的體內(nèi)蔓延。得貴知道二寶將銀子藏在上衣口袋里，于是就做出一副分外傷心的樣子，撲在他身上呼天搶地地叫喚，其實(shí)是趁機(jī)在摸他的上衣口袋?？墒且幻蟛挥纱蟪砸惑@：口袋癟癟的，哪還有銀子！得貴猜想這錢肯定是二寶剛才栽進(jìn)潭里時(shí)從他上衣口袋里滑出來掉進(jìn)潭里的，可是這潭水深不見底，就是跳下去也不見得一定能摸得到?。?/p>

得貴懊惱極了，唉，真是白忙了一場！現(xiàn)在怎么辦？眼看二寶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得貴不由害怕起來：出來是兩個(gè)人一起出來的，回去怎么就突然死了一個(gè)，而且二寶口袋里一兩銀子也沒有，這讓他怎么向村民們說得清楚？得貴拉著二寶的手驚慌地大哭起來：“二寶呀，這可怎么辦好?。磕阕屛一厝ピ趺锤謇锶私淮?？”

就在這時(shí)候，只見二寶身子一動，嘴巴里輕輕地哼了一下，然后掙扎著伸出一只手，吃力地在地上比劃起來。得貴不知道二寶是什么意思，情急之下一摸口袋，摸出一張記山貨賬的單子，他把它背過來，又摸出一支筆，塞到二寶手里。二寶拼命咬著牙，抖著手，歪歪扭扭地寫了起來，可是還沒寫完，頭一垂就昏死過去。

得貴伸頭一看，臉頓時(shí)變得刷白！原來，二寶在紙上寫的是這么幾個(gè)字：我被蛇咬，與得貴無……

得貴發(fā)瘋似地一把把二寶抱在懷里，大叫道：“我不是人，二寶，我不是人??！二寶，你不能死，我救你，我一定要救活你……”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吃驚地發(fā)現(xiàn)，村口土路上趴著一個(gè)人，走近去一看，不對，是兩個(gè)人：得貴背著二寶。村里人趕緊跑過去，只見趴在得貴身上的二寶嘴唇烏黑，氣若游絲，而得貴自己臉色蒼白，衣服完全像是從泥水里撈出來的。得貴掙扎著對村里人說：“快，快給二寶請老……郭……”話沒說完就虛脫了過去。

老郭是山里最有名的蛇醫(yī)，村里人把二寶和得貴都送到了老郭那里。老郭一看，說幸虧這次咬二寶的不是劇毒蛇，他用祖?zhèn)魉幏浇o二寶引身體內(nèi)的蛇毒，二寶的命終于保住了。得貴不久也恢復(fù)了元?dú)猓瑑扇藦拇顺闪松乐?，無論做什么事，都相互照應(yīng)。

不過即使這樣，得貴心里總覺得自己對不住二寶，有一次兩人喝酒，得貴心里實(shí)在憋不住，就想把那天他在潭邊干下的丑事向二寶說個(gè)明白?？墒撬麆傞_口，就被二寶堵了口，二寶只說了一句話：“我知道，賭債逼死人。”得貴聽著哽咽了半天，和著滾滾熱淚，把一大碗烈酒全倒進(jìn)了肚里。

錐子這次破天荒沒有剁得貴的手指頭。大伙都覺得奇怪：錐子啥時(shí)發(fā)善心了？問錐子，錐子眼一瞪，說：“別再提那號子事。我是真心服了，世上居然能有這樣的朋友！唉，我只恨我自己，怎么就碰不到這樣的人？”

哲學(xué)先生評曰：常言說“一生一死，乃見交情?！痹谏乐g建立起來的友情是最珍貴的，因?yàn)檫@一剎那的選擇折射出的是本性的善惡。與其說二寶寫下的那半句話挽救了自己的性命，不如說是拯救了得貴的靈魂。而在二寶身上更讓人動容的，是那句“我知道，賭債逼死人?！迸笥严嘟唬F在理解和寬容，交情到了這個(gè)份上，才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題圖、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