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英雄

楊　力

市臺新聞熱線接到報料，稱城東的雙楠街發(fā)生火災，電視臺記者陳良馬上帶上主持人林莉前去采訪。

陳良和林莉趕到現(xiàn)場時，大火已經被搶先到達的消防隊撲滅。被燒的是一處二層居民樓，現(xiàn)場濃煙滾滾，一片零亂，大致可看出那場大火的可怕。當詢問起因時，群眾都爭著相告，說這是一處老宅，房主是雙楠街道社區(qū)的居委會主任，因為修建年代久遠，極有可能是電線短路引發(fā)火災。群眾指著遠處一個中年人說，他就是居委會汪主任。

陳良旋即趕過去拍攝汪主任。汪主任正死死抓著一個年輕人不放，那年輕人頭發(fā)枯槁，面容憔悴，全身上下黑炭般的顏色，他瑟縮著身子，有些敬畏地看著汪主任。汪主任看到扛著攝像機的陳良過來，立即把年輕人推到攝像機鏡頭前說：“你們多拍拍他吧，如果沒有他，我今天不但房子沒了，兒子也沒了！”年輕人連連擺手拒絕。林莉正欲上前采訪，他已如驚弓之鳥撞開人群飛身而逃。

汪主任懊惱地說：“他叫宋飛，一個下崗青工，因家境困難，幾次找我解決一份糊口的工作都被我推掉了。沒想到他不計前嫌，若不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火情大聲呼救，若不是他冒著大火沖上樓去救我的兒子，我今天真要落個人財兩空！”

陳良和林莉深感遺憾，沒拍到更多英雄的畫面，讓這條新聞的價值大打折扣。

半個月后，陳良和林莉在外出采訪的途中，巧遇一家工廠倉庫發(fā)生火災。來到現(xiàn)場的陳良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火光沖天的第一線，竟然有人不顧危險在搬運貨物。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堆貨物倒下，砸倒了那個救火的人。幾個消防隊員趕緊沖過去救傷員，陳良的攝像機抓拍下了這一組感人的畫面。

讓陳良和林莉意外的是，這次的救火英雄也是宋飛。

隨后的采訪讓我們的新聞記者百感交集。原來宋飛正是這家工廠的下崗工人。廠長感慨地告訴陳良，過去他們之所以讓宋飛下崗，是因為他沒有多少文化，干工作吃力，沒想到宋飛竟是一個如此熱血的男兒，他沒有計較個人恩怨，不但第一個發(fā)現(xiàn)火情，而且?guī)ь^冒死搶險，這種精神正是當今許多年輕人缺乏的。

陳良和林莉預感到，他們找到了一個新時代英雄，這個有些害羞、面相寒磣，甚至看上去落拓不振的青年，正以一種頑強的人格力量，默默地忍受了生活的不公，用一顆富有良知的心來關愛社會這個大家庭，甚至包括那些曾經冷待過他的人。陳良決定要挖深挖透這個題材，做一組能夠引起反響的連續(xù)報道，為這個社會塑造一個真正的平民英雄。陳良的計劃得到了臺里的支持，于是他和林莉專程趕往醫(yī)院，采訪因搶險受傷而住院的宋飛。沒想到熱臉遇上冷屁股，宋飛拒絕了這次可能讓他揚名立傳的機會。幾天后，當陳良決定再次去說服宋飛時，卻被告知宋飛已經不辭而別。

宋飛從此在陳良的視線中消失了。陳良從街道汪主任的嘴里得知，宋飛自從下崗后，靠到處打零工為生，因而時常居無定所，所以一時半會要找到他怕有困難。陳良聽了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回到電視臺就做了一組名為“英雄，你在哪里”的深度報道，對宋飛不顧危險的高尚義舉進行肯定，對英雄的尷尬處境表示了同情和憂慮，同時希望知情者能夠提供英雄的下落，有能力者能給英雄力所能及的幫助。

兩天后，有觀眾打進熱線，稱在城北的一條小街見到一個人，很像電視上播放的那位英雄。陳良喜出望外，馬上叫上林莉開車前往。在一個街角，他們看到宋飛正坐在臺階上啃饅頭。林莉看不下去了，準備下車買點吃的給他送去，卻被陳良制止了。陳良說，既然他不肯接受采訪，不如悄悄跟拍，更能反映一個英雄平凡真實的一面。

宋飛吃完“晚餐”，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站起來時手里變戲法般多了一只塑料桶。宋飛拎著塑料桶踽踽前行，一邊不時地脧巡街道兩側。在一家商場前，宋飛想進去，卻被門衛(wèi)擋住了，宋飛爭辯著什么，片刻后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走了出來，他皺著眉頭搖頭擺手，顯然是在拒絕宋飛的什么請求。宋飛終于失望離去。開車跟在后面的陳良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憤怒，如果那位經理知道宋飛就是電視上尋找的英雄，或許就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請求。

接下來宋飛進了前邊的一家加油站。陳良失去了繼續(xù)跟拍的興致，感覺都是些瑣碎之事，不拍也罷，他們開車打道回府。但當天晚上，陳良就接到了林莉的電話，她連稱今天浪費了一個絕好的素材，城北發(fā)生了一場火災，而救火英雄就是他們沒有跟拍下去的宋飛。不過這條消息卻被電視臺的另一組記者拍了下來，此刻正在深夜檔新聞中播出。陳良趕忙打開電視，果然出現(xiàn)了宋飛救火的場面，而且被燒的正是白天他看見的那家商場，此刻商場經理正對著鏡頭說著感謝宋飛的話。

對宋飛的反復報道終于引起了社會各方的關注，市長批示，對這種好人好事要大張旗鼓宣傳，對他的生活要給予恰當?shù)慕鉀Q。幾家企業(yè)馬上做出反應，爭相要吸納這種先進入廠。一時間，送溫暖的，送錢的，送房子的，甚至包括提親的電話，幾乎把電視臺的熱線打爆。

這當兒，電視臺卻悄悄接到指令，暫停對宋飛的一切宣傳。人們都懵了，連林莉也頗感困惑，只有陳良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靜，好像早預感到這一天會來。其實這之前他已和在刑警隊工作的同學通過電話，大體知道了一些端倪。原來最近這座城市火災頻發(fā)，引起了公安機關的注意，通過暗查走訪，他們發(fā)現(xiàn)每一起離奇的火災都跟一個叫宋飛的人有關，不管城東、城西還是城北，似乎哪里有火災哪里就有他救火的身影，而被燒的對象都跟他有某種利害沖突。刑警隊在現(xiàn)場曾找到未及燒毀的裝過汽油的塑料桶，通過指紋取證，基本確定作案人就是宋飛。在最近城南的一次縱火未遂案中，警察通過布控現(xiàn)場擒獲了宋飛。但現(xiàn)在困惑大家的是，為什么他縱火后還要不顧危險去帶頭搶險滅火呢？

陳良去探視關在看守所的宋飛。他的這次探視不帶有任何指令性，純粹是為了解開內心的謎團。這一次，宋飛沒有回避，直截了當?shù)貙﹃惲颊f：“有什么問題你就問吧，這一次我會全告訴你！”

陳良打量著眼前的宋飛。這個他心目中的英雄，此刻卻以階下囚的身份出現(xiàn)，陳良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我只是不明白，你一次次縱火，又一次次成為救火的英雄，你這么折騰，究竟是為什么？”

宋飛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說：“其實，我這么做，無非也就想引起別人的重視。我是一個下崗工人，工廠不要我，找街道社區(qū)無門，去商場打臨時工也遭拒，我感覺整個人都被社會拋棄了。如果我有機會，我也會像在火災中表現(xiàn)的那樣，成為一個受大家敬仰的英雄，而這樣的機會，只有通過我一次次故意縱火才能夠實現(xiàn)。我知道我不配做英雄，所以我拒絕接受采訪，其實我每天都是在矛盾和惶恐中度過的！”

從看守所出來，陳良心里說不出是懊惱還是失望。在這個社會，像宋飛這樣的人絕非一個兩個，身為記者更應該為他們呼吁。肩上并沒有攝像機，陳良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