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鵬
城里人喝茶,那茶當(dāng)然是指茶葉茶,不放茶葉是不能叫做茶的。鄉(xiāng)下就不同了,白開水也叫茶,若是在水里加進少許的大米,再燒開,那就不是白開水了,鄉(xiāng)下人叫做米茶。
在我小的時候,米茶是我們家最高檔的茶了。平時是喝不上米茶的,只有在外地工作的父親回到了家里,母親才燒一次米茶,讓全家每人喝上一碗。
記得有一天晚上,父親從縣城一回到家,母親就高興地說,今晚燒米茶喝!說著就從袖筒般細小的米袋里抓出兩把米來,放進大半鍋的水里。我們圍坐在鍋臺前,看母親往鍋灶里添柴,從灶里冒出的火苗,映紅了全家人的笑臉。
這時候的火苗是最有詩意的了,詩人丁可專門為火苗寫過一首詩,那詩中的火苗就和我眼前的一樣生動,一樣溫暖。不過,我們的心思不在這兒,急性的二姐一會兒一遍掀起鍋蓋,用勺子撈出幾粒米來,端到火苗前,看那米熟了沒有。這時,母親總是笑著說,不要急,不要急嘛,再掀開鍋蓋那米的香味就跑光了。
為了轉(zhuǎn)移我們的注意力,父親就講故事給我們聽,還教我們背唐詩。我最初會背的唐詩中,有一句叫做“粒粒皆辛苦”,就是在那個時候?qū)W會的。
母親專注燒鍋,講到詩文她幾乎插不上嘴,只是偶爾說一句“一滴汗水一粒大米”之類的大白話。待到一個米??煲殉扇陼r,母親才掀開鍋蓋,讓滿屋的熱氣、香氣直往鼻孔里鉆。
母親為我們每人盛一碗米茶放在鍋臺上。表面看上去,每碗都是一樣的,若仔細看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給父親盛的那碗米粒稍多一點兒,給我的那碗也是,她自己的那碗米粒最少,幾乎連碗底都沒有蓋嚴,但她喝得滋溜滋溜的,比誰都香。
我喝茶是假,吃米是真。我用筷子在碗里不停地撈著,撈著,仿佛要撈出一碗白白的米飯來。父親看我這樣愛吃米,就把自己碗里的茶先喝了,將剩下的米粒倒給我吃。
我吃剩下的茶只有一小口,米粒也只有一兩粒,那是我用筷子扒了幾次都沒有扒進嘴里去的,就被我剩在了碗底。父親端起我的茶碗,把剩下的茶和那一兩粒米全都喝進了肚里,還用力地抿了抿嘴唇,仿佛幫我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我抬頭一看,全家的茶碗都是粒米不見,我的臉立馬就紅了,比火苗映得還要紅,還要燙。父親只是摸了一下我的頭,和藹地笑著。姐姐們卻不肯放過我,一個接一個地說“粒粒皆辛苦,粒粒皆辛苦”,這不明明是說我不懂“粒粒皆辛苦”嗎?
從那以后,誰也休想在我的茶碗里找到吃剩下的米粒了。后來,我們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米茶變成了米稀飯,米稀飯又變成了米干飯,我的碗里總是吃得一粒不剩。參加工作后,我吃過食堂,赴過宴席,也經(jīng)常參與好友們的聚會,有誰見過我的碗里有吃剩下的米粒?
沒有,一粒都沒有。那米茶里的米粒每餐都在提醒我:一粒都不能剩下!
(地址:江蘇省睢寧縣睢城鎮(zhèn)石土廟241號 郵編:221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