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斯
拴柱他媽病了,一種怪病??h醫(yī)院大夫看后搖搖頭,說北京的協(xié)和醫(yī)院能治這個病,去那兒試試吧。
一聽說要去北京,拴柱很興奮。他從來沒去過北京,中國的首都,祖國的心臟,申奧的時候不是還喊過“北京歡迎您”呢嘛!這回咱就讓它歡迎歡迎。
拴柱是名震村內外的養(yǎng)鱉大王。城里的有錢人愛說錢是王八蛋,可在拴柱眼中,這王八蛋就是錢。每逢王八產蛋時節(jié),那一片片白花花的王八蛋就是人民幣啊,要是賣到美國去就是美元,出口到歐洲就是歐元,如果能賣到聯(lián)合國——不給錢也行,只要聯(lián)合國的議員們用餐時能在拴柱提供的王八上打一條標語就行:聯(lián)合國安理會及常任理事國指定贊助商。
于是拴柱帶著他媽來到北京。
走下火車,拴柱呼吸了一口北京的空氣,感嘆道:這火車就是比馬跑得快,昨兒一早還在家呢,睡了一宿,今兒個就到首都了。要是李隆基那時候也有火車,楊貴妃吃荔枝就不用把馬累得半死,費那么大勁了。
拴柱媽也是第一次來北京。這可是黨中央領導人居住和商討國家大事的地方,以前只在電視上看過: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天安門城樓巍峨聳立,毛主席在照片上微笑著鳥瞰人民群眾過著自力更生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長安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早知道有今天,就早點兒得這病了。
拴柱出來之前都打聽了,聽說北京有三大難:買房難,出行難,看病難。所以一下火車,拴柱就想著先去醫(yī)院掛號。
出了北京站,打了一輛正在出站口趴活的出租車。路上,司機拉著臉,一言不發(fā)。拴柱說,我們坐你的車,你應該高興才對,有錢可以掙。司機說,我哪高興得起來?來北京站趴活兒,想著拉一個去海淀的,能跑出四五十塊錢。沒想到趕上你們,去協(xié)和就幾步路,計價器都不蹦字,不拉還不行。你說我高興得起來嗎?
司機不停地向拴柱抱怨著干這行多不容易,還說哪天要是有人在他車上落下一百萬就好了。說著說著,協(xié)和醫(yī)院到了。司機撩起計價器,說十塊。拴柱從錢包里掏出十塊錢遞給司機,然后扶著老太太下了汽車。
那出租車剛開出去幾米,司機就聽見后面有人喊停車,一看反光鏡,是拴柱向自己跑來。每當這個時候,出租車司機的第一反應通常都是,有東西落在車上了。他扭頭一看,果然見后邊的座位上躺著一個錢包,于是毫不猶豫,猛踩油門,車躥了出去。
追是追不上了,拴柱看見不遠處有交警在站崗,便跑過去,說自己錢包落在前面那輛出租車上了。司機攜款而逃,讓交警幫忙去抓。
交警問拴柱有打車的發(fā)票嗎,拴柱說沒。交警說那幫不了你,俗話說,捉賊要捉贓,你連坐過那輛車的證據都沒有,就說司機帶著你的錢包跑了,這不成捏造事實了嗎?不能憑你隨便說說,我們就調查人家,我們也得按制度辦事。拴柱一想確實也是,反正里面錢不多,便謝過警察回來了。拴柱跟他媽說了丟錢包的事兒,他媽問里面有多少錢,拴柱說沒多少,就幾只王八的錢,還有兩人的身份證,更不值幾個錢,看病的錢都在他內褲的兜里。
拴柱來到醫(yī)院的掛號窗口掛號。大夫讓他先去對面的服務臺辦健康卡,然后再掛。拴柱就去了服務臺,大夫向拴柱要身份證,拴柱說身份證丟了,著急看病呢,能不能不用身份證直接辦健康卡?辦卡大夫說不行,醫(yī)院有規(guī)定,必須把身份證信息輸入電腦資料庫,才給辦,這叫實名制。拴柱說身份證信息就那么幾條,他都記在腦子里。辦卡大夫說口說無憑,眼見為實。別的什么也甭說,你拿出身份證,我就給你辦卡。
辦卡大夫接待下一位病人。拴柱看著她接過病人的身份證,對照本人看了一眼,然后在電腦上敲了幾下,拿出一張塑料片在讀卡器上一劃,就辦完了,前后不超過一分鐘。
真是的,這么容易就是不給我辦,城里人咋這樣!拴柱心里憤憤不平。
拴柱又回到掛號處,說服務臺死活不給辦卡,掛號大夫說那沒辦法,我們醫(yī)院就實行實名制,一個人一張卡,沒有卡,號就掛不上。拴柱又去服務臺做辦卡大夫的工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信看個病就這么難。拴柱說來趟北京不容易,他媽的病只有這里能看,希望大夫通融一下,辦卡大夫不耐煩地說,你就是說破天也沒用,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醫(yī)院有醫(yī)院的制度。我也希望你媽盡早看上病,可電腦里有記錄,萬一資料有誤,你媽的病是看了,我弄不好就下崗了,這么大歲數了,找份工作容易嗎我!小伙子,你也體諒體諒我!
拴柱想再去掛號窗口試試,看著他一趟趟無功而返,拴柱媽說,要不先找個地方住下,想出辦法來再說。
于是拴柱帶著他媽去協(xié)和附近的一家賓館住店。前臺登記的時候,服務員讓拴柱出示工作證或者身份證。拴柱說自己從事的是私人經濟,既給自己當老板,又給自己打工,從沒給自己發(fā)過工作證,一提拴柱,全村都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養(yǎng)鱉大王,根本不需要工作證。服務員說那就用身份證登記,拴柱說身份證丟了。服務員說對不起,那不能住,拴柱問為什么,服務員說身份證是每個人身份的證明,有了身份證,才能證明你是合法公民,才能和犯罪分子劃清界線,賓館才能放心讓你住。拴柱說,你看我和我媽像干壞事的嗎?服務員說,你沒有身份證,就是人大代表也不行,我們這兒就這規(guī)矩。拴柱只好帶他媽去再找一家賓館。
誰知一連找了三家賓館,拴柱還是一無所獲,對他媽說,看來沒證哪兒都不讓住。拴柱媽說,那也得住啊。
拴柱和他媽的對話被旁邊的一個男子聽到,他湊上來,問拴柱:哥們兒,沒帶身份證?拴柱說丟了。那人說,那可麻煩了,外地人在北京沒有身份證,寸步難行。拴柱深有體會,點了點頭。那人說不過好辦,我給你弄一個,兩百怎么樣?
拴柱問那人是干嘛的。那人說他就是辦證的,然后打開挎包,亮出里面的一堆證件和圖章,說碰上我算你運氣,給我三個小時,保準讓你住進賓館。拴柱搖搖頭。那人說,看你還得照顧老媽,不容易,一百五,一百五怎么樣?拴柱扶起母親,準備離開。那人拉住拴柱說,一百塊,我這已經是最低價了。我不是做證的,只負責銷售,假證一層層到了我手里,進價都六七十塊,真不能再便宜了。拴柱說根本就不是錢的事。那人不解。拴柱說,做人要本分。那人更不解。
拴柱說,我是我們村里的養(yǎng)鱉大王,從偶然在河里抓了一只王八擱家里養(yǎng)起,到今天我們村水塘里的王八都是我的,能做成這樣為什么,兩個字——本分,不想那些歪的邪的,掙了錢心里也踏實,夜里睡覺也不怕鬼敲門。要說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兒,誰比誰能笨多少?就是想干不想干的問題。有時候在電視上看見哪個干部又墮落了,我就想以自己為例,來說服教育他們,我一個養(yǎng)王八的,尚且知道什么該干什么不該干,你們身為共產黨員怎么就不懂事兒呢?
那人瞪大了眼睛,及時阻止了拴柱進一步展開論述,說哥們兒打住吧,你說得沒錯,可我就是一個辦假證的,如果接受了你這套人生觀,那就和我的職業(yè)背道而馳,我就得人格分裂了,所以為了我的身心健康,就當你什么也沒說,我繼續(xù)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又塞給拴柱一張名片說,這上面有我的聯(lián)系方式,你要是真吃不開了,就找我。
拴柱和他媽到底還是沒住成賓館,兩人在北京站候車大廳湊合了一宿。
第二天清晨,兩人從候車室的長椅上醒來,去廁所匆匆洗把臉,又去了醫(yī)院。
經過一夜的思考,拴柱決定這次不掛號了,直接去門診找大夫看病。大夫問號呢,拴柱說身份證丟了,樓下不給掛。大夫說那沒辦法,醫(yī)院就這規(guī)矩,沒有號不能看病,我要是給你看了,別人會說閑話的,你還是想辦法把號掛了吧。拴柱說,這么說就是看不成病了。大夫說也不是,你去派出所補辦一個身份證,就可以掛號看病了。拴柱到了派出所,說明來意。警察說,外地人只能在當地補辦身份證。拴柱講了自己的難處,沒有身份證舉步維艱。警察說那也沒辦法,國家就這么規(guī)定的。拴柱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改變最終結果,準備離開。警察說,身份證丟了最好趕緊掛失,否則誰撿到拿它辦了壞事兒,該算你頭上了。
又到了晚上,拴柱帶著他媽不由自主地來到北京站,打算在這兒再對付一宿。剛躺下,來了倆戴紅箍的保安,說這里不讓睡覺,車站是等車的地方,要睡覺去旅店。拴柱說沒錢住店。保安說那也不能在這兒睡,沒錢還來北京,說著要拴柱身份證看。拴柱說沒有。保安說沒有身份證還敢在北京站混,不想找麻煩就趕緊走,你這樣的一看就不像好人,也就碰上我們哥倆心地善良,要是讓我們隊長撞見,準把你帶派出所去。拴柱說還是叫你們隊長把我?guī)ё甙?,至少能有個地方睡覺。
拴柱的話讓兩個保安一愣,瞪著兩對眼睛,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然后得出結論:這人不僅是盲流,腦袋還有問題。這種人更不能讓他待在車站了,指不定會捅出什么婁子,于是拉拉扯扯,強行將拴柱和他媽逐出車站。
外面下著雨,拴柱帶著他媽來到最近的地下通道避雨。空蕩蕩的地下通道盡頭,躺著一個乞丐在睡覺。拴柱對他媽說,天亮還早,再睡會兒。拴柱媽蜷縮在墻腳,想努力睡著,睡著就沒有煩惱了,但被從通道口吹來的涼風凍得簌簌發(fā)抖,實在受不了,就對拴柱說,我冷。拴柱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他媽身上。拴柱媽漸漸停止了哆嗦。
拴柱走出地下通道,站在凄風苦雨的茫茫黑夜里,被澆得清醒了。天一亮,拴柱就給那個辦證的打了電話。幾個小時后,拴柱拿到了貼著自己照片寫著自己名字的身份證。拴柱說,謝謝哦。辦證的說,兄弟,想開了就對了,沒證根本沒法兒活,我還辦學歷證、資格證,以后需要啥,盡管來找我,多少外地來京務工人員,找不著工作,我給他們辦了一個崗位證,有的人現在都當上經理了。拴柱點點頭,心想,這他媽的叫什么事兒!
有了身份證,先去找個住的地方??从辛松矸葑C,服務員問拴柱要住什么樣的房間,是豪華總統(tǒng)套,還是經濟標準間。拴柱心想,你怎么不怕我干壞事了,我是一個好人的時候你不讓我住,現在我辦了個假證成了騙子你倒讓我隨便住了,什么玩意兒!住下后,拴柱媽休息了會兒,兩人就去醫(yī)院看病。拴柱從內衣口袋里掏出悉心放置的身份證,辦卡大夫接過去,手腳麻利地給拴柱辦了健康卡。
拴柱拿著健康卡去掛號,掛號大夫問拴柱掛專家還是普通,拴柱說掛專家,掛號大夫問掛哪個專家,拴柱問有哪個專家,掛號大夫讓拴柱去看一旁的專家介紹。拴柱覺得很可笑,這和嫖客去青樓點名讓哪個姑娘接客沒什么兩樣。
挑了昨天自己求過的那個大夫,拴柱帶著他媽坐在那個大夫面前。大夫問哪兒不舒服,拴柱替他媽說哪兒都不舒服。大夫又問有什么毛病,拴柱說,要知道什么毛病還找你干嗎,你是大夫,不會自己看啊,大夫是干嗎的,不就是給病人看病的嗎?
有了證件,拴柱比誰的口氣都硬,似乎又找到了養(yǎng)鱉大王的風范。
拴柱媽的病好了。拴柱帶著他媽在北京玩了兩天,沒啥大勁,比想象中差遠了,就決定回家。
拴柱去北京站買票,買票的隊伍排了老長,拴柱想這么排下去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就去窗口尋找機會。看見一個中年男子在旁邊一個沒人排隊的窗口買到了票,拴柱也走過去,說買兩張票。售票員問拴柱證呢,拴柱掏出身份證,售票員看了一眼扔給拴柱,說不是這個,要軍官證或記者證。
拴柱說哦,然后裝好身份證,掏出辦證那人留給他的名片,利索地打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