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王的文字江湖

焦松林

這一帶的大漠是由甘陜出發(fā)，至古西域的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地。自漢朝開始，就一直沒有太平過。

中國商人的茶葉、絲綢和瓷器，必須在大漠邊的亞岬村換上駝隊，才能繼續(xù)上路；來自西亞各國的香料，也必須從此經(jīng)過。亞岬村實際上是大漠馬賊準(zhǔn)備的一個中轉(zhuǎn)站。

商人們在亞岬村打尖，是為了向領(lǐng)頭的馬賊繳納一定的錢物，然后馬賊們發(fā)給他們一面小旗，表明這支隊伍已經(jīng)繳納過稅款了，其他的馬賊們就別再動手了。做完這一切，基本就能平安地走過大漠。

領(lǐng)頭的馬賊是真正的漠王，他收了過往商販的銀子，憑著自己的一面旗幟就可以保證他們的生命與財產(chǎn)的安全。沒有交稅的商販，自然不在他的保護范圍之內(nèi)。那些不肯或者不知道交稅的商販就是荒漠馬賊們蹄下任意肆虐的羔羊。那些不懂事的羔羊數(shù)量實在太少。所以，漠王便成了馬賊們無限向往的位置。戰(zhàn)爭就在馬賊們爭奪漠王一職中展開了。

漠王就是亞岬村的老爺。每年七月，各路馬賊紛涌而至，來搶奪這個風(fēng)光無限，又無需經(jīng)歷狂沙肆虐就能豐衣足食的老大的位置。武功，是稱王稱霸必不可少的本領(lǐng)。

陸青衣坐上亞岬村老爺?shù)奈恢靡呀?jīng)七年了。換句話說，他連續(xù)七年擊敗了一個個想當(dāng)老爺?shù)膶κ?。事實上，他只參加過兩年的搏殺，就再沒有人敢向他叫板。陸青衣的武功出神入化，與人對敵只憑一雙肉掌，招數(shù)也沒有人能認(rèn)得出來。

與陸青衣交過手的總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上一屆的老爺羅智，羅智也是鼎鼎有名的黑道梟雄，與陸青衣一戰(zhàn)之后，就再無音訊，據(jù)說敗走的當(dāng)日，他哭得比新嫁娘還要傷心。

另一個就是陸青衣的師弟鬼畫。鬼畫覬覦老爺?shù)奈恢靡彩嵌嗄?，而且?dāng)年拜師學(xué)藝時，他的武功還在陸青衣之上，所以，陸青衣?lián)魯×_智的第二年，鬼畫就向陸青衣挑戰(zhàn)了。鬼畫敗得很慘，第二天，他就拜倒在陸青衣的腳下，要求入師兄之門，作師兄的徒弟。自此，再也沒有馬賊敢來向陸青衣下挑戰(zhàn)書了。

在別人看來，陸青衣應(yīng)該是志得意滿，過的是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日子。其實不然，陸青衣拋下了家人，愛上了書法，愛到了如癡如醉，若癡若狂的程度。

鬼畫不僅是馬賊，還是一名畫師。陸青衣收下了鬼畫之后，就愛上了鬼畫的畫。他的想法是，練好書法之后，在鬼畫的畫上題字。鬼畫欣然同意，并為陸青衣找來了一大批名家的書法作品，讓陸青衣臨摹。

最初陸青衣臨摹的是宋朝徽宗皇帝的作品，整整貼滿了書房的四面墻壁。鬼畫看了之后，對陸青衣說：“趙佶的字未免過于輕佻，少了陽剛之氣。師父為大漠之王，理應(yīng)練習(xí)狂草，這才能體現(xiàn)出一代漠王狂放不羈的風(fēng)格。”

陸青衣隨手扯去了墻上的字幅，又開始臨摹王羲之的作品。這一練，整整半年，別說鬼畫，就連陸青衣的妻兒，也難得見上他一面。據(jù)看護書房的管家說，每天晚上陸青衣書房內(nèi)的燈要亮到深夜。

鬼畫就在陸青衣練字時，不停地練功。陸青衣對他也不保守，將自己習(xí)成的嫁衣神功的心法傳給了鬼畫，任由他去練習(xí)。鬼畫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練習(xí)數(shù)月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武功突飛猛進，這才意識到陸青衣沒有用假心法騙他。這樣一來，鬼畫練功越練越勤。

這天清晨，管家來請鬼畫，說是陸青衣請他去看字。鬼畫聽了這話，直奔陸青衣的書房，眼前的景象令他吃了一驚。書房里，不僅是四面墻壁上貼滿了字，就連陸青衣睡的床上，也堆起了厚厚的一沓。陸青衣竟將床上的被褥全部拿走，用他臨摹的字當(dāng)被子蓋。

鬼畫暗暗搖頭，陸青衣對字的用功程度，遠遠在他習(xí)練心法的程度之上。幸好他沒有繼續(xù)去練武功，否則就憑自己，這一輩子也休想是他的對手。

不過，陸青衣的字著實令他發(fā)笑。那些字歪歪扭扭，沒有一個像是字的。陸青衣對文字根本就沒有一點功底。鬼畫隨手拿起一幅字來，對陸青衣說道：“此字根底膚淺，實是手腕乏力所致。師父若想將字寫好，沒有兩年時間，恐怕不能有所成就?！闭f著，鬼畫拿起筆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了點橫折鉤四個筆順，一一指點道：“以點為例，分幼圓，全角等四種。筆法又分直寫與藏拙兩種，構(gòu)成與作畫類似，破皴留白，也是一時半會兒不能全部領(lǐng)會的?！?/p>

陸青衣淡淡地笑了笑，避開了這個話題，向鬼畫轉(zhuǎn)問道：“你覺得沙漠之王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人做才合適？”鬼畫一愣，沒出聲。陸青衣又自問自答道：“甘心淡泊，薄利度日，只有這樣，才可以永保大漠太平。”

鬼畫立刻明白了陸青衣的心意，原來他是借練字來壓住自己的心性。追名逐利，富貴享成，只要是人，絕大多數(shù)都在事業(yè)有成后恣情縱樂。陸青衣不是在練字，而是練心性。一時間，鬼畫也不知自己讓他臨摹字帖是對還是錯了。

好在陸青衣對他并不起疑，逐漸放手將大漠之中收銀取稅的事交給了鬼畫。這樣一過就是兩年，沙漠中漸漸少了陸青衣的聲名，而鬼畫如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照耀著大漠中的那條生財路。

鬼畫見時機成熟，悄悄地將亞岬村外的青衣旗取了下來，掛上自己的一幅畫，畫上繡了一只吊睛白額虎，虎頭上的王字清晰可辨。鬼畫的這一舉動，立即引起陸青衣門下眾弟子的不滿，畢竟陸青衣還沒有將亞岬村的統(tǒng)治權(quán)讓給鬼畫。一場紛爭一觸即發(fā)。

但鬼畫對這一切并不擔(dān)心，他已將嫁衣神功練得爐火純青，當(dāng)初他不惜對陸青衣下跪，等的也就是這一天。更何況，他利用這兩年時間，已將各路馬賊的絕大部分收服。陸青衣只不過是掛著亞岬村老爺子的名號而已。

鬼畫又一次向陸青衣挑戰(zhàn)了。幾年來，他盤剝來往商販，將所得的銀兩中的一小部分作為利稅，上交給老爺子，剩余的都被鬼畫自己私藏了，用以聯(lián)絡(luò)各路馬賊?，F(xiàn)在，鬼畫缺少的，也僅僅是老爺子這個名號了。

陸青衣收到鬼畫的挑戰(zhàn)書，臉上露出一絲驚詫：“你出手是不是太早了？”鬼畫哈哈大笑：“師兄啊，你真傻得可愛。你每天練字，我每天練功，現(xiàn)在高下早已分清。只是你強占著老爺子的位置不撒手，我只好這樣做了?！?/p>

陸青衣點點頭：“是這樣。本來我也想和你說說這幾年賬目上的事。這樣也好，以武力來說話，本來就是大漠的規(guī)矩?！?/p>

這天一大早，各路馬賊紛至沓來，每支隊伍都帶著一面小旗，旗上正是由鬼畫所做的虎圖。紅艷艷的底色，用金線繡了，圖上的那只虎顯得格外的兇猛。決斗尚未開始，陸青衣在氣勢上已消退了幾分。鬼畫站在亞岬村口那個高高的比武臺上，不停地沖著各路馬賊揮手致意，取勝似乎只是時間問題了。

陸青衣的擁戴者見到這個情景，與他的管家一樣，一個個陰沉著臉。他們都知道，只要陸青衣這回落敗，大漠中的勢力分配將會是另一幅圖景。而且，未來絕對不是屬于他們的。有人開始后悔了，為什么當(dāng)初那么倔強，沒有及時地跟隨在鬼畫之后；也有人暗暗嘆息，陸青衣正是如同鬼畫所作的畫那樣，養(yǎng)虎為患，貽害無窮。

只有陸青衣依舊淡淡地笑著，他微微地對著臺下各路馬賊首領(lǐng)揮了揮手，示意不要再出聲了。臺下一下子陷入一片沉寂之中。鬼畫倒是有些錯愕了，沒想到陸青衣的余威尚在，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改變得了的。

陸青衣向鬼畫問道：“弟子想弒師，光這一條你以后就很難在江湖立足。你明白嗎？”鬼畫哪肯上這個套，他哈哈大笑：“師兄，你就別逗了。當(dāng)初我們就是同門師兄弟，盡管這回我拜你為師學(xué)武，可你也拜我為師學(xué)字啊。大家互相為師，哪有什么以下犯上的道理呢?！?/p>

陸青衣輕輕地嘆道：“你果然不是能夠繼承大漠之王位置的人。你以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還有，你的功夫真能擊敗我嗎？”陸青衣邊說邊搖頭，鬼畫可是等不及了，他和陸青衣誰的功夫更高，他心里也沒底。鬼畫知道，他惟一的勝算就在于攻其不意。鬼畫意念甫轉(zhuǎn)，手下更不容情，一掌已擊了出去。臺下的馬賊見此情形，都發(fā)出一陣輕噓。

陸青衣微一閃身，也跟著拍出了一掌。兩掌眼見就要拍在了一處，鬼畫卻騰地一下跪了下來，“師父，弟子知錯了?！标懬嘁聦⒄粕蟿艅菀皇?，正要說“罷了”，鬼畫又是一招襲來，比剛才這掌更猛更狠，正是嫁衣神功中最最厲害的一招“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掌風(fēng)過處，連臺下靠得近的馬賊都覺得陣陣罡風(fēng)撲面，臉上似被鋼刀刮過一般疼痛。

剛才鬼畫一試陸青衣的功力，發(fā)現(xiàn)對方的武功已臻化境，單憑硬力比拼，自己討不了半點好處，他再次屈膝，假意求饒，不過這一次，他可是想著要陸青衣的命了。

眼見鬼畫的掌就要拍到陸青衣的身上，陸青衣卻轉(zhuǎn)瞬不見了蹤影。鬼畫正錯愕間，后背已挨了一掌。鬼畫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又輸了，比上一次輸?shù)眠€要慘，因為，陸青衣這一掌廢了他的功夫。

陸青衣怒喝一聲“升旗”，鬼畫抬眼看去，他那虎旗正牢牢地握在管家手中，管家將旗向空中一拋，旗幟飄揚開來，當(dāng)中的那只虎像依舊，只是虎額上的那個“王”字不知什么時候被加上了一點，變成了一個“主”字。那一點，力道含蓄，落筆沉穩(wěn)，正契合了當(dāng)初鬼畫給陸青衣教字時所說的藏拙和留白。

漠王令旗一出，臺下的各路馬賊紛紛打起以前的陸字旗。一時間，亞岬村內(nèi)，旗幟飄蕩，眾草莽英雄紛紛振臂大呼：“嚴(yán)懲鬼畫，嚴(yán)懲鬼畫……”原來這幫人做了兩手準(zhǔn)備。鬼畫情知大勢已去，再也沒了起初的豪氣，雙膝跪在地上，不知如何去面對這位高深莫測的大漠之王。

陸青衣臉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笑容：“你知道你敗在哪里？”鬼畫無力地答道：“我輕敵了?！标懬嘁侣犃诉@話，臉上頓時變色，他怒喝一聲：“夠了！我早說過，一代漠王要輕賦稅，重商賈，切不可涸澤而漁。而你，卻對來往商販百般盤剝。你已犯了眾怒。我本是準(zhǔn)備讓你接手大漠事務(wù)的?！?/p>

鬼畫喃喃地說道：“我不明白，為什么你的武功仍如此之高？”陸青衣?lián)u搖頭，對著管家說了句：“抬上來。”兩名仆役抬著從陸青衣書房里取來的臨摹字帖，陸青衣隨手掀起上面幾頁，下面竟全是白紙。

“你一直在騙我。”鬼畫失聲地尖叫起來。

“起初我信你。就在你對我說寫字如作畫，要留白，要藏拙時，我察覺了你的用心。其實歷來亞岬村的老爺都由上一任來挑選。只有人品過關(guān)，才可以習(xí)得嫁衣神功，并最終接替此位。做了王，全憑個人品德，強律自己不可貪圖安樂。羅智受不了這種日子，這才放棄了。我不通文墨，卻來習(xí)字，忍受你的百般譏諷，為的也只是尋求內(nèi)心平靜。你還沒當(dāng)上漠王，就已經(jīng)露出了貪婪心性，大漠在你手里，我又怎能放心呢？”

鬼畫如夢初醒，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地怪笑：“原來做王是個苦差事。這個王是不做的好，可你為什么還要撐下去呢？騙子，騙子。既然為王，就算貪圖享樂，又有誰能與你為敵？就算你真能耐得住性子，又能堅持多久呢？”

辛辛苦苦一直為著某個目標(biāo)奮斗，最終卻被告知自己所有的努力原來早已入了他人之彀，鬼畫心中的那種絕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陸青衣聽了鬼畫的問話，倒是一愣，接著長長地舒了口氣。鬼畫的問題，就是對強權(quán)如何監(jiān)督的責(zé)問。就算自己做得再好，臺下的那些馬賊也未必肯信。王者以自身道德來規(guī)范大漠，苦的累的就是王者。如果任大漠以它的規(guī)律來發(fā)展，也未必就會成為一團亂麻。

想到這兒，陸青衣面向眾馬賊說道：“各位，往后要厚待商販，他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切不可枉殺無辜，更不可刮地三尺，我們是沙漠中的草，需要他們給予陽光和雨露。經(jīng)此一役，我也累了。從此以后，沙漠之中再無漠王。”說著，陸青衣緩緩地向臺下走去。那邊的村口，他的妻兒正在焦急地看著這邊，見到陸青衣的身影，一個個露出甜甜的笑容。

一代漠王陸青衣的悄然隱退果真沒有造成沙漠的混亂，相反，沙漠仍如同以前一樣，商販們依舊安全地穿梭于沙漠，絲綢之路自此興盛了幾百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