盞螢從報紙上看到母校的八十周年校慶已是三月份的事,畢業(yè)已有七八年,從不懷念曾經(jīng)幾百人同吃同住的情形,看到啟事時她卻有些心動。給還有聯(lián)絡(luò)的同學(xué)打了電話,于是相約同去慶賀,也順便緬懷自己逝去的青春。
四月正是踏春時節(jié),盞螢應(yīng)景地著了一件淺青綠的V領(lǐng)毛衣,搭配深色牛仔褲和白色球鞋,惹得同學(xué)笑話她又在“裝嫩”。
來到過去的班級,教室早已重新粉刷過,一掃過去的晦澀。教室里已有不少人來了,見到盞螢他們都迎了上來,開頭的一句必是“好久不見”。不知哪個煞風(fēng)景的人道了一句:“昭明,快過來呀,盞螢來了?!?/p>
盞螢刷白了臉,有一些尷尬,身邊的朋友更是給了那人一枚白眼。
“真是很久不見?!?/p>
盞螢有些想笑,原來他也一樣不能免俗,于是她伸出了手,兩人友好地交握。
來人叫葛昭明,是盞螢的學(xué)長兼初戀情人,記憶中的他并不會打扮。果然今天煞不合時宜地穿了一件滑雪衫,想必背上正直冒汗。
一班同學(xué)吃完飯,在校園里逛了半天。便也各自散了。盞螢有些口渴,便到自動售貨機上搜尋飲料,突然一聽熱奶茶湊到她面前。
“這里面沒有熱飲。”是昭明,他居然還記得她的喜好。
“我到外面的超市買的,多買了一罐,正好拿給你?!?/p>
盞螢笑話自己,是啊,他們的關(guān)系早已不同以往,她還遐想些什么?
想到這里,盞螢頓時開懷,“我們到那邊坐吧?!?/p>
一陣寒暄后,兩人都沒有說話,盞螢捧著熱奶茶靠在椅背上,任憑午后的陽光將她曬得懶懶的,暖暖的。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天氣也是這么好。”昭明開始嘆息。
盞螢沒有搭話,但卻清晰地記得,那是她開學(xué)報到的一天,他是她的學(xué)長,她是初進高校的天真丫頭。那天,她在他的指點下填著表格,陽光灑了兩人一身。她并不是容貌出眾的女孩,他卻因此被吸引。他說他是第一次見到連寫字都會那么認(rèn)真的女孩兒。
“還記得那個噴水池嗎?”昭明指著不遠處的景觀,“那個時候你好不粗心?!?/p>
盞螢笑了出來。
那天,一陣風(fēng)吹來竟將她的講義盡數(shù)吹進水池中,她在一旁又氣又急時,是他全然不顧冷冽的天氣跨進噴水池替她將講義一頁一頁地撿出,再回寢室用吹風(fēng)機吹干、裝訂好、包上封皮送還給她。她拿著講義時分明見到他的褲子還沒換下,滴答滴答正滴著水。
他們之間曾有美好的過往,一份簡單的關(guān)懷就足以讓彼此窩心。單純的校園愛戀讓盞螢充滿憧憬,他們會一直在一起吧?他們會結(jié)婚吧?她會為他做飯洗衣,她會為他生兒育女,她會為他留一盞燈,指引他歸家的路……
“只怪那個時候年紀(jì)小,問其他人復(fù)印一份不就是了,何必執(zhí)意……”盞螢沒有說下去,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狠心。
昭明尷尬地干笑,“你做事一向獨立?!?/p>
獨立?盞螢干笑,她錯就錯在太過獨立。
在和昭明分手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干練和獨立正是他所欣賞的,原來她全錯了。她為了讓他安心備考研究生,寧愿孤單過情人節(jié),他們的約會一拖再拖,最終也沒了音信。她千辛萬苦等來的卻是分手的消息,他們之間沒有第三者,有的只是越來越少的話題和共鳴。
盞螢委屈,她不找他,不給他電話,是為了讓他安心復(fù)習(xí)。原來在他眼里,她的好意竟成了分手的原因。原來,當(dāng)他不愛她時,他看不到她的優(yōu)點,件件全是她的缺點,當(dāng)初的優(yōu)點也成缺點。
我們還是朋友吧?
他大方得令她氣憤,盞螢冷笑,朋友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不要這樣的朋友!
她奪過他的手機,幼稚地將自己的名字刪除,她才不會給他機會,她要讓他后悔!
朋友紛紛前來安慰她,盞螢卻扮出一張笑臉。她怎會輸?她不會落淚,她要過得比誰都好。她用T大的入學(xué)通知書告訴所有人,沒有葛昭明,她一樣能行!
在候機廳里,家人、朋友統(tǒng)統(tǒng)到齊。機場安檢人員為她的行李箱過秤。
超重。
她將冬季的衣服取出,反正A國并不寒冷。
超重。
她狠狠心,將媽媽織的圍巾、帽子拿出。
還是超重!
大家都傻了眼,明明“瘦身”的箱子怎會如此“頑強”地超重?
安檢人員拿出一個紙盒,“小姐,這是什么?”
知情的朋友嘆了口氣:“盞螢,要不就加些錢吧?”
盞螢瞪著那個盒子半晌,“不用?!?/p>
她奮力將盒子奪回,丟在地上,碩大的水晶球應(yīng)聲滾了出來,沿著眾人的腳邊一路滾下去,好遠好遠。
盞螢將衣物和媽媽的愛心禮物再次放進行李箱,真好,沒再超重了。原來丟掉逝去的愛情的感覺竟是如此飄飄然。
“盞螢,那我?guī)湍銕Щ厝?”朋友氣喘吁吁地跑回。手里捧著受盡摧殘卻仍完好如初的水晶球。
“不用,你替我扔了吧?!彼偷臇|西,是到了該扔的時候了。
越過安檢線,盞螢看到父母紅了的眼眶,看到朋友頻頻地揮手,唯獨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她有些落寞,她怪他狠心,也怪自己的軟弱。
但她是何盞螢,她怎會被打敗?小小的一次失戀豈會讓她一蹶不振?
身在異鄉(xiāng)的盞螢刻苦讀書,在國內(nèi),她的失敗只會讓自己看不起自己:在國外,她不能讓異鄉(xiāng)人看不起中國人。
她不讓自己空閑,周末的時間她用兼職家教來彌補。她教的是一家華人的小孩,對她來說游刃有余。小孩有個沉默的哥哥,每次盞螢到了,他便臭著臉離開。盞螢知道他不喜歡她,但她卻固執(zhí)地不肯離開,她來只是為了提高孩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而不是讓所有人高興。
她拿全額獎學(xué)金,她到社區(qū)做義工,她讓倔犟的英國老頭對著她豎大拇指,她是無所不能的何盞螢,可卻被一次食物中毒搞得狼狽不堪,是最厭惡她的哥哥闖進她家,破門而人,將她送到醫(yī)院。
哥哥寒著臉為她削蘋果。
“我沒見過人用機器削蘋果的?!北K螢好奇,那是一個類似削鉛筆的機器。
“這是我發(fā)明的?!备绺绱鸬馈?/p>
盞螢點點頭,“謝謝你?!?/p>
“不用,專利我還沒賣,如果你喜歡可以便宜點給你。”
盞螢笑了起來,“我說的不是它,而是你救了我。”她纖纖食指指著他,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紅了臉龐。
啊,原來他不是討厭她,而是喜歡她。
“你昏迷時一直叫著‘昭明’,他是一個人?”
“我發(fā)誓,他不是一只狗。”大口地咬下一口蘋果,盞螢開玩笑道。
這是她第一次將失敗的戀情與人訴說,還是一個交往不深的外鄉(xiāng)人,真是奇怪,可偏偏,她全盤說出后又覺得渾身舒服。
“他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北K螢發(fā)現(xiàn)哥哥還是有很多優(yōu)點的,譬如安慰人。
“我也有想過,我猜他或許是得了什么絕癥,或者是醫(yī)生告訴他,要砍掉他的一條腿,為了不連累我,他才離開我……”
“你真可怕!”哥哥瞪大了眼,“那結(jié)果呢?”
“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他四肢完好,還為他們學(xué)院贏得了籃球比賽?!?/p>
哥哥露出四顆牙齒但很快又閉上嘴巴,他知道這個神奇的中國女孩在開玩笑,她開心,他便開懷。
哥哥在盞螢面前很吝嗇笑容,嚴(yán)肅的神情好似煞星。
“如果你再這么對待你女朋友我,我就會翻臉。”盞螢想看他為她破例。
“翻臉后會如何呢?”哥哥問道。
“會不接你電話?!?/p>
“反正你天天要來補習(xí),直接看到真人,要電話干嗎?”
“會不跟你說話。”
“那正好,我可以專心擺弄我的機器?!?/p>
“會刷爆你的卡!”盞螢挑腳,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如此可惡!
哥哥總算停下手里拆得七零八落的發(fā)動機,“樂意之極,我還會奉上密碼?!?/p>
盞螢只感覺眼前一黑,突然弟弟跑來摻一腳,“盞螢姐,這次的家庭作業(yè)……”
她嘿嘿一笑,“我最后還會拍拍屁股走人,看誰來接手你家的小煞星?!?/p>
切中要害!
哥哥注視了弟弟很久之后,調(diào)轉(zhuǎn)視線看向盞螢,整整齊齊露出了八顆牙齒以上。
“哈哈,你有蛀牙!”驚天大發(fā)現(xiàn)。
“早知道會被你笑?!备绺绾貌粚擂?。
“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不笑的?”還以為他天生冷酷呢。
“對啊,自從哥哥初中時長了這顆蛀牙被同學(xué)嘲笑后,就笑不露齒了?!钡艿苎a充道。
“那不是要笑到內(nèi)傷?”盞螢抱起弟弟道。
弟弟環(huán)住盞螢的脖子,大聲道:“所以哥哥每次見到姐姐你,都很傷身體?!?/p>
“怎么講?”
“哥哥明明很開心,卻不得不憋著,怕影響他在你心中的印象。”
“那么可憐?”盞螢學(xué)弟弟皺起眉頭。
“對啊,所以盞螢姐,你一定要對哥哥負責(zé)哦!”十足小大人的口氣。
這回,哥哥笑得很大聲,盞螢看到他的蛀牙在太陽下快活地伸展著身體。
八年后的四月,昭明舊事重提:“盞螢,都過了那么久了,你還不原諒我嗎?”
“感情的事,不外乎好聚好散,不好就換,哪需要原諒與否?”如今的盞螢早不是當(dāng)初躲在被窩里流淚的小可憐。
他不是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其實當(dāng)初我也曾后悔,也想再去找你,但你說得那么絕決……”
好似都是她的錯昵!
盞螢開始懷疑當(dāng)年說分手的人到底是他,還是自己?“何必老執(zhí)著于過去呢,我們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校友?”
唉,他是她曾經(jīng)愛過的葛昭明嗎?衣著隨便,言語無趣,做事風(fēng)格拖拖拉拉,七八年過去了還想著和初戀女友勾勾搭搭……盞螢搖頭。
原來,一旦不愛一個人,便不能容忍他的小小缺點,所有不足都被曝光,她今日總算理解,當(dāng)日又怎怪得了他?
“那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這是他的心結(jié),是他負她,他成了老同學(xué)口中的負心漢。即使日子過得再久,在她面前,他總是抬不起頭來?!芭笥选笔撬詈蟮膿躏L(fēng)墻,至少,他可以挺起胸膛告訴別人,他們還是朋友啊!
盞螢笑他還沒看透。何必為了成全在別人眼中自己可笑的尊嚴(yán)而委曲求全?
“昭明,朋友不是垃圾筒,不是其他感情壞了便可以往里面扔的。我的朋友個個精挑細選,金貴得很?!毖韵轮?,他怎襯得上她的朋友?
昭明不懂,為何她硬要如此決絕,一如當(dāng)初?今日他仍不懂,他只知道年少時,他負了一個女生,這個女生便一輩子也不原諒他。在他的字典里。做不成朋友便是敵人,她竟把他當(dāng)敵人呢。
盞螢不需他懂,接她的人已經(jīng)駕車來了??粗禽v經(jīng)改裝后怪模怪樣的車,盞螢笑痛了肚,背上挎包急急跑了上去……
留在椅子上的熱奶茶早就涼了,昭明這才發(fā)現(xiàn)她居然沒有打開拉環(huán)。多疑的初戀情人又在自責(zé)。是因為他的關(guān)系嗎?
其實,自從食物中毒后,盞螢便有所忌口,奶茶恰是其中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