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另一方（組詩）

輪回

原諒他吧，這個活了近四十年，

還不知腳踏實地的人。他還是一個孩子，

皮膚粗老，但胸中還是那顆敏感的心。

原諒他吧，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在夢中迷路的浪子，

即便知道他錯了，也別去叫醒他，

最好就讓他這樣睡著走下去。

寬恕他吧，這個塵根未凈的俗子，

他胸?zé)o大志，貪戀瑣碎的兒女情長。

他沉湎于書籍，文字，

脊背上的翅膀早已退化，

臃腫的肉身再也無法飛翔，

只有那些紙張，可以令他稍稍脫離大地的引力。

那些愛著他的人呵，

感謝你們始終沒有放棄他，仍心存熱望，

盡管他至今一事無成，

這時常讓他自責(zé)和羞愧。

別嘲笑這個幸福的人，他

如同堂·吉訶德，沖向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

笨拙地應(yīng)付著迅疾的生活。

他疲憊地愛著，還沒有感到厭倦，

他順從了命運的流向，還沒有放棄掙扎。

寬恕他吧，這個固執(zhí)的西西弗斯，

他拒絕得到永恒的救贖，

在生命的輪回中，

他愿意，把理想的巨石一次次推向山頂。

命若曇花

她拒絕完美。

紛披的綠葉間深藏隱秘，

那瞬間歡愛只開向夜的最暗處。

她靜若處子，不可能攜來一場南美洲的風(fēng)暴，

即便她有墨西哥的血統(tǒng)，

有一顆孤傲之心，

一枝曇花又能怎樣？

她放棄與白晝對話，

只讓奔涌的思想充盈舒展的葉脈。

她拒絕言辭。欲說還休，

一枝曇花帶來什么樣的暗示？

當(dāng)然，她不能拒絕塵囂，但她可以睥睨俗物。

如同蟬，深土中沉寂數(shù)載，

只為痛快地鳴唱一夏，

她洞曉了生命之輕，從未抱怨命運

沒有把她幻化成玫瑰。

她只想避開眾人，給黑夜一點顏色看看。

讓剎那之美，

像一記閃電的耳光，

令時間戰(zhàn)栗，并深感羞恥。

蛻

——給英娜·麗斯年斯卡婭

我恥于和他們?yōu)槲?。是的?/p>

我永遠(yuǎn)地站在了人群的另一方。

是他們最初拋棄了我，

這是多么被動而無奈的選擇。

我曾多么無助，在黑暗中向他們呼喚，

他們卻厭倦地背轉(zhuǎn)身去。

我曾撕裂胸膛，捧出我熾熱的心給他們看，

而我得到的是恥笑和謾罵。

暴風(fēng)雪一次次席卷過生命的上空，

我堅守著作為人子的美德。

是的，這不是我的時代。那些人

不屑于面對正義，高尚，善良。

不是我愿意背離他們，與世界隔絕，

我一直不曾放棄期待。

我默默吐絲，一層層把自己包裹，

那是淚水和血液凝結(jié)的絲呀——

上帝是盲目的，他是否能寬恕我，

是否讓我背生雙翅，破殼而出

會的，我?guī)а脑娋鋾@醒他們，

多少年后，他們會回轉(zhuǎn)身來親眼看到：

我飛起來投身火焰，讓不死的靈魂，

與心中的祖國一起涅槃。

我愛上了……

我厭倦了光滑和細(xì)膩，厭倦了精致和完美。

我愛上了單一的事物，

和它們粗糙的部分，

我愛上了殘缺，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

愛上了棉布，笨拙的黑陶，露出草梗紋理的白紙。

我厭倦了繁復(fù)，重疊，厭倦了涂滿油彩的

面孔，和多變的表情。

我愛上了緩慢的旅程，愛上了中途的阻隔，

而不是瞬間的抵達(dá)。我愛上了等待，

等待中的焦灼。

三十歲后，我愛上了喝水，水的本身，

沒有茶葉，沒有菊花，咖啡和砂糖，

我愛它斟滿透明的玻璃杯，

清澈地注入我的身體——我愛上了

這具生命的容器，甚至它的破碎。

我愛上了蔬菜，水果，清淡的日子，

多少年沒有用過味精了，我舌尖上的味蕾，

卻一直綻放，品得出生活細(xì)微的變化。

我愛上了自然的光線，天籟的聲音

我的眼睛和心靈

對愛與美、疼與痛，始終保持了嬰兒般的敏感。

破碎

“每一棵小草都有它生長的理由，

而為什么人不可以？”

她屈從于生活。找不到更多的語言

用來解釋。那么多放浪的形骸

在她的身體上

播撒下承諾，謊言和嘲弄，

她沒有力量改變命運的尷尬。

當(dāng)然，她可以拒絕?？梢栽谪毟F的忍耐中，

讓一朵玫瑰黯然枯萎，讓它如山谷中的幽蘭

散發(fā)無人知曉的清香。

她可以愛一個人，與她相伴終生，

在柴米油鹽的瑣碎中

學(xué)會嘮叨，咒罵，生下孩子，

耐心地把他一天天養(yǎng)大。

然而，她選擇了破碎，

選擇了更猛烈的摧殘和蹂躪，

這是她唯一對抗命運的方式？

在顛倒的時空中，她麻木，頹廢，

那些逢場作戲，虛情假意，她演繹得多么出色，

她知道走近的男人需要什么，知道

在他們的眼中，她最多只是一具

聽從他們擺布的玩偶。

像一只夜蛾，在曖昧的燈光中撲打著翅膀。

誰能夠理解她病態(tài)的狂熱？

當(dāng)整個城市沉重地向她壓下來時，

她發(fā)出了破碎的呻吟。

中國母親

一個日常的女人，被歲月打磨得面目模糊。

如今，她站在菜市場里，

為晚餐是土豆白菜，還是蘿卜蘑菇，遲疑不決。

她的自行車粘染了塵土和泥濘，

車筐有些變形，（它一直裝載著一家人的食糧）

她要趁著昏暗的天光，挑選那些噴過水的蔬菜，

要為稱的高低與小販較量。

“菜還是這么貴，天都暖和了?！?/p>

“便宜不了的，什么都漲價！”

菜販厭煩了她的挑揀。

“孩子正在生長，再買些蘋果吧?！?/p>

10塊錢6斤，盡管覺得貴了，

她仍然仔細(xì)地挑了些。

“他累了，愛喝口小酒，就著我炒的花生米?！?/p>

土豆兩塊，胡蘿卜一塊五，西紅柿一塊八，蘋果五塊，花生米三塊，

紅的，綠的，慢慢擠滿了車筐。

一個清貧的女人，熟練地掌握了生活的算術(shù)，

她清楚，如何讓每月的600塊錢，正好與下月銜接。

這是普通的一天，三月八日，

我見到一個普通女人，從菜市場緩緩走出，

她笨重的身體，隆起的腹部，

很快便會被黑暗和洶涌的車流淹沒。

而在她的子宮深處

那個一無所知的小小胎兒正在吞吐著羊水，

用臍帶吸吮著養(yǎng)分，

一天天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