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咪欍吶。買咪欍。

靚(讀平聲)分——靚分——

都發(fā)——都發(fā)——靚分都發(fā)——

遙控器呀，彩電空調(diào)遙控器呀!

雞肝——雞肝——

……

在31區(qū)，最先醒來的，是那些小販的叫賣聲。這些從五湖四海來到深圳的異鄉(xiāng)人，用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叫賣聲，叫醒了31區(qū)的黎明，就像在我的故鄉(xiāng)，每天清晨那些在樹林子里跳躍的鳥聲。說他們的叫賣聲稀奇古怪，當(dāng)真是沒有絲毫夸張的。

瞇槽是什么東西?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叫聲，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到如今，我一直沒能弄明白，這個女人叫賣的是什么東西。有一次，我聽見了叫聲，跑下樓去，想看一看這個女人到底賣的是什么，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這些都是生活的細(xì)節(jié)和素材，可是等我跑下樓，女人已挑著擔(dān)子走遠(yuǎn)了。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瘦瘦小小的，戴著一個尖頂?shù)拿弊?，肩上一根?xì)小的扁擔(dān)，兩邊一閃一閃地跳躍著兩只小木桶。看著女人遠(yuǎn)去的背影，我突然又不想弄清楚她到底是賣的什么東西了。后來，我經(jīng)常在巷子里遇見這個女人，她挑著擔(dān)子走路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汪曾祺老先生在《大淖紀(jì)事》里的一段描寫：

這里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yè)。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于去挑的。這些“女將”都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發(fā)上涂了很多梳頭油……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dān)擔(dān)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fēng)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把31區(qū)和汪先生的大淖聯(lián)系在一起，實在是沒有理由的，可是我卻經(jīng)常會這樣想，可能是因為我太喜愛汪先生文字的緣故吧。記得有_次讀到自連春的小說《我愛北京》，里面寫到“我”在蒲黃榆附近收破爛，身上掛著一個紙牌，上書“我愛汪曾祺”幾個大字。于是有一天，“我”真的遇上了汪曾祺老先生，“你愛汪曾祺?汪曾祺問我。他的臉上堆滿了疲憊但是慈愛的笑容?！弊x到這里時，我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我一直把這個細(xì)節(jié)當(dāng)成是白連春和汪先生的真實相遇，雖然我知道，《我愛北京》是篇小說。汪先生的文字，我是常讀的，有些篇章，讀了不下數(shù)十遍。我有一本《汪曾祺自選集》，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隔一段時間，我會拿出來重讀一次。能見到汪先生，曾經(jīng)是我的夢想，可惜老先生走了，不然我也想去蒲黃榆附近撿破爛，不為別的，只為見一見我極喜的作家。

然而，瞇槽是什么東西，我終于沒有弄明白，這兩個字到底該怎么寫，我也沒有弄明白，我故意沒有去弄明白，這樣，我可以把它想象成注先生筆下的紅菱、荸薺、連枝藕?？梢园?1區(qū)想象成大淖。

“靚分”之謎，是我的女兒揭開的。女兒兩歲多就來到深圳，在31區(qū)的親嘴樓里長大，今年八歲了。在女兒的眼里，深圳就等于31區(qū)，就等于家。在女兒的眼里，她就是深圳人。

女兒在31區(qū)讀幼兒園，讀學(xué)前班，讀小學(xué)。女兒讀書成績不錯，是學(xué)校紅領(lǐng)巾廣播站的播音員，還是班上的班干部。女兒不想當(dāng)班干部，她說當(dāng)干部太累，她想當(dāng)一名偉大的畫家。女兒從兩歲起開始涂鴉，從來沒有人教她該怎么畫，我不想用大人的眼光來抹殺她兒童的天真。至于將來她長大之后做什么，也不是我能干涉的事情。我一直覺得，女兒在31區(qū)的外來工子弟學(xué)校讀書，也很好，條件比我們老家好多了，比我少時要好多了?？墒俏移拮訁s希望將女兒轉(zhuǎn)到31區(qū)之外的公辦學(xué)校讀書。妻子的理由是，外來工子弟學(xué)校的老師流動性很大，而且教師水平也的確有限。我一直不置可否。有一次，妻子生氣地拿著一本女兒的作業(yè)本摔給我看，我說什么事嘛，氣成這樣。妻子說，你看看你女兒的作業(yè)。我翻開女兒的作業(yè)，說，寫得不錯嘛。妻子說，你看看這里。于是，我看到了女兒做的一道填空題，()的田野，女兒填的是“希望”的田野，卻被老師打了紅X，并“更正”為“大大”的田野。妻子說，你在寶安認(rèn)識那么多的人，你去求求別人吧，幫女兒轉(zhuǎn)個學(xué)校。我說那我試試看吧。女兒聽說了，高興得不行，她早就羨慕著公辦學(xué)校那寬闊的操場了。然而我的面子真的是很有限的，結(jié)果是學(xué)校拒絕了我的請求。女兒聽說之后很失望，問我：

“爸爸，為什么我不能上好學(xué)校?”

“因為我們不是深圳人?！?/p>

“我一直都住在深圳，我為什么不是深圳人?”

“因為我們沒有深圳戶口?！?/p>

“戶口是個什么東西?”

我無法對一個八歲的孩子解釋清楚她為什么在深圳長大卻不是深圳人這個復(fù)雜的問題，就像我無法想通，我是中國人，為何還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暫住一樣。那一次，我對女兒發(fā)了火。女兒很懂事，再也不提要轉(zhuǎn)學(xué)的事了。當(dāng)樓下飄來了“靚分——都發(fā)靚分——”的叫賣聲時，女兒說，爸爸，我想吃涼粉。我這才明白，“靚分”原來是涼粉。不過我覺得“靚分”叫起來更加好聽，兩個平聲，叫起來飄飄的、綿綿的、嫵媚誘人，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風(fēng)情。這風(fēng)情與懷舊無關(guān)，與思鄉(xiāng)無關(guān)。也是在這一天，我還弄清楚了，“都發(fā)”原來是豆腐花。一直沒有弄明白的是。這個賣“靚分都發(fā)”的女人，老家是哪里的，不過肯定是南方。只有南方的方言才會這樣的輕柔好聽。南方的人，性格更加像水，而北方的人則更像是山。南方人說話，曲里拐彎，輕聲慢語，聽起來很溫情，不像那個收廢品的，你走得好好的，冷不丁會聽到他扯開嗓子叫一聲：收廢品!聲音仿佛突然從嗓子眼兒里進出來，又突然消逝了。短，急，干凈有力，像極了他們的性格。

在31區(qū)流動著很多收廢品的，他們差不多都來自河南、安徽。從我的租屋出來，走二十米，有一個十字路口，原來在路口不遠(yuǎn)處，有一個垃圾站，里面就住著一家河南人。這家的男子，每天騎著一輛破三輪車走街串巷去收破爛。冷不丁地叫一聲“收廢品”，他的女人，每天都要把每個垃圾桶扒拉一遍，把里面有用的東西撿出來，整理好。他們還有一個小女兒，和我女兒年齡差不多，卻還沒有上學(xué)。我們每天走過垃圾站的時候，都能看見小女孩趴在地上，玩著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玩具。孩子的眼里，一樣地閃爍著天真與歡樂。她們在這里也住了好幾年了，她的女兒剛來到這里時，也才兩三歲。她大約也和我的女兒一樣，認(rèn)為自己是深圳人。垃圾站的一間頂多五六平方米的空間，就是他們的家。里面放了一張床，還有一個煤氣罐和灶，再就無處插腳了，這就是他們?nèi)康募耶?dāng)。冬天還好一些，到了夏天，垃圾站散發(fā)著濃烈的臭味，離很遠(yuǎn)就熏得人捂住鼻子，如果遇上梅雨天氣，他們幾乎就生活在污水之中。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快樂，我?guī)缀鯊臎]有在他們的臉上看到抱怨與不滿。想一想，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外鄉(xiāng)人，對生活的要求，原來是如此之低。他們這樣的生活，是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生活二字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罷了。有一天，我有一個搞攝影的朋友來31區(qū)，和我一起去拍他們的生活，女人很高興，用手在水里沾濕了，使勁兒地抹著頭發(fā)，又拿梳子給她的女兒梳頭，女兒的頭發(fā)結(jié)成了一團，被梳得尖叫了起來。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著嗓門說：“你叫啥，給你照相哩!”

他們有很多的老鄉(xiāng)，和那些老鄉(xiāng)比起來，他們算是好的了，有一個垃圾站避風(fēng)雨，而且垃圾堆里還可以刨出一些東西換錢，他們的那些老鄉(xiāng)，一輛三輪車就是他們的家，晚上隨便找個地方，在三輪上鋪一塊板子，就成了床。下雨了，就找個屋檐將就一晚?！氨壬喜蛔?，比下有余?！闭嬲f不清這是一種健康的生活心態(tài)，還是我們民族的惰性。

終于，城管把這個垃圾站遷走了，大約是在馬路邊上影響市容吧。那一家三口，也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每當(dāng)女兒提出一些超出我們生活標(biāo)準(zhǔn)的要求時，我就會對她說起生活在垃圾站的這一家人，女兒會說，“知道啦，你別說了?！币桓辈荒蜔┑臉幼印Ｅ畠捍罅?，開始嫌我這個老爸太啰嗦了。

這些年來，我在31區(qū)寫作。慢慢地，也有一些志同道合者走在了一起，于是，31區(qū)開始被媒體稱之為“作家村”，從去年底開始，南方的一些媒體開始對我們這個群體進行瘋狂的炒作。在很多深圳人的眼里，我們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這些宣傳，把我們當(dāng)成了一個精神的堡壘，把我們提高到了一個超出事實的高度。事實上，我只是選擇了一份自己的職業(yè)，一份自己熱愛的職業(yè)，我和31區(qū)的其他人，和那些叫賣的小販，和這一家三口，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我們，都是在生活，如此而已。

我家的電視遙控器壞了，樓下響起了叫賣遙控器的聲音，有好幾次，我聽到聲音跑下樓去的時候，他早就走得沒影子了，他是騎著自行車的，叫賣也不用自己吆喝，而是錄了音，反復(fù)地放。還有那些賣蟑螂藥老鼠藥的也是這樣。他們的錄音在31區(qū)的巷子里飄蕩，31區(qū)也因此而鮮活。有一次，我終于追上了那賣遙控器的，我說你跑這么快干嗎?他嘿嘿嘿地笑，并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幫我試好了遙控器，他問我：“你怎么沒上班?”

我說：“我不上班，在家里寫字。”

他興奮地說：“你就是那個作家吧。我在電視里見過你，開始還不敢認(rèn)。真的是你呀!沒想到我的遙控器賣給了一個作家?！?/p>

我笑著說：“那你是否便宜一點呢?我給你簽個名，你給我打個折。”

賣遙控器的抓了抓腦殼，說：“我們的利潤很低的，不像你們作家，寫一本書出來就發(fā)財啦?！?/p>

我說：“你看我這家，像發(fā)了財?shù)臉幼用础！?/p>

賣遙控器的笑著走了，走到門口還在說：“沒想到會見到一個作家?！?/p>

賣遙控器的人的情緒感染了我，讓我擁有了很好的心情，也讓我感受到了我從事的這份職業(yè)的尊貴與神圣。

還有賣雞肝的!

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哪來那么多的雞肝賣呢?有時我會為這個賣雞肝的女人操一些閑心。特別是前一段時間鬧禽流感，超市里的雞都沒有人要，會有誰要她的雞肝呢?一天我在樓下和鄰居聊天時說起了這個問題，鄰居笑了起來，說人家哪里是賣雞肝的?人家是賣紙巾的。

我在31區(qū)搬了好幾次家，每一次搬家，都會有一些新的鄰居。我的第一位鄰居是一個陰郁的男人，黑，瘦。他姓甚名誰，我無從知曉，也沒有想過去知道。那位鄰居每天都要刷上七八次牙，刷完牙陰森森從我門口走過，牙刷和杯子有節(jié)奏地敲打七下，怪嚇人的。有時，他經(jīng)過我的門口，會用一種很冷漠的眼光盯上我一眼，我至今還記得，他的目光是飄浮著的，像一個白日夢，于是無端地覺出了一種恐怖。膽小的人被他這樣盯上一眼，相信會在夜晚做一些噩夢的。白天尚好，特別是晚上，他那有節(jié)奏的敲打聲尤其讓人覺得膽戰(zhàn)心驚。

他是誰?他從哪里來?他從事什么工作?他為什么要不停地刷牙?他用牙刷敲打杯子的聲音為什么會給我的心里造成這無端的壓力?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許當(dāng)時是我太敏感了。當(dāng)時我剛到寶安，剛剛從一個工廠里的打工仔變成文化單位的打工仔，并擁有了一個記者的身份。那時，我的內(nèi)心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這樣強大，多年打工生活，四處流浪，我習(xí)慣了警惕。我曾在很多小說中就我們打工人的心理承受問題進行過描寫。有一次，我坐車從石巖回寶城，半途上來四個小年輕，他們的胳膊上都刺著文身。他們一上車，本來都在談笑風(fēng)生的乘客們突然就安靜了下來，車上的空氣像是凝固了。我感受到了所有人的緊張，包括我的緊張。四個小年輕后來在金威啤酒廠下車了，他們一走，車上的空氣立刻鮮活了起來，我聽見了大口大口的呼吸聲。

我的這位鄰居大約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對我的心理造成了無形的壓力，也讓我思索著這種壓力成形的內(nèi)因。后來我以此為基礎(chǔ)寫了一篇小說，在小說中，牙刷敲打杯子的聲音變成了磨刀聲。我在小說中寫道：“在外打工多年，總是在不停地漂泊，從異鄉(xiāng)走向異鄉(xiāng)，打工人沒有家的感覺，也普遍缺少安全感。無論是黑道上的爛仔，還是治安、警察，或是工廠里的老板、管理員，都可以輕易地把掙扎在最底層打工人的夢想擊得粉碎。然而正是這么一群最卑微的打工人默默無聞地建設(shè)著這個城市。生命的脆弱與堅韌，在這片土地上是如此的矛盾而又統(tǒng)一。”

看電視節(jié)目《狂野周末》，說的是非洲大草原上那些動物們的故事。我突然找到了我們?yōu)槭裁磧?nèi)心如此敏感而又脆弱的答案。那些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獅子、大象們，它們是草原上的強者，它們從來不用去警惕突如其來的攻擊。哪怕一頭病入膏肓的獅子，在面對獵狗包圍時，依舊是那么從容。而那些弱小的食草動物，總是會練就特別靈敏的觸覺，比如瞪羚，它們就能及早發(fā)現(xiàn)危險的存在，哪怕是一點風(fēng)吹草動。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這些打工者，其實就是草原上的那些食草動物。

我們行走在外，對周圍的事物總是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這種警惕對于動物來說是必要的，可是對于我們?nèi)祟悂碚f，卻是危險的。我們會因為這種高度的警惕而失去對人的信任。我們會過度將自己包裹、封閉起來，從而失去融入社會的機會和能力。于是我們走入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的怪圈，我們選擇了在這個社會的邊緣行走。我曾在很多的小說中思考過這個問題?？墒牵谶@里，誰也無權(quán)去指責(zé)我的打工兄弟姐妹們，我們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之初，對這個世界其實是充滿了渴望、好奇、幻想和信任的。我們來自鄉(xiāng)野，踏人城市之初，都有著自然的清新和淳樸。然而當(dāng)我們經(jīng)歷了一次次的打擊之后，當(dāng)我們的真誠一次次被現(xiàn)實玩弄之后，我們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我們這個群體開始對城市、對陌生人產(chǎn)生了信任危機。這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是一種自然法則下生成的條件反射，是嚴(yán)酷的現(xiàn)實使得我們這個群體失去了敞開自己內(nèi)心的勇氣。也有幸運者，像一株移植的植物，在城市里頑強地扎根、生長、開花、結(jié)果。然而這株植物為了適應(yīng)另外的環(huán)境，必然地改變了自己，成為了另一株植物。在外打工，重要的不是如何成功楔入城市，而是以何種面目禊入城市?？墒俏覀兇蠖鄶?shù)人都忽略了前者。我們的體內(nèi)流動著農(nóng)民的血液?？墒牵r(nóng)民工這個詞，在我們聽來，卻是那么的刺耳。我們渴望獲得的其實只是一個平等競爭的權(quán)利。這就要求我們的內(nèi)心首先強大起來。事實上，內(nèi)心的強大談何容易。我們在城市里總是活得小心翼翼，廉價揮霍著自己的青春。

有些鄰居，我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但他們卻像楔子一樣楔入了我的生活，頑強地將他們的身影插入我的記憶。

在31區(qū)西一巷租居的時候，就有這樣一位鄰居。我一直沒有見到過他，但我熟悉他的聲音。我的這位鄰居大約是一個酒鬼，他經(jīng)常在半夜三更回家，回家后，就大力地擂門。他每次喝醉了酒，回來都會打他的妻子。我經(jīng)常在半夜時分被他的打罵聲和他妻子的哭嚎聲驚醒，醒了就再也睡不著。可是我從來沒有去勸過他，也沒有去幫助過他的妻子。這樣的念頭曾經(jīng)在我的心里出現(xiàn)過，但我終究沒能邁出那勇敢的一步，我只是在他妻子的哭嚎聲中自責(zé)，我的懦弱讓我覺得羞愧。我恨我自己，空長了一米七六的個頭，空長了一百六十斤的體格，卻不敢做一個生活中的強者，只有在文字里對她給予一些裝模作樣的同情。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我會覺出自己的無能。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一只外表強大的食草動物，在我的同類受到攻擊時，我除了躲避，別無選擇。

曾經(jīng)，在白天，我見過他的妻子，那個在夜晚哭叫的女人，她長得很漂亮，一頭長發(fā)披在肩上，她的形象像一個公司的白領(lǐng)。據(jù)房東說，她在一家商場做化妝品推銷員。而那個男人，原來并不是她的丈夫，他和她只是同居關(guān)系。我所知道的，大約就只有這些。有一次，男人半夜醉酒后回家，女人把門反鎖了，不給他開門，于是他就在門外發(fā)起了酒瘋，先是大聲叫罵，后來用拳頭砸門，用腳踢門，弄得一幢樓的人都心驚膽戰(zhàn)。后來他開始吼叫著，說再不開門就要殺人了。終于是有人報了警，我從門后面的貓眼里看見警察把那個男人帶走了。第二天，那個女人也搬走了。我后來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31區(qū)的房子，都是“親嘴樓”。所謂親嘴樓，是形容兩幢樓之間距離之近，兩幢樓里的人可以親嘴。親嘴樓是一個天才的名字，我喜歡這個名字，它使得我樸素的生活平空多了幾許的詩意和浪漫。

在我對面的另一幢樓里，也不停地變換著租居者。有一段時間，里面住了一對小夫妻，他們看上去很親密。從他們晾在窗臺上的衣服可以看出，他們都是在廠里打工的；那些灰色的工衣，對于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我曾經(jīng)就穿過這樣的工衣，而且穿了很多年。灰色工衣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但這種身份是很多打工人夢想著拋棄的。很多的人，都在這樣的夢想里，將自己的青春染成了工衣的顏色。好在這一對小夫妻，或者也不是夫妻：她和他看上去都還年輕，十幾歲的樣子，他們在異鄉(xiāng)相互溫暖著對方。

他們是幸福的，灰色工衣也裹不住他們對幸福的渴望。女孩染著黃色的頭發(fā)，像一朵開在灰色植物上嬌艷的花。我從她的頭發(fā)里，看到了幸福。每逢周末，他們會在家里度過一個白天，于是我們這一幢樓里就會響起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他們愛聽搖滾，而且是崔健的搖滾，這讓我對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敬意和歡喜。他們是快樂的，這種生長在苦難中的快樂，是打工時期最豐滿的營養(yǎng)。現(xiàn)在還喜歡崔健的，大約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而他們的年齡，本來應(yīng)該是喜歡周杰倫的。他們把音響的聲音開到了最大，這自然會影響到我的寫作。因了崔健，我原諒了他們，因為我也喜歡崔健。因了打工，我理解他們，在工廠里經(jīng)過了一周的壓抑，他們的情感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

可是有一天，半夜時，房子里突然傳來了吵架聲，那個女孩拖走了她的皮箱，也拖走了她的幸福。

外面下著初冬的冷雨，女孩衣裳單薄，她的身影很快就離開了我的視線。男人趿著拖鞋追了出去，不知道他能否抓住他的幸福。

過了幾天，對面的房間里換成了一對潮州的夫婦，夫婦倆在市場賣魚，家里有三個孩子，最大的約八九歲，最小的剛會跑，女人的肚子又鼓了起來。這些孩子都沒有上學(xué)。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孩子們或者坐在窗臺上發(fā)呆，或者是大的把小的打得哇哇叫。我在樓這邊嚇唬那個大點的孩子，說你再打你弟弟，我把你抓到派出所去。結(jié)果她用很難聽的話回罵了我。

有一次，賣魚的女人在樓下和我妻子說話，她問我妻子有幾個小孩，我妻子說就一個女兒。潮州女人說，你要再生一個。我妻說不想苒生了。潮州女人說，你們這些外省人，真不知你們怎么想的，年紀(jì)輕輕空著肚子。妻說，生多了養(yǎng)不起，一個小孩，好好供她讀書，你看你的小孩，那么大了還不讓她去上學(xué)，這樣是對孩子不負(fù)責(zé)任。潮州女人自豪地說，我們潮州人不上學(xué)也會賺錢。

’

潮州夫婦住了不到半年，突然又搬走了。這一次對面的房間里住進的是一對夫婦和幾位男工。小小的兩室一廳，里面擁擠而熱鬧。男人承包了金綠田超市的菜檔，每天很早去批發(fā)市場進菜，踩著三輪把菜拉到樓下，滿滿的一車菜，像一座小山。男人拉回了菜，就站在樓下大聲叫喊：“阿咪朵，阿咪朵?！蹦腥说慕新晱妷讯覉皂g，不把樓上的工人叫起來誓不罷休。而樓上的工人們，個個都睡得特別沉，周圍幾幢樓里的人都被叫醒了，他們卻睡得堅韌不拔，將鼾聲打得不屈不撓。我知道，這些工人們是太累了，他們每天要在市場里站十幾個小時。下班回來時，我大約都是坐在電腦前寫作，或者看書，或者上網(wǎng)。他們的腳步聲很干脆，他們的笑聲很響亮。他們一回來，31區(qū)的夜晚，一下子就鮮活了起來。他們的笑聲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經(jīng)過樓道，然后掛在我的窗前。他們鬧一會兒，打著口哨，尖叫著，大聲唱歌。他們光著身子，穿著三角褲衩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一會兒，窗臺上就掛滿了滴水的衣服，將我的目光擋在了外面。十二點過，對面的房間里安靜了下來。他們的快樂簡單而且直接。凌晨四點，男人的叫聲在樓下，他們在夢中。

我一直都沒有弄明白，男人在樓下叫的“阿咪朵”是什么意思。

“阿咪朵。阿咪朵?！蹦腥说慕新曄褚桓斪俞斶M了我的耳朵。

男人堅韌的叫聲就這樣突然闖入了我的生活。而且堅守著。終于有一天，一個膽大不怕死的，在男人叫“阿咪朵”的時候，躲在窗子后面大聲罵了一句“你他媽的想死啊”。這一罵，立即引起了大家強烈的共鳴，于是從兩邊的窗子里都射出了憤怒的叫罵聲，有人說再叫老子搞死你，有人就趁著這機會把那男人家庭里所有女性成員都問候了一遍。那天晚上之后的一段時間，凌晨再也聽不到男人叫“阿咪朵”的聲音了。據(jù)說男人聽從了大家的建議，給工人們弄了一架鬧鐘?？墒菦]過多久，男人又開始喊“阿咪朵”了。一問，原來他們已習(xí)慣了鬧鐘的聲音，怎么也鬧不醒了。男人每天早上扯開嗓子喊“阿咪朵”的時候，周圍的人就扯開了嗓子嚇唬他。但沒有用，他照喊不誤，后來大家也不再罵他了，也沒有人真的去搞死他。這樣大約堅持了有一個月，我們都習(xí)慣了他的叫喊聲，任他怎么喊，我們也不會醒了。

終于有一天，“阿咪朵”一家人都搬走了，因為他們做生意的那家金綠田超市倒閉了。金綠田超市倒閉是遲早的事，在它附近不到兩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比它的規(guī)模要大好幾倍的超市，而金綠田又沒有什么特別的營銷手段。再說了，在31區(qū)，去這種小超市，大都是買一些菜米油鹽的，31區(qū)不遠(yuǎn)，就是沃爾瑪、人人樂、海雅百貨、天虹商場、春天百貨……一溜兒的開了五六家，好像搞超市大聚會似的，像金綠田這樣的不大不小的超市，是很難立足的。然而做生意的人，大約都是不信邪的，大約都認(rèn)為，別人的超市倒閉，是因為他們不懂經(jīng)營，換了自己，是一定能把生意做起來的。他們都高估了31區(qū)這些生活在底層人的購買能力。果然，金綠田超市倒閉不到半個月，就又開始裝修了，這一次的老板把超市改名叫金緣。在裝修期間，超市外面就掛起了碩大的海報，先是招聘經(jīng)理、主管、收銀員、防損員、送貨員工。于是，在一段時間內(nèi)，這家新的超市，又為31區(qū)的外來者提供了不少就業(yè)崗位。有一次我就親見，有六七個打扮入時的新一代打工者，她們?nèi)局稚螯S色的頭發(fā)，穿著性感的衣裙，吃著高檔的冰淇淋，排隊等著和招聘人員面談。大約從前年開始，報紙上就說，珠三角開始出現(xiàn)用工荒了。多年以前的那種找工艱辛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現(xiàn)在大約是用人單位著急，見工者并不怎么著急上心的時代了。聽說有的廠家為了搶員工，相互之間還大打出手哩。然而，普工的工資，并沒有因此而提高多少。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在這里，一個普工月薪可以拿到五六百，二十年過去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數(shù)倍，他們的工資，幾乎沒有什么變化。然而，報紙上又有領(lǐng)導(dǎo)出來辟謠了，說珠三角根本沒有用工荒。真真假假，我也弄不清。我只是知道，要是在多年前，像這樣大量的招工，最少有數(shù)百人來見工，31區(qū)一定會引起交通堵塞的。而我現(xiàn)在看到的招聘場面，實在是有些冷清。

金緣超市終于開張了，先是到處派發(fā)廣告，上面標(biāo)明了不少誘人的銷售讓利商品，門口掛滿了喜慶的彩帶和氣球，賀匾和花籃擺了半里路長，搞得很是熱鬧。但沒過多久，當(dāng)超市的商品價位回到正常時，這家超市又門可羅雀了。這樣堅持了不到半年，金緣超市又倒閉了。然而，沒過三天，又有新的老板看中了這塊寶地，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裝修和招工。但愿這一位老板有新招，能把超市開得紅紅火火。

這家小超市對面，有個小報亭。這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我平時喜歡在這里買幾份報紙，《南方周耒》、《參考消息》。像《小說月報》這樣的刊物出來的時候，會站在這里翻一翻，看一看后面的選目中，都有哪些熟人的名字。很久沒有掏錢買過書看了，想想也是，一方面，我希望有人掏錢買自己的書看，一方面，又從來都是吝嗇著掏錢去買別人的書看。但看書是必需的，31區(qū)離圖書館不遠(yuǎn)，騎自行車也就十分鐘的路程，自從辦了借書證，看的書也漸漸多了起來。

報亭的斜對面，是靠著斜坡搭起的一間石頭小屋，小屋里住著一位修鞋匠，廣西人，除了修鞋、擦鞋，他還會修傘縫補衣服，生意總是很好。有一次我去修鞋，和他聊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就靠一個人修鞋，養(yǎng)活了一家人，還要供三個孩子讀書。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樣一個小小的修鞋鋪，怎么可能呢?不過仔細(xì)一想，又覺得是理所當(dāng)然的，如果他的修鞋攤子擺在那些豪華小區(qū)，大約只有餓死的份兒。比起他這個毫不起眼的修鞋者來說，我這個經(jīng)常在報紙、電視上露臉的作家，卻難以用一支筆來養(yǎng)活一家人，想起來真有些慚愧。

修鞋鋪的隔壁有一家店，他們總是做出一副明天就要搬走的樣子，店子的招牌也拆了，上面貼著經(jīng)營不善要倒閉的海報，斜斜地吊在那里，好像隨時都要掉下來的樣子，店里的東西五花八門，廚具、服裝、皮包和床上用品東一堆西一堆，搞得亂七八糟，看上去真的像明天就要搬家了。喇叭里面不停地重復(fù)播放著“最后三天，最后三天，所有商品一律二十元”的廣告。他們還印刷了一些傳單，請了人發(fā)散到了31區(qū)以外的地方?？墒亲≡谶@里久了的人都知道，他這家店子永遠(yuǎn)是最后三天，永遠(yuǎn)是跳樓自殺大降價。誠信這兩個字，可能店家不講究，頤客也并不去計較的。

31區(qū)的店鋪，幾乎每一家店鋪都有著一個獨特的故事。有些一元店，店里所有的東西都是一元一件的。還有些棉被店里，一直賣著質(zhì)量低劣的黑心棉被。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如果沒有這些，反倒不正常了，反倒不是31區(qū)了。開得最多的，還是那些舊貨店。在31區(qū)，你只要走上五十米，就能見到一家舊貨店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彩電冰箱、床鋪、灶具，安一個家要用的東西西，在舊貨店里都能找到。而且價格很便宜，服務(wù)態(tài)度又好。在31區(qū)，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房東還住在這里外，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都是外省人，外省人來到31區(qū)，都只是臨時的居住，很少有人會想到在這里長期安家的。真要有錢買房了，也沒有誰會想到在這里買房。于是人來人往的，就成全了這些舊貨店。

我每天會和幾個文友從這些店鋪門前經(jīng)過，然后穿過一條逼仄的巷子，去寶安公園跑步。這是我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光，長期坐著寫作，腰椎間盤已嚴(yán)重突出，坐一會兒就痛得難受，加之缺少運動，我自由寫作兩年來，體重由過去的一百三十多斤猛增到了一百六十八斤，人胖了，感覺腦子也變得遲鈍了，上三層樓都要喘氣。31區(qū)的幾位自由寫作者，大約都意識到了身體的重要性，于是我們每天都會去離31區(qū)不太遠(yuǎn)的寶安公園跑步，繞著寶安公園的山跑一圈是三公里。幾個月下來，我的體重降下去了二十斤，現(xiàn)在上六樓也沒有那么喘了，感覺生活又重新充滿了希望。

從家到寶安公園，那條逼仄的巷子，是，必經(jīng)之路。我一直覺得，這條小巷子就是31區(qū)的形象代表，有臟、亂、差的一面，也飄蕩著濃濃的人間煙火的味道。在小巷子的入口處，擠著炸臭干子的、賣甘蔗的、烤熱狗的、烤紅薯的、煎鍋貼的，還有麻辣串、羊肉串，當(dāng)然，還有池莉的小說中寫到的鴨脖子……各種叫賣的聲音，各種食物的混合氣味，在煙熏火燎里，上演著的就是一場活色生香的生活秀。有電視臺的來拍我的生活，我建議他們?nèi)ヅ倪@條巷子，可是這個建議從來沒有被采納過。

對于生活在這條巷子口的人來說，城管是他們最頭痛的問題，就像對于城管來說，這里的這些小商販們，也是他們最頭痛的問題一樣。城管和小販們，經(jīng)常在這里上演著貓和老鼠的游戲。我親眼見過幾次，當(dāng)城管的車開過來時，他們那種驚慌失措不顧一切倉皇四散的情景，看到這樣的場景時，我的心里總會有一些莫明的痛。有一次，眼見著一個女人沒有跑掉，她的鴨脖子被沒收了，她的小推車也將要被城管沒收。女人一看急了，抱著她的車不撒手，坐在地上，任人怎么拖也不撒手。這樣的場面，會吸引來很多人圍觀，圍觀者大都是對女人表示同情和支持的，這讓女人覺出了勇氣，于是和城管越發(fā)的糾纏，城管也只有哭笑不得。

小巷大約有五十米長吧，一路過去，見縫插針地擺著各種小攤。有賣鋁鍋清潔球的，有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孩子，十三四歲，戴一副眼鏡，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張紙，說的是她的身世，爹媽都不在了，她想上學(xué)，希望得到好心人的幫助。開始的時候，還能要到一些錢，后來據(jù)說是有這樣的一撥子人，專門扮成學(xué)生的樣子來討錢，于是她要到的錢就少得可憐了。其實相比前面那個和城管糾纏的女人，跪在這里討要，無論是真是假，都是極需要勇氣的。雖說我并不欣賞這種勇氣，但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得比她們好的人，在我們沒有對她們的生活進行深入了解之前，誰都無權(quán)對她們進行粗暴的指責(zé)。

一位老先生，須發(fā)皆白，戴著墨鏡，在小巷里坐了有些年頭了。面前的一張紙牌上，先前曾經(jīng)是寫著“指引迷途君子，提醒久困英雄”的字樣，現(xiàn)在好像又換了，簡單的就寫“摸骨算命”四個字。老先生的生意很好，我每次經(jīng)過，都有人在算命。而且來算命的，大都是女人。我曾經(jīng)疑心過，這位老先生并不是盲人，當(dāng)然，這樣的想法，很有些不夠厚道。

在朋友中間，有時閑聊，或是酒后，我也是能給人看一下手相的。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鄰村有一個剃頭閹雞帶收雞毛鴨毛的，據(jù)說會麻衣神相，給我看了個相，認(rèn)為我將來貴不可言，一定要招我當(dāng)女婿，可惜我當(dāng)時好像還未開竅，很是辜負(fù)了他的一番美意。不過我后來倒因此而翻過幾頁麻衣神相的書，給朋友們算算，逗大家開開心，當(dāng)不得真的。有時我胡謅幾句，朋友們居然也還認(rèn)為我算得準(zhǔn)，因此看見這位老先生在這里算命，而來算命的人在老先生說一句之后就點頭說是，總覺得很好玩。有時甚至開玩笑地說，哪天沒事了，我也來這里擺個攤子看手相。另一位寫作的朋友更絕，說什么時候咱們組成一個31區(qū)作家摸骨算命隊，在這里擺攤算命。再往前走一點，每天都在重復(fù)著上演著同樣的戲，幾個人圍在一起，大聲地爭吵著，有時看來甚至要打起來了，原來是一個下注者贏了錢，做莊家的想耍賴，于是旁邊有人看不過去了，幫那個下注者拿到了贏的錢，于是他們繼續(xù)開賭，其實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在做局演戲，可是總有一些人上當(dāng)受騙。

這條小巷子，曾多次進入我的小說。去年底我曾寫過一個短篇《文身》，里面寫道一位在工廠打工的少年想要去刺個文身時，我就專門到這小巷子里觀察過，小巷子里有一個青年，也坐在馬扎上，面前擺著一些文身的圖案。在離小巷子不遠(yuǎn)處，某幢房子的二樓，還有一個很大的招牌，上面印著兩個大字：文身。每次看到這兩個字時，我都會感到親切。

關(guān)于31區(qū)，可說的還有很多，比如那些燈光暖昧的發(fā)廊，比如那蹲在菜場門口賣菜的那些七八歲的孩子們，比如這里曲折的巷子，這里的陽光、雨水，還有在這里來來往往的我的朋友們。我從不掩飾我對31區(qū)的喜歡，就像我也不想掩飾渴望著早一點搬離31區(qū)，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安靜舒適的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