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色的回憶

前不久。我們偶讀汪曾祺的母校——高郵贊化中學?？锻盹埢ā泛推渚芳?，幾篇學生的散文寫得生動、形象，有靈性，有想象力，有藝術的感染力，給人以清新的感覺。由此，本刊辟一“青春印象”欄目，為有才華的青年學子提供一小小陣地。望師生、家長推薦佳作。

——本刊編者

日子每天都平淡如水地向前流淌著，每天都在重復著某些同樣的事情。忽然有一天，覺得自己每天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機械式的，毫無新意的，于是365天有365個厭倦和放棄的理由。就開始企盼著能夠像那些肥皂劇中那樣，生活忽然出現(xiàn)一些意外的事，偏離一點原本設定好的軌跡，為這種恬靜得讓人心疼的日子加點味道。

大概是我的這個愿望許得太虔誠了吧，那個下雪的夜晚，我做完CT檢查，輕輕地推開醫(yī)生辦公室的門時，聽到了一陣讓我措手不及的話：“這個小孩右腦頂部有一塊陰影區(qū)，經(jīng)過我們初步診斷認為陰影區(qū)為腫瘤。雖然是良性的，但是靠藥物治療是很難的，你們家長必須盡快準備讓她手術……”房間里很安靜，媽媽粗重的呼吸聲被醫(yī)院空曠的房間無限放大。我竭力調(diào)整自己混亂得完全不靠譜的呼吸節(jié)奏，可我還是受不了大腦的一片空白，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沖出醫(yī)院。那一剎，我聽到媽媽和醫(yī)生輕輕的呼喚聲。

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華燈初上的大街上到處亂跑，覺得自己很好笑，像個傻子一樣等待著天上砸下個“霹靂”，當這個“霹靂”真的砸下來并且砸中了我時才開始想要重歸以前那種平庸的生活，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成定數(shù)。我在腦中不斷倒帶重放剛剛聽到的那段話，它們每一個字都無異于一顆小炸彈，在腦中不斷爆炸，我也被它傷得血肉模糊。我不要也不能也不敢接受這些話語，盡管它們都是事實，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如同一個垂死掙扎的溺水者，極力想在漫無邊際的驚恐中找到一絲溫暖的依托，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想到我的趙老師?？偸悄菢影缘赖卦谮w老師前面加上“我的”，盡管這樣總是會被小沐、菁菁她們笑我傻。猶豫了很多次以后，我找到一處公用電話，按下了那個在心里面已經(jīng)反復念叨了很多遍的號碼。

我聽著趙老師溫暖的聲音，霎時間把那些驚慌失措和恐懼都轉(zhuǎn)化成了眼淚與傾訴。他輕聲安慰我說沒事的，不要怕，不要怕。我聽著這些柔柔的暖暖的話，像是獲得了莫大的力量，漸漸冷靜下來，漸漸不怕了……

回家后，我裝作什么都沒有聽見，笑著吃東西，笑著講話，笑著跟媽媽撒嬌，笑著讓爸爸教我作業(yè)。我一刻不停地說著話，不停地笑，因為我害怕一停下來，在眼眶里面積蓄了很久很久的淚水就會拼了命地往下掉。家里除了我的聲音，只剩下了墻上鐘表的“嘀嗒”聲。我也停止了講話，默默地回房間，把自己鎖在了里面。

把兄弟們的大頭貼全部拿出來，一張張地仔細翻看?？粗箢^貼上那些燦爛如花的笑臉，那些晶瑩的液體在我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然后就放肆地在我的臉上做著自由落體運動。我輕輕地告訴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會好起來的。

隔壁房間的輕聲談話整夜都沒有停過，偶爾還傳來爸爸的嘆息聲和媽媽的抽噎聲。

我安靜地坐在寫字桌前，心里空蕩蕩的，泡上一杯“卡布奇諾”，拉開窗簾，抬頭看窗戶外的路燈?昏黃的路燈讓我看得心酸看得惆悵看得哽住了呼吸。

那個晚上就這樣隱忍著過了下來。

徹夜無眠。

第二天，我背上書包準備出門時，媽媽叫住了我：“今天就不用去上學了。”我問為什么，趙老師他會擔心我的。爸爸說要讓我休息一下，學習太苦了，明天去上海放松放松。

我也沒有說什么，其實這個家里每個人心里都十分清楚那個事實，但誰都又裝作不知道，誰都不愿先捅破那層紙。我放下書包看著房間雪白的墻壁繼續(xù)發(fā)呆，繼續(xù)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擔心。

窗戶外的天由黯淡變?yōu)榍缋?，接著又慢慢開始變暗，一點點地黑下去。

就在天快要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姐突然造訪，享受著姐一如既往的關心，我的心沒緣由地疼了起來。送走姐之后，和趙老師通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明天就要去上海了。接著我聽到他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緊張，放輕松點，就當是一次遠行吧!

又是一個沒能合眼的漫漫長夜。

早上起床后，發(fā)了個短信給趙老師，提醒他別忘了星期一找個人幫我做值日?？吹节w老師回過來的短信，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在臨走之前再去看一看GJ美人、2B還有Joe，我想在他們以及我的趙老師面前驕傲地抬起頭笑著告訴他們要記得等著我勇敢地歸來呵!

很快地，我們上了車，一路上，都沒有什么話，很快就到了上海的姑姑家里。

我和妹妹出去瘋狂地玩了一上午，下午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是主治醫(yī)生通知我們盡快去醫(yī)院。

第二天，我們?nèi)チ碎L征醫(yī)院辦了住院手續(xù)。去醫(yī)院的路上，我坐在姑父的車里，和艷子(姑姑的女兒)還有爸媽很開心很開心地講話，我甚至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像想象中那樣難過，忽然嘲笑起肥皂劇中那些生了個比感冒嚴重點的病都會覺得末日來臨一般的人?？墒?，當他們所有的人都離開，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這偌大的病房時，我的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就好像被一大片的落寞包圍著。

住院后的日子閑得發(fā)慌，這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時常讓我害怕，我開始想念復習時那段忙碌而且痛苦的日子。那段日子中我起碼還有和我手拉手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們，起碼還有疼我寵我呵護我的趙老師，最起碼每天還能穿著自己喜歡的衣服?？墒?，現(xiàn)在呢，我只能穿著一點都不合身的病號服，只能聽著MP3里的Jaychon夢囈一般地哼唱?看著窗戶外的風景，習慣性地開始難過，開始心疼。有時候會覺得寂寞，有時候會覺得很寂寞。我用力地握緊拳頭，睜大眼睛看著時間如細沙一般從手中輕輕滑落，永不再回頭，我很悲哀地想，別人現(xiàn)在應該都在奮力復習吧，可我卻要在醫(yī)院里無聊地打發(fā)時間，等待著手術。

窗外的風景看倦了，便躺在床上看書，寫文字或者睡覺。

黃昏時，媽媽和姑姑還有艷子都會捧著一大束百合或郁金香來放在床頭，有時候也會帶一套粉紅色的衣帽或毛絨玩具來。趙老師也會經(jīng)常打電話或發(fā)短信過來，我們一起漫無邊際地聊一些話題，每次我都能夠從他的聲音中獲得一些溫暖的慰藉。

慢慢地也就不會再十分驚恐地面對這個世界，也開始試著習慣穿著病號服的那種別扭，也會和半夜里辛苦跑來為我打點滴的護士們開開玩笑，再也不會像一開始那樣花掉一天中的四分之三時間來睡覺，來逃避現(xiàn)實。

日子變得越來越陽光。

不看書也不睡覺的時候，我喜歡和菁菁、丹丹、小婷還有我的趙老師通電話或發(fā)短信。他們那些溫暖的話語會讓我有勇氣微笑著面對這個蕭瑟的冬天，會為我驅(qū)走寒冷，讓我成為絕緣體，與憂傷隔絕開來。短信里有笑臉有難過有開心有生氣，電話兩端的我們雖相隔千里，卻可以感受到彼此互相給予的祝福。

菁菁打字的速度總是很慢，可每一次都會發(fā)好多字過來，還傳了一些圖片給我看。她給我講笑話，承諾等我回來后唱筆筆的《筆記》給我聽。我看著菁菁發(fā)來的這么多圖片和短信，很是感動地想著她是如何艱難地擠出復習的時間，像一只固執(zhí)的小蝸牛一樣來編輯這些文字。我期待著能夠早一點回去，聽到菁菁用她的天真來詮釋筆筆的歌。其實菁菁唱歌是很好聽的，只是她總是成為那些乖孩子中的異類，卻從來沒有人看見過她心里的淚。

丹丹總會在電話中囑咐我好好休息，她的生日就快臨近了，要記得早點回來幫她過生日。有時她會用一種很擔心的口吻反復叮囑我多吃東西，多穿衣服，不要老是任性。我聽著她熟悉的聲音，有一種幸福涌上了心頭。

歷經(jīng)種種繁瑣的檢查，我終于可以舒了一口氣。在醫(yī)院公布我的病情的前幾天，我一直喜歡仰起頭問媽媽醫(yī)院檢查下來的結(jié)果會不會說我沒有事，那次CT檢查是誤判。媽媽總是笑著告訴我那我們就可以回去了，我也笑著附和，對啊，我答應了趙老師要回去參加期未考試呢!看著媽媽神采飛揚的樣子，我?guī)缀蹙鸵乓詾檎媪?，可我們在心底都深深明白這只是一個用來安慰我安慰媽安慰爸的憧憬，只是憧憬罷了。

在后來的幾天里，醫(yī)生極其頻繁地約爸爸媽媽去辦公室談并極力回避著我，我覺察到了一絲異常。再后來，主治醫(yī)師滿面笑容地宣布了我的病況以及手術時間。他告訴我前幾天，磁共振做下來還以為我的右腦中長的是膠質(zhì)瘤，這是一種必須開顱手術而且風險很大的病。不過現(xiàn)在我和主任醫(yī)師觀察了幾天，覺得是腦血管畸形的可能性比較大。我把醫(yī)生的話用短信發(fā)給趙老師時，他回了短信說好人一生平安。

終于千辛萬苦地盼到了手術那天，本來是決定全身麻醉的，后來臨時改成局麻，醫(yī)生說怕影響智力。我想想挺對的，萬一好好一中學生進來，回頭變成小傻子出去會影響人家醫(yī)院幾十年攢下來的招牌的。手術之前，爸爸用手拂了拂我額前的劉海，說不要害怕，我們在這兒等你。我笑著對他點點頭，進了手術室。

因為近十天的接觸，所有為我做手術的醫(yī)生已經(jīng)很熟悉了。我們說說笑笑，手術進展得很順利。實在太疼了，就握著拳頭，咬緊牙關，忍著，慢慢忍著，什么都可以忍下來。局麻的危險性要大得多。幾個小時，我必須一動不動，稍有不慎就會影響到手術的安全。手術前聽到這個消息，心想完了，完了，我這么不聽話的孩子肯定做不到的?？墒俏揖尤晦k到了，這確實很出乎我的意料，那一刻真的覺得自己好偉大好偉大。手術結(jié)束時，主治醫(yī)師笑著跟我講你很棒，你是我見到的最堅強的孩子。

出了手術室后，回病房的路上，看到了張校長、居老師還有我的趙老師。雖然我由始至終都沒有和趙老師講過一句話，可我已經(jīng)很滿足很滿足了。然后馬老師、姑姑他們很多人都打電話過來問我們手術進行得怎么樣了，當聽到舅舅和外公在那一頭搶著要跟我講話的那一刻，忽然就覺得自己好幸福，可以被這么多人關心著、呵護著。

手術之后的日子是度秒如年的，12小時內(nèi)不能飲水，24小時內(nèi)不能進食，還要用一大袋沙包壓著傷口，也不可以翻身，更為恐怖的就是要打70多小時的點滴。

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又饑又渴，也不能動，吊的那種鹽水流速是極快的，手會疼到不行。

爸爸媽媽怕我難受。就陪著我餓，陪著我不睡覺。實在渴得受不了，就用棉花球蘸一點水潤潤唇。他們還要時刻注意吊的鹽水，因為有時候流速不對，就會大量回血。艷子有時會乘公交過來看我，她會送芭比娃娃和美少女的不干膠給我，還給我講楊浦公園的鴿子和今天在學校里受到的表揚?？粗菑埧蓯鄣男δ槪揖桶蛋蹈嬖V自己要快點好起來。

那幾天的日子，是我迄今為止最難受的日子，不過我還是覺得自己是那么幸運。畢竟我得的不是絕癥，而且還有爸爸媽媽精心的照顧，有老師們真誠的關心和耐心的鼓勵，有兄弟們不離不棄的一路陪伴，有主治醫(yī)師和主任醫(yī)師的細致的治療，有護士姐姐們不辭辛勞的護理。

熬過了術后艱難的幾日，醫(yī)生們建議我再去他們的附屬醫(yī)院做一個伽瑪?shù)吨委煛?/p>

伽瑪?shù)吨皇且粋€小手術，但麻醉劑是直接打在腦部的幾個地方，所以很痛很痛。手術前又做了一個磁共振檢查，醫(yī)生一臉欣喜地告訴我們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可以手術了。手術了三四個小時，出來時很累，護士過來幫我纏上了紗布后通知我們?nèi)プ≡翰孔≡?。后來向護士申請了提前出院，被批準了。

回賓館的路上，一位叔叔看到我頭上的紗布馬上為我讓了座，忽然就覺得“人間處處有溫暖”這句話說得很是有道理。

開開心心地過了年后，開學去報到那天，GJ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問回來了，怎么樣啦?我笑得一臉燦爛，告訴她我很好。

日子繼續(xù)如流水般地向前款款而行。

陽光下的我發(fā)現(xiàn)平淡也是一種美麗。

后記

謹以此文獻給陪著我一起瘋一起哭一起鬧一起笑一起騎著單車穿越我們單薄青春的原04級3班的所有孩子，獻給給我最多溫暖和快樂的趙老師，獻給我的父母，獻給所有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