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二舅的身后,踏進廈屋的門坎,心跳開始加速。胸膛似乎裝著一只奔突的兔子,盲目的兔子東撞西沖竭力要逃出這個狹仄的空間。入網(wǎng)的獵物被獵人牢牢控制在股掌之間,抗爭吶喊的聲音淹沒在獵人捕獲獵物歡暢的笑聲里。獵人提溜起兔子的長耳,大喝一聲,你就歇著吧!,
“說!匣子呢?”“獵人”的唾沫星幾乎濺到了我的臉上。我不能很快在房間里找出匣子,這樣做等于認同他們的說法和懷疑,肯定他們就否定了我自己,我的人格尊嚴將被高高拋起,重重跌下,一文不值,一無是處。但裝模作樣的遲疑能改變現(xiàn)實嗎?共同認定的事實已在他們的心里生根開花,馬上就要結(jié)果了。找到匣子里的20元錢,結(jié)果就出來了。舅舅氣沖斗牛的架勢,把我遠遠地推向他的對立面,好似古戲《十五貫》里不住捋著胡須的況鐘對待瑟瑟發(fā)抖的婁阿鼠,一道令牌,即刻就要開刀問斬了。二舅崇尚武功,一直后悔當年沒有參軍入伍,他激情地像軍人那樣生活,真正軍人的風度他沒有學來,平時動不動愛對自己和別人來兩下子暴力,搞得大家很疲憊。他喜歡似真似假的“家庭審訊”??粗男≥呉只蛩睦掀乓驗橐欢↑c小問題讓他邏輯嚴謹?shù)刭|(zhì)問得張口結(jié)舌時,他特有成就感。如果“審訊”有旁人在場,那人再奉承他像一位斷案如神的優(yōu)秀警察,那二舅便會認為他早應該去當公安局長。
舅舅的目光像刀片一樣劃過我的臉。依據(jù)他多年混跡社會的經(jīng)驗,加之我從始至終身體上的局促不安,更為重要的是母親深信不疑的態(tài)度,支持了他那種習慣性的想象推斷。他的臆測要在我痛痛快快的“招認”中變成事實。同時舅舅情緒化的性格又推波助瀾地使他無意中制造出了警察與小偷對峙的嚴肅氣氛。
我跟舅舅承認是我偷了那50元錢,揮霍掉30元,剩下20元。剩余的錢藏在老家的木匣子里。天知道我怎么會說錢在木匣子里,我清楚我這樣說的后果,一個敏感的青春期的少年怎么會輕易背負起這么一個讓人唾恥的罵名。我鬼使神差地將沉重的石塊壓在自己稚嫩的肩頭,我不僅承認是自己干的,而且還詳細地講述了偷盜的整個過程。我的心開始下沉,靈魂在身體里游蕩……舅舅笑瞇瞇走近我,摸著我的腦袋,說,早說就對了。他讓我去坐椅子,我坐不成,一走,雙腿過電似的麻痛,身體幾乎跌在地。
1990年父母在鎮(zhèn)上租了沿街的門面做生意,因為住房緊張我寄宿在二舅家。白天放學回父母那里吃飯,晚上睡在舅舅家。一天晚上,母親把舅舅家的大門咂得嗵嗵響,舅舅家人急忙開門問母親發(fā)生了什么急事。母親不語,鐵青著臉進了里屋。很快我從被窩里被叫起。原來母親在晚上清點當天收入時發(fā)現(xiàn)少了50塊錢。母親和父親思來想去,認為我的嫌疑最大。理由是:別人肯定不會只拿走50塊錢。這個數(shù)目對剛剛起步做小本生意的父母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母親的頭發(fā)紛亂著,她狠勁追問我把錢放在什么地方,偷錢做什么了。我堅決不承認錢是我偷的。母親急得手抖起來,眼里蓄滿了淚水。舅舅見狀勸母親先回去,他應諾母親天亮之前由他負責把錢追回來。
從9點一直到12點我已經(jīng)被“訊問”了四個多小時,再這樣下去我就要嘔吐了,從未經(jīng)過這樣的陣勢,恐懼愈來愈強烈地占據(jù)了我的內(nèi)心,怯弱融解了堅硬的外殼,瀉流出來的苦澀被自己一勺一勺地吞咽。已經(jīng)陷進了泥潭里面。凌晨一點左右,我承認是我所為。我出賣了自己,自己給自己的靈魂加烙了恥辱的印跡:我這時的態(tài)度舅舅很滿意,他迅速用瘁托車帶著我去老家的廈屋取回剩余的錢。
我抱出塵封已久的木匣子,舅舅布滿血絲的眼睛倏然一亮,他掀開匣蓋,埋頭一陣翻找,里面沒有錢?!熬臁备械奖挥夼耍鹌饋?,錢呢?我被他的聲音嚇得退縮到墻角,面對連環(huán)炮似的追問我沒有退路,只有繼續(xù)欺瞞著自己的良心,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才能得以終結(jié)。我想了想說錢買臘牛肉吃了。舅舅此時沒有注意到我閃爍不定的眼睛,如果他能認真看一下我的眼睛就會很快戳穿我的謊言?;蛟S是他有點累了。他燃起一支煙,來回在屋里踱著步子,嘴里還咕噥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舅舅停下腳步,給我手里塞了一個東西??吭趬堑奈?,睜開半闔的眼睛,發(fā)現(xiàn)手里多了一張鈔票。不多不少正好50元。見我想說話的樣子,舅舅擺擺手,示意我安靜。
“你媽的心臟不好,受不了這個急……”我的心陡然被這句話擊痛了,一層又一層的痛感從心里向外擴散,牙齒痙攣得在嘴里跳舞。我明白了眼球血紅的舅舅的用意,但我想再次在他面前表明我的清白。我鄭重地“出爾反爾”地對他說,不是我。舅舅的反應很平靜,他對著我笑了笑。我看得出,這笑仍是那種不信任的笑。我發(fā)誓今天夜里我不會再說話了。
車燈的光束穿過黑暗,劈開一條明亮的直道。崎嶇的村路使我們像簸箕里的種子不斷上下顛抖。風吹著我的頭發(fā),一片樹葉掠過我的臉,又翻卷著落到了地上。我在深夜里盼著天亮。
第二天的清晨,舅舅領著我給母親送錢。母親已經(jīng)病倒在床了。我走進房間,母親的頭向里偏著,嘴巴緊抿著,一句話也不說。舅舅在地上局促地搓著雙手,姐,錢回來了。母親沒有動。父親用手把我向前推了。下。我來到床前,強忍著鼻子的酸楚,叫了一聲媽,我說我知道錯了,以后再不敢偷錢了。母親扭過頭,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頰淌滿了淚水,母親掙扎著坐起來,她用手指著我一字一頓地大聲告誡我:“永遠記住,人不能做賊。記住了?”我喏喏地答應著,心如同刀絞一般。
我來到野外的一片玉米地。綠色的海洋擁抱著我,我定定神,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在一天一夜遭受的所有悲憤、委屈、痛苦都將在哭聲里得到徹底的釋放。那場哭真是痛快淋漓,讓人難忘。我哭我是賊,我哭我被大人冤枉,我哭我的命運。心里層層疊疊的塊壘要通過嘩嘩的眼淚全部排泄出去,讓我的眼淚洗刷我的恥辱吧?!袄咸鞝敚也皇琴\……”哭天喊地,飛鳥驚心,四周長長的玉米葉子不時輕輕碰著我的身體,似乎在安撫著一顆受傷的心靈,同情我遭遇的不幸。
以后的日子我不再相信眼淚,因為少年已經(jīng)長大。
事情過后的第二年我光榮地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隊伍。親人送我走的那一天,舅舅在車窗下面緊緊拉著我的手,給舅寫信,別記恨舅呀,一定!他的喉嚨開始哽咽?!耙欢?’,我的眼睛也濕了。汽車就要駛出武裝部的大門,我從車里探出頭對他們喊了一句,不是我干的。父母和舅舅他們互相看了看,不明白我在說什么。舅舅追著車跑,他問我想說什么,我準備對他重復一遍,然而地方歡送新兵的鑼鼓、鞭炮、秧歌在這一刻歡天喜地響了起來,他們最終不懂這句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