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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季少年

    2007-04-29 00:00:00
    黃河 2007年3期

    1960年6月,一個星期六的晚上??h立一中的校園里冷冷清清黢黑一片,惟有禮堂的舞臺上還隱隱閃爍著燈光。

    禮堂里,空空的舞臺上透著一股寡氣。樂隊十來個人橫三豎四地圍成一堆,正在排練器樂合奏。

    丁卓手操二胡,眼睛卻注視著墻上的鬧鐘。已經整整10點了,鬧鈴卻還沒響。這該死的鬧鐘!他在心里罵道。

    天蒙蒙亮,它就把你吵醒,使你不得不強睜睡眼,趔拉歪斜地系上褲子去出早操。眼下,腸胃已抗議多時,那紅頭秒針卻依然不慌不忙,慢慢悠悠,極不情愿地一步一步朝前挪。

    他的位置在鬧鐘右側,禮堂里光線模糊,加上鬧鐘玻璃的反光,他還是慎重了一下。走過去仔細一瞧,分針才指向11,也就是說,還差5分鐘才到10點。他真想把那懶惰的分針直接撥到12上,結束這場排練,奔向食堂去領取那個他渴望多時的饅頭。一想到饅頭,口水就順著食管往下流,他的喉結就不由自主地上下蠕動,似乎吞下的就是一口香噴噴的饅頭。

    在困難時期,晚上10點還能吃上一個饅頭,絕對是一種幸福。若沒有特殊需要,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

    中學星期六下午放假,校文工團仍要排練節(jié)目,而且一直堅持到晚上10點,當然要付出辛苦,要忍受饑腸轆轆的煎熬。經校委會研究決定,每人補貼一個饅頭。感謝校領導!感謝校委會!

    他不得不坐回去,重新操起二胡,堅持最后5分鐘。

    他發(fā)現(xiàn)他的同伴們也不時向鬧鐘瞟一眼,看來,他們的生物鐘也到了G(饑)點。

    排練終于結束了,丁卓如愿以償?shù)仡I到一個饅頭。募地,他眼睛一亮,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個饅頭上多出了一片饅頭皮,是從別的饅頭上沾下來的。

    千余學生吃飯,炊事員在往籠屜上碼饅頭時難免有的就挨在了一起。如果挨得太緊,就會沾下厚厚一塊。炊事員出于公平,便要用刀修整。只有這兩個饅頭若即若離,挨得恰到好處,而且炊事員在卸饅頭時,由于疏忽沒有發(fā)現(xiàn),才會出現(xiàn)這種意外。

    這片饅頭皮本來屬于別人,而今沾在了他丁卓的饅頭上,自然就歸他所有了。這是上天的賜予,是一種幸運。他用指尖輕輕地剝下那片饅頭皮,沾沾自喜地欣賞著。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與拇指捏住饅頭皮送進嘴里,刻意將嘴巴嚼得“啪啪”響,盡情地體味著那種柔韌筋道的感覺。

    現(xiàn)在,他手中只剩下這個完全屬于他的饅頭。他雙手捧著饅頭,口水不斷地增多。饅頭冒著熱氣,那熱騰騰的白氣里有一股撩人的香味。他沒有急于咬一口,而是貪婪地聞,深深地吸一口氣,誘人的面香便順著鼻腔直達五臟六腑,精神上便得到了極大的安慰。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饅頭,它能平息了他腸胃的躁動。

    那年,他才14歲,胃容量卻大得驚人,一頓能吞下7碗面片兒。

    一天,班里4個女生在水管上洗頭,突然水停了。他正好經過那兒,一女生喊道:“丁卓,幫我們去灶上打桶水?!倍∽坎恍嫉卣f:“餓得都走不動了,還幫你們打水!”那女生說:“不讓你白打,每人給你一張飯票?!薄爸形绲??”“當然!”多么誘人的交換條件??!

    4個女生4張飯票,加上他本人的3張,7張飯票7碗面片兒,沒費勁就下了肚。肚子撐得溜圓,呼吸已感到吃力,卻還是覺得不過癮。那年頭,這小小的胃真的成了無底洞,再多的食物也填不滿。

    他仔細地端詳著饅頭,琢磨如何更科學、合理地享用它。以往都是先咬下饅頭的四個角,再一點點地把饅頭修整成一個圓。這樣,方饅頭就變成了圓饅頭,依然保留著一個完整的饅頭的概念。常此以往,便沒了新意,心理安慰的程度也隨之削弱。于是,他決定先在饅頭的底部咬一口。從正面看,既不破壞饅頭的完整性,又滿足了食欲。他正要實施這個新的嘗試,肩膀被人猛拍一掌,回頭一看是鄧玉山。

    鄧玉山也在紅領巾班。紅領巾班里全是少先隊員,年齡都不超過15歲。鄧玉山是丁卓的同班好友,也是文工團樂隊成員,他倆就像煙布袋與火鐮,形影不離。他詭秘地向丁卓使了個眼色,丁卓跟著他來到一個背角旮旯里。

    借著禮堂透出來的亮光,鄧玉山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包,紙包里是一些黃色粉末。他把自己的饅頭掰開來,撒上一些黃色粉末。又教丁卓把饅頭掰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些黃色粉末均勻地撒在饅頭上。他很謹慎地咬一口饅頭,細細地咀嚼著,臉上漾著得意。

    丁卓也學著鄧玉山那樣咬了一口饅頭,頓覺一股奇妙的濃香直灌全身。那味道似芝麻、似花生、似核桃仁,是一種混合的香味,是他從未體味過的一種滋味。正如當今一句廣告詞:味道好極了!

    丁卓問:“是啥,這么香?”

    “辣椒籽兒?!?/p>

    噢!丁卓明白了。昨天下午自由活動時間,他和鄧玉山從老師的小灶前經過,見炊事員老董在弄辣椒。鄧玉山主動幫老董清掃現(xiàn)場,把辣椒蒂倒掉,辣椒籽兒卻留下了。他當時還直埋怨,說:“白幫他干,圖啥?”

    鄧玉山只是笑,沒言聲。

    萬沒想到,鄧玉山能把這廢棄的東西變成如此美味的作料,不愧同學們稱他是“能豆兒”。他不光笛子吹得好,學習也特棒,是班里的學習委員、數(shù)學課代表,全年級的學習尖子。

    丁卓品嘗著這種極為特殊的清香,在不知不覺中,那個饅頭就溜進了肚里,又喝了一大碗涼水,總算暫時安撫住了腹中那個不安分的皮囊。

    學生宿舍是大通炕,每人的鋪位只有7塊磚(厚度)。20多個人排成一溜兒,壅塞得就像冬窖里的蘿卜。盡管憋屈,躺下就得趕快入睡,睡覺是解除饑餓最有效的辦法。

    丁卓口中的余香久久不散。夜里,他做了個好夢,夢見饅頭里撒的黃粉末膨脹起來,厚厚的油油的連成一片。哇,是肉!一片紅燒肉!他急不可奈地咬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頭,疼得他醒來了。露在單子外的手背上一個大包,又痛又癢。他動彈了一下,那喝飽了血的蚊子才懶洋洋地哼哼著離去。肉沒吃上,倒被蚊子叮了一口。他顧不得痛癢,將手縮進單子,又回到夢里去尋找那片令人饞涎欲滴的紅燒肉。

    第二天是星期日,不出早操,也不上課,丁卓睡到10點才起床。

    剛進6月,人們就感到了酷夏的那種燥熱,連呼吸都覺得熱辣辣地難受。

    鄧玉山洗臉回來對丁卓說:“推子壞了?!?/p>

    為了省錢,班里的男同學湊錢買了一把推子,互相理發(fā),雖說發(fā)式差些,能把頭發(fā)弄短為原則。推子壞了,便沒了轍,頂著一頭長發(fā),就像戴了一頂氈帽,頭皮都長了痱子。只有星期日才有時間整理內務,丁卓和鄧玉山來到街上的理發(fā)店,一番討價還價,說定了剃光頭,不刮臉,兩個算一個,出兩毛錢。

    那年月,有5毛錢,8個同學就能去飯館大餐一頓。5毛錢一碗紅燒肉,8大片,每人一片,誰出的錢油湯歸誰。一大片香噴噴肥嘟嘟的肉片嚼在嘴里,那種感受絕不亞于一個異性的熱吻。若花兩毛錢理個發(fā),豈不是極大的浪費?更何況丁卓和鄧玉山都沒了父親,屬于特困學生,一分錢對他們來說都是寶貴的。

    那時,最怕聽到的一個字就是錢,一提到錢就打心底里發(fā)怵。我們低年級的學生每人每天7碗飯,每月伙食費7塊錢。相當一部分學生為每月的伙食費犯愁,除了依靠家里,自己也要設法自力更生。

    剃光了頭后,鄧玉山借了副籮筐去挑煤。煤礦距城里10里地,5毛錢100斤,挑到城里能賣到一分錢一斤。鄧玉山個子高,有力氣,又是村里的孩子,挑擔的活兒自小就干慣了。只是縣城里的市民有限,若不事先聯(lián)系好,挑來煤也沒人要。好多同學看上了挑煤這行當,競爭也就空前激烈。外加一擔黃土或一擔水,服務越來越到位。為了那幾毛錢,他們寧愿多出點力氣,也要想方設法保住老主顧。

    丁卓就不同了。城里生,城里長,身單力薄,挑擔子就像扭秧歌。他也有自己的招數(shù),去各單位的垃圾堆上撿骨頭,一斤骨頭二分錢?;蛘呷垑Ω屡俅u,一塊磚一分錢,辛苦一天也能弄幾毛錢。不管怎樣,每月必須按時交足7塊錢,否則,事務長就要點你的名,或停你的伙食。

    星期一早上,丁卓一進教室便迎來一陣哄笑。

    教室里十來個光頭戳在那里,猶如十來只大燈泡那樣刺眼。這些光頭望著他,他望著這些光頭,不覺“哧”地一下笑出聲來。順口說道:“好家伙,光頭會呵!”

    班里不少男同學不約而同地剃了光頭。平日里這些男生都留著分頭,區(qū)別不大。一剃了光頭,便露出了各自的廬山真面目。光光的腦殼各不相同,方形的、圓形的、扁形的,高前額、大腦勺……惟有鄧雨山的腦袋最有特色:中間高,兩邊低,又尖又亮。濃黑的眉毛下一雙不太大的眼睛,抑郁、機警而又自信,頗有些像蔣光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你們看,鄧玉山像不像蔣光頭?”大家又是一陣哄笑。從此,鄧玉山便落了個“委員長”的頭銜。

    這光溜溜的葫蘆瓢甚是好玩,免不了就有人上去摸一把。如果教室里全是男生也就罷了,偏偏班里的女生比男生還多。在女生面前,男生最要面子,這和尚頭豈容別人亂摸?于是,便追上去報復,不想又被身后的人摸了一把。一剎時,你摸他,他摸你,追逐嬉戲,歡笑聲此起彼伏。女生們雖未參與其中,而那歡暢盡情的笑聲卻格外的清脆爽朗,也隱隱流露出一絲羨慕,甚至妒嫉。無奈,光頭僅屬于男生,女生們只能望頭興嘆而已。

    頭天晚上喝下兩碗稀湯寡水的合子飯,已支撐了一夜,經過這一番鬧騰,又把僅剩的一點熱能耗盡,渾身便軟了下來。坐在位子上,靜聽著自己和同桌肚子里“咕咕”地歌唱,那滋味實在是對一個人意志的磨煉。

    對付饑餓唯一的辦法是喝水。喝得多也就尿得多,以致尿水都沒了臊味。丁卓又去了廁所,灑完尿,身子一激靈,一縷陽光射進他的眼簾。在他避開陽光那一瞬間,無意中瞧見土坎上、也就是學校的后墻上稀稀疏疏趴著幾棵不知名的小草。墨綠色的葉片中綻放著幾朵紫藍色的喇叭花,在晨風里瑟瑟地抖動著。他便踩著茅墻爬上去,探身采下那些花朵。那花朵藍中透紫,紫中透紅,分外妖艷。他想,如此惹人喜愛的鮮花若是能吃該有多好?。”阆乱庾R地把花的尾部用嘴唇噙住,輕輕一吸,立時感到一絲淡淡的甜意,久別了的糖的滋味又回到了記憶中。只不過這花朵太嬌嫩,也太少,沒幾下就被他蹂躪得不成樣子了。遺憾的是,這花又澀又苦吃不得,實在可惜。

    多年后他才知道,這種小草俗稱“泡花”,學名叫野地黃,無毒,嗅之微甜,食之苦澀。至今回想起來,口中似乎還有一絲甜意。

    那時,對吃的似乎也特別需求,在吃飯排隊的先后次序上就費盡了心機。一天三頓飯,除了中午吃得稠一點,早上和晚上都是老規(guī)矩——合子飯。

    所謂合子飯,就是小米、白菜、蘿卜、面條一鍋煮。那些有形的東西總是漂浮在上面,排在前邊打飯,舀到這些有形食物的機會就多。要么排在最后,鍋底上結著厚厚的一層鍋巴,雖然一股焦煳味兒,卻很實惠。若排在中間可就苦了,兩碗稀溜溜的糊糊,一泡尿就啥也沒了。開飯的鈴聲猶如沖鋒號,同學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爭先恐后地奔向食堂。鈴響之前碗筷必須握在手中,這點常識人人具備。

    幾天后,縣教育局給學校初中班派來三位政治輔導員兼年級主任。

    初一、初三的政治輔導員倒也一般,惟有初二的這位輔導員卻很是出眾,名字也很響亮,叫王惟一。中等身材,清癯儒雅,一副翩翩君子模樣。只是他那深邃的目光里有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意味。他一筆好字,口齒清利,微微一笑,便露出左側那顆金光燦燦的虎牙。這金黃的顏色令人覺得怪異,也顯得很獨特。就因為他是政治輔導員,才沒人敢品頭論足,否則,外號早就滿天飛了。

    很快,同學們就發(fā)現(xiàn)王輔導員有“溜墻根”的嗜好。他不動聲色地蹲守在屋外,透過窗玻璃洞察教室里的一切。他走路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響。鑒于這一特點和他那顆金牙,他獲得了“金貓”的雅號。

    王輔導員并沒有因學生給他起外號而動怒,反而笑容可掬地在班里說:“有的同學稱我貓,我很感謝,這是對我的褒獎。貓忠實地捍衛(wèi)人民的財產,是害蟲老鼠的天敵?!彼蝗辉掍h一轉,問道,“丁卓!你說是不是?”

    丁卓望著王輔導員錐子一般的目光,心頭一顫,慌忙起立,結結巴巴地說:“王輔導員,那外號不是——不是我——”

    “我又沒說是你,就是你起的也沒什么。”

    “真的不是我——”

    王輔導員沖丁卓擺擺手,說:“坐下,坐下?!庇置嫦虼蠹艺f,“同學們,說沒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老鼠!哈哈哈……”他言語不多,卻意味深長,尤其他那過于爽朗的笑聲,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膽寒。

    自那日后,丁卓便察覺到王輔導員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他,同學們似乎也意識到了。除了鄧玉山,別的同學和丁卓逐漸疏遠了。

    王輔導員很有魄力,在紅領巾班里大力開展團的工作,找同學談心、交換意見,培養(yǎng)積極分子。一時間,班里的政治氣氛空前高漲。

    王輔導員從未找過丁卓談心。丁卓猜想,王教導員是有意冷落他,起因就是他那外號?被同學們孤立,被老師冷遇,他感到惶恐。

    在政治掛帥的年代里,政治輔導員左右著學生的政治生命。丁卓想找王輔導員解釋,然而,誰又能為他作證呢?弄不好會越描越黑,他想通過鄧玉山給王輔導員解釋清楚。

    鄧玉山說:“你自己和王輔導員說清楚更好?!?/p>

    “我不知道船到底是在哪兒歪著?!?/p>

    “可能是有人打了你的小報告?!?/p>

    “打小報告也要實事求是呵!”

    鄧玉山笑了,說:“實事求是就不叫小報告了?!?/p>

    是啊,實事求是就不叫小報告,小報告就絕不會實事求是。而這個打小報告的人會是誰呢?他首先想到班里的那些積極分子,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平日里說說笑笑,親密無間,背地里卻下刀子,太可怕了。禍從口出,少說為佳,他暗暗告誡自己。

    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思想本不該這么復雜。在那個充滿斗爭氣息的年代里,耳睹目染,你想不復雜也由不得你。

    才6月上旬,教室里就熱得出奇,課桌、凳子、書本,全都發(fā)燙。下午上政治課,王輔導員別出心裁地把同學們帶出校外。

    距校園不遠有棵皂莢樹。這皂莢樹很有些年頭了,足足有三摟粗。郁郁蔥蔥,樹陰有一畝地大小,樹干上爬滿了綠茸茸的苔蘚。裸露出地面的樹根好似粗壯的手指,深深地插進土里,像是從地里抓取什么。

    來到樹下,便感到一種涼意。離開那封閉的教室,置身于空闊的野外,怎不令人心曠神怡。同學們從心底里贊賞王輔導員這一創(chuàng)舉。

    王輔導員繪聲繪色地講,同學們洗耳恭聽。

    一輛拉大糞的牛車走來。老牛慢慢悠悠,糞車吱吱呀呀。糞車走在顛簸不平的土路上,可以隱約聽到糞水在糞桶里晃蕩的聲響。隨著這聲響的清晰,一股糞臭漫過來。丁卓不自覺地鼻子里“嗤”了一下。

    王輔導員問道:“丁卓,你怎么啦?”

    丁卓不知道王輔導員為什么要這樣問他,一時無言。

    王輔導員說:“實事求是地回答!”

    丁卓喃喃地說:“臭……”

    王輔導員又問另一個同學:“你聞到臭了嗎?”那同學說:“沒有?!币贿B問了幾個同學,都說沒有。王輔導員狡黠地一笑沒再說什么,繼續(xù)講課。

    丁卓再也難以平靜下來。本來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搪塞過去,在王輔導員“實事求是”的啟發(fā)下,他實事求是地講了真話。他后悔自己太蠢,犯了中國人的大忌,講真話是要挨板子的。他心里像有一只受驚的小鹿在奔跑。

    在回校的路上,同學們都不答理他,只有鄧玉山很是凝重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鄧玉山不是在抱怨他什么,只是為他的誠實而遺憾。

    從下午自由活動到晚自習,再沒有任何人提起這事,丁卓也漸漸地把這事忘在了腦后。

    下自習的鈴聲響了,同學們收拾起書本,卻并沒有離開教室。今天是星期一,晚自習后開班會。王輔導員是一年級三個班的班主任,班會就合起來開。那兩個班的同學陸續(xù)來到紅領巾班,一百多人擠在一個教室里,嘰嘰喳喳,倒也熱鬧。

    王輔導員走上講臺,嘴里金光一閃,環(huán)顧著四周,說:“同學們,現(xiàn)在開會?!?/p>

    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

    王輔導員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只要他嘴角稍稍向上一翹,那顆金光閃閃的虎牙便露了出來,笑意也隨之爬上眉梢。他言簡意賅地總結了年級上周的工作,接著說道:“咱們年級目前的主要問題是一團和氣,溫情主義嚴重,不能充分地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有人說他餓得都走不動了,同學們,你們說餓嗎?”

    幾乎所有的同學異口同聲地呼喊:“不餓!”

    這喊聲雖響,底氣卻顯得不足,只在教室里回蕩了一下,便消失了。

    王輔導員接著說:“有位同學吃喇叭花,只有舊社會才吃不飽,吃野菜。這是給社會主義抹黑,我們能答應嗎?”

    “不能!”

    這次的呼喊聲震耳欲聾,連墻壁都在抖動。

    王輔導員振臂一呼,大家齊聲響應,既鼓舞人心,又令人膽戰(zhàn)心驚。丁卓恍惚察覺到,王輔導員把矛頭指向了他,心里不由地一陣驚慌。

    王輔導員又說:“有些人思想靈魂骯臟,公然嫌勞動人民臭,我們能容忍嗎?”

    “不能!”

    王輔導員停頓了一下,口氣溫和地說:“對這些錯誤思想要進行嚴厲批判,但要本著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對事不對人。希望大家向錯誤思想猛烈開炮!”

    王輔導員越是慷慨激昂,同學門越是義憤填膺。將近11點,王輔導員又走上講臺,面帶微笑說:

    “由于時間關系,同學們不能一一發(fā)言。鄧玉山同學,請發(fā)表你的意見。”

    霎時,所有同學的目光全都集中到鄧玉山身上。他周圍那幾個同學有意無意地將身子挪開,把他孤立在那里。鄧玉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額頭上浸出了細細的汗珠,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和前邊同學的意見一樣?!?/p>

    王輔導員冷漠地點點頭,轉過身來說:“丁卓,你呢?”

    丁卓渾身發(fā)軟,支著桌子站起來,怯怯地看著腳面說:“我也和前面同學的意見一樣?!?/p>

    王輔導員說:“坐下吧!”

    聽到“坐下”兩個字,丁卓就像得到了大赦,一屁股座在坐位上,背靠著后面的桌子,身子躬成個蝦米。

    教室里一片混亂。

    王輔導員說:“安靜,同學們安靜!”嘈雜聲漸漸平息下來。他接著說,“同學們,今天的班會開得很圓滿,也很成功。我只想提醒大家,看問題要看本質,找原因要從根子上找,態(tài)度代表一個人的立場。好了,散會!”

    同學們嘰嘰喳喳走出教室。

    丁卓木僵在那里。

    這天夜里,宿舍里靜得怕人。沒有人說笑打鬧,大家都非常安分地躺在各自的鋪位上。丁卓翻來覆去,他與鄧玉山之間隔著兩個人,他清楚地聽見鄧玉山來回翻身,還不時長出一口氣。他真想爬過去和鄧玉山說句話,但此時不能。就是因為他,在班會上鄧玉山被點了名,是他連累了鄧玉山。

    王輔導員在總結中說:看問題要看本質,找原因要從根子上找。這句話像楔子一樣硬生生地打進了丁卓的腦海。誰也明白,所謂“根子”指的就是家庭出身。丁卓的父親雖然死了,但他生前是國民黨軍隊里的少校營長,絕對夠得上“歷史反革命”。再用“階級烙印”這個邏輯一套,便上綱上線了。想到此,他心里怦怦直跳。

    鄧玉山的家庭出身也有污點。他父親曾在當?shù)赝练岁犖槔锔蛇^伙夫,雖說是被抓去的,也屬于歷史不清之類的政治問題。在班會上,鄧玉山沒有對丁卓“開炮”是顧及朋友的面子。王輔導員之所以點名要鄧玉山發(fā)言,純粹是因為丁卓,誰都知道他倆好。否則,一個班干部,學習尖子,尤其在這種場合,怎會被點名發(fā)言呢?

    心中惶惶,惡夢紛紜,丁卓夢見自己被推上了講臺。一雙雙憤慨的眼睛直逼著他,高呼著口號……突然被人一下推下了講臺,他從噩夢中醒來。是鄧玉山在搖晃他,起床的鈴聲催促著同學們匆匆忙忙奔出門去。

    自從那晚之后,王輔導員的話總是縈繞在丁卓的腦際,不住地敲打著他的神經。尤其使他難堪的是,無論他走到哪里,總有人在他背后指指點點戳他的脊梁骨。然而自那晚后再沒了下文,但不會就此了結,說不定哪天又是突如其來的當頭一棒。越是沒有結果就越是擔心,已成為丁卓的一種精神負擔。

    這個星期,他也不知是怎樣熬過去的,夜里是一天中最難熬的時刻。

    他枕著雙手,癡癡地盯著窗外那課白楊,“啪啦,啪啦”聲不時在窗外響起,人們把這聲音叫“鬼拍手”,聽得時間常了,耳旁恍惚也就有了似有似無、幽幽怨怨的哭聲。屏聲諦聽,這聲音是那樣地纏綿悱惻,又是那樣地悲凄慘然,許多浮動著的感覺便從黑暗中生長出來。

    在淡淡的月光下,樹的葉片是紫藍色的。葉片的邊緣,被月光勾勒出一圈極淺極淺的灰白。搖曳著的樹影被月光篩落進來,映在白墻上,酷似一個個痛苦扭動的鬼魅形體。仿佛有許多男男女女在哭泣,低徊時猶如嗚嗚咽咽的風聲,高起來時像是群貓的鳴叫劃過夜空,令人毛發(fā)倒豎。

    思想上有了壓力,食欲也銳減,吃飯成了一種負擔。午飯大多是一個白面饅頭,一塊黃面發(fā)糕,一碗菜湯。若在平日,這點飯菜,他早就風卷殘云般地把它消滅了,眼下就是山珍海味也勾不起他的食欲。他不愿在同學們面前顯露悲哀,就把飯端回宿舍,久久望著飯菜卻沒心思下咽。最后,他還是強迫自己,像吃藥一樣吃下了那個饅頭,喝了半碗菜湯。

    不知什么時候鄧玉山來到了他身旁,手一揚,他湯碗里多出了半個饅頭。他正要說什么,張仁義就進了宿舍。

    張仁義是班里的積極分子,從他那警覺的目光中看得出,他決不是偶然來的。好在他遲了一步,鄧玉山往丁卓碗里放饅頭這一舉動他并未看見。

    鄧玉山換了雙鞋,若無其事地吹著口哨出了宿舍。

    張仁義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很是尷尬。

    丁卓拿起那塊發(fā)糕走過去,說:“仁義,給你?!睆埲柿x越是不要,他越是給。那發(fā)糕像是一塊火炭,燙得張仁義猴急地逃了出去。

    丁卓望著湯碗里那半個饅頭,真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鄧玉山比他高一頭,飯量也大。別說一個饅頭一塊發(fā)糕,就是兩個饅頭兩塊發(fā)糕也不在話下。他卻省下半個饅頭給他,而且還要冒一定的風險。他雖然沒說什么,一切盡在不言中。丁卓感激地咬一口饅頭,鼻子一酸,淚珠兒滾落在湯碗里。

    這幾天,王輔導員很少到班里來。每到下午自由活動時間,總有幾個同學到他的辦公室去,一去就是好一陣子。每當這時,丁卓便惶惶不安,想王輔導員和這些同學在策劃什么?

    星期五下午在操場上,班長對丁卓說:“你要深刻檢討爭取主動,要從根子上找原因。下星期一班會你作檢討。”

    終于有了回音。一個學生作檢討并不是一件難事,難的是“從根子上找原因”。涉及到的問題,有的同學就像服用了興奮劑,那種狂熱與沖動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一想起那嚴峻的場面,丁卓就周身顫抖??磥?,那晚不點名的批判只是一次演習,這下要動真格了。

    午后的陽光熾熱灼人,丁卓卻不寒而栗。他沒有過這種經歷,也不知自己能否撐得住,因而也就特別發(fā)怵。望著操場上那土臺子,仿佛他已站在了上面,面對臺下無數(shù)揮動著的拳頭,震聾發(fā)聵的吼聲,他只想化作一粒塵埃隨風而去。

    星期六下午學校放假,丁卓總算可以暫時離開煩心的校園,回到自己家中。一見到母親,他再也忍不住了,一頭撲進母親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個夠。

    母親見他痛哭流涕,不覺也落下淚來,說:“王輔導員嘴里是不是有顆金牙?”

    丁卓點點頭。

    “他原來在教育局?”

    “聽說是?!?/p>

    “他不知道教育局局長是你舅舅?”

    “舅舅不讓我說?!?/p>

    “這個王惟一,人挺好的,他咋這樣?”

    “他要我從根子上找原因?!?/p>

    “啥根子?”

    “就是我爹的歷史問題?!?/p>

    “胡扯!”母親冷下臉來,“你爹死了那么多年,你就是有錯,跟他又有啥關系?待會兒我去找你舅,你別管了,不要因為這事耽誤學習?!?/p>

    母親答應出面找舅舅,丁卓心里就有了些許的安慰。他聽母親說過,是父親供養(yǎng)舅舅讀書,一直讀到省城師范,參加了犧盟會,才走上革命道路。娘子關對日作戰(zhàn),父親表現(xiàn)得很英勇,是當時的抗日英雄。而今天,父親的歷史卻成為他的恥辱與污點。他曾天真地想象,父親黃埔軍校畢業(yè)后,要是去延安投奔八路就好了。那樣,他便是革命先輩的后代,就根紅苗正了。

    為什么同是抵御日寇,同是拯救國家、民族于危難,死后結論卻截然不同?這個問題至今他也弄不明白。

    星期天晚上返校上自習。丁卓剛走進教室,班長就告訴他說:“王輔導員找你?!彼枫凡话驳爻踺o導員辦公室走去。

    進了屋,他拘謹?shù)卣驹谀抢?,怯怯地望著王輔導員。

    王輔導員卻異常溫和地對丁卓作了個手勢:“坐,坐!”拿過一個茶杯,放了些茶葉,沏了開水,蓋上杯蓋,放在他跟前,說:“喝茶!”

    王輔導員異乎尋常的舉動令丁卓受寵若驚,他忙不迭地說:“我不喝,我不……”

    “喝吧,這是茶水。”

    丁卓如墜霧中,王輔導員今兒咋啦,這么客氣?他笑得越是燦爛,丁卓越是不知所措。

    王輔導員滿臉堆笑地望著丁卓,說:“教育局常局長是你舅舅?”

    丁卓點點頭。

    “那咋沒聽你說起過?”

    “舅舅不讓說?!?/p>

    “噢——”王輔導員意味深長地感喟說,“這樣對你也好,你可要體諒你舅舅的良苦用心呵!”

    丁卓只是點頭,不知說什么為好。

    王輔導員端起他那茶杯,呷了一口,說:“我對你是恨鐵不成鋼呵!你很聰明,多才多藝,學習成績也優(yōu)秀。對于可教之材就是要高標準,嚴要求,玉不琢不成器嘛!處人接物要慎重,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不要和那些落后的同學混在一起,那會影響你的進步……”

    丁卓一邊點著頭,說:“下星期一我檢討……”

    王輔導員一揮手止住了他的話頭,說:“人無完人,知錯改錯就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不要有任何思想顧慮,安心學習,爭取期末考試拿第一。”

    這時,丁卓才暗暗松了口氣,忙說:“我一定努力?!?/p>

    王輔導員把椅子往丁卓跟前挪了挪,悄聲說:“要向團組織靠攏,趕快寫份入團申請書送來,紅透才能專深,懂嗎?”最后還特意吩咐要他保密。

    王輔導員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使丁卓始料不及,在返回教室的路上,丁卓懵了。當然,他知道,這是母親找舅舅的結果。

    他不解的是,王輔導員說他和落后的同學混在一起。顯然這“落后的同學”指的就是鄧玉山。他想不通,鄧玉山咋能是落后的同學呢?他是班干部,學習極好,有思想,有主見,只是不容易被人左右罷了。他覺得有必要給鄧玉山透個信。

    他一走進教室,所有人的目光一齊向他射來。當他們看到他平靜坦然,若無其事的樣子,又表現(xiàn)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態(tài)。

    這天夜里,他舒舒服服睡了個好覺。

    星期一下午,全班集體勞動挖水溝。水溝一米寬,一米深。每人三米,分段包干。

    紅領巾班里數(shù)丁卓瘦小,體重還不到60斤。但他也不甘示弱,勞動課就是改造思想。他思想沒了壓力,也就長了精神,干起活來便平添了幾分力氣。在同學們的印象中,他這個倒霉蛋應該是無精打采,萎靡不振才對,而他卻出人意料地精神,以致招來疑惑、詫異、甚至是鄙夷的目光。他確實是在表現(xiàn),但在場的哪一個不是在表現(xiàn)?只是這些日子,他似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像走路,快了是突出自己,慢了是思想落后。而今天,他已無所顧忌,這種爆發(fā)的熱情是掩飾不住的。

    溝挖到半米深時,遇到一塊石頭。他刨去石頭周圍的泥土,把石頭抱上膝蓋,想用腿一頂,兩手一使勁,將石頭扔到溝沿上。不料,石頭上泥土一滑,他兩手落了空,石頭從膝蓋上滾下來。他躲閃不及,石頭壓住了腳,他“?。 钡匾宦暤瓜氯?。便有幾個同學立刻奔過來,抬去石頭,扶起他,殷紅的血從他腳面上淌下來。同學們七手八腳把他抬到校醫(yī)室。好在沒傷著骨頭,校醫(yī)給他清洗了傷口,作了簡單的包扎就完事了。班長要他回去休息,他不肯。

    王輔導員聞訊趕來,說:“丁卓,能堅持住嗎?”

    他說:“能!”

    王輔導員滿意地笑了笑,沒吱聲。

    他只是受了點皮外傷,血水洇過雪白的紗布像一朵花一樣。肚子里咕咕叫,還要忍著傷痛挖土,無論是誰,早就躺在宿舍的大炕上歇著去了,而他不能,尤其是今天。他深知一個道理,勞動就是“改造思想”,重在表現(xiàn)。更使他欣慰的是,兩邊的同學已挖空自己的一段,在不聲不響地幫他挖土。他心里頓時涌上一股熱流,覺得又回到了同學們當中。

    晚自習后,三個班的同學集中在紅領巾班教室里。氣氛異常緊張,個個神情嚴肅,有的同學手中拿著發(fā)言稿,顯然他們已作好了準備。丁卓被安排在最前面就坐,盡管王輔導員已給他吃了“定心丸”,但他依舊忐忑不安,周圍同學的目光使他抬不起頭來。

    王輔導員走上講臺,彬彬有禮地巡視著每一個同學,然后說:“同學們,經過一周時間的思想整頓,年級的工作大有起色,同學們進步很快,有些同學簡直是突飛猛進。思想是靈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線。思想問題解決了,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今天下午的勞動課,有一位同學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他受了傷,血流不止,卻還是咬緊牙關,輕傷不下火線。他強忍著傷痛,堅持完成任務。這說明什么?說明了人的思想因素第一!”

    教室里一片驚訝,丁卓的頭埋得更低了。

    王輔導員揮揮手,說:“安靜,安靜?!苯又终f,“你們是祖國的花朵,是祖國的未來,他這種輕傷不下火線的精神值得大家學習,值得發(fā)揚!我們要樹正氣,立新風,對好人好事要宣揚,要表彰,對壞人壞事要抵制,要斗爭。同學們,一個人不犯錯誤是不可能的,知錯改錯就好。大家下午勞動辛苦了,早點休息,散會!”

    一陣混亂,同學們走出教室。

    這晚的年級班會原是幫助丁卓認識錯誤的,卻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陰差陽錯,反倒使丁卓“光榮”了一把。原本一場令人可怕的批判會,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鄧玉山是班里的學習委員,他的工作卻全由班長取代了,這小小的變化使同學們很快就意識到鄧玉山出問題了。

    鄧玉山完全替代了前些時候的丁卓。他情緒低落,神情抑郁,除了去廁所,就是坐在位置上,兩眼盯著書本。課間休息時間,在教室外,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見不到他的身影。

    在回宿舍的路上,丁卓幾次與鄧玉山擦肩而過,沒等他說話,鄧玉山就匆匆離去。從鄧玉山那冷漠的目光中,丁卓察覺出,鄧玉山對他產生了誤會。如果不解釋清楚,不安慰他幾句,丁卓心里不踏實。他緊追幾步趕上去,正要開口,鄧玉山卻猛地一轉身,手捂住嘴,聲音很低,卻很生硬地說:“別理我!”

    丁卓沮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鄧玉山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聽同學們風言風語地說,是王輔導員停了鄧玉山學習委員的職,由班長暫時代理。究竟為什么?誰也說不清。但不管鄧玉山犯了什么樣的錯誤,他畢竟是丁卓的朋友。丁卓不能忘記,在他困難的日子里鄧玉山對他的關心。鄧玉山的今天正如他的昨天,此時最需要的是別人的同情與關心。那半個饅頭勝過千言萬語,他也想效仿他,以無聲的語言給他以安慰。

    半個饅頭在兜里裝了兩天,卻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這天,丁卓瞅準時機,待鄧玉山剛轉過墻角,他倏地竄出來,把半個饅頭塞進了鄧玉山的口袋。鄧玉山沒有任何反應,若無其事地走去,他心中這才得到了一絲欣慰。

    晚自習后回到宿舍,丁卓一拉被子,半個饅頭又滾了出來。他當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急忙用被子蓋住,免得被別人發(fā)現(xiàn)。整整一個晚上他攥著那半個饅頭,淚水不住地往心里流。

    鄧玉山拒絕了他的好意,顯然他們之間有了隔閡。鄧玉山不理他,他雖然痛苦,更為鄧玉山難過。在紅領巾班里,除了他,不會再有誰為鄧玉山設身處地地著想了。此時此刻,不能為鄧玉山分憂解愁的他深感內疚。

    而就在鄧玉山和丁卓疏遠的時候,班長卻開始同丁卓形影不離。他知道,這一定是王輔導員的安排,其目的是阻止他跟鄧玉山接觸。

    這天正上課,教務處的靳主任闖進教室把鄧玉山帶走了。頓時,所有的人都木僵在那里,一雙雙驚愕的眼睛望著遠去的鄧玉山,猜測著鄧玉山究竟出了什么事?

    下課的鈴聲響起時,鄧玉山才跌跌撞撞走回教室。他眼睛紅腫,看樣子是哭過,慘白的臉上掛著淚痕。他趴在課桌上,兩手抱頭,不住地啜泣。

    同學們大都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四五個人,卻沒人上前問一聲鄧玉山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丁卓不由自主地靠近鄧玉山,就聽班長一聲喊:“丁卓,你來!”

    丁卓跟著班長走出教室,來到宿舍。班長坐在炕沿上一言不發(fā)。

    丁卓問:“班長,啥事?”

    下午,一個爆炸性新聞在校園里不脛而走:紅領巾班里發(fā)現(xiàn)反標!寫反標的紙是從鄧玉山的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公安局要帶人,鄧玉山硬是不承認,學校也反對,并據(jù)理力爭。最后商定,去省城作筆跡鑒定。

    單憑寫反標的紙是鄧玉山作業(yè)本上的,就能認定反標是鄧玉山所為嗎?一個人再蠢,也不至于把反標寫在自家門上。他為什么不用別人的作業(yè)本寫?再者,鄧玉山為什么要寫反標?

    鄧玉山祖宗三代都是貧農,惟有他爹給土匪當過伙夫。如果不是解放,他爹一輩子也回不了家。鄧玉山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他對舊社會一無所知,他干嗎要反對黨,反對社會主義?

    鄧玉山是個有頭腦,很理智的人,他決不會做那種蠢事??蛇@反標卻是千真萬確的,他無法證明這反標不是他所為。反標究竟出于何人之手?丁卓想遍了班里所有的人,覺得誰都不可能寫反標。那么,這反標是天上掉下來的?是自己生出來的?他茫然了。

    課下休息時間,反標案自然成了班里的熱門話題。有的同學認為,用自己的作業(yè)本寫反標,天下沒那么傻的人。也有的同學認為,這就叫做欲蓋彌彰,反邏輯行事,正是利用了這種“不可能”。萬一筆跡鑒定有誤,不是放過壞人,就是冤枉好人。這就給筆跡鑒定蒙上了一層可怕的陰影。

    這也正是鄧玉山所擔心的。如果真的被冤枉,那他就慘了。他無奈地仰望著遠天,一臉沮喪,仿佛在向蒼天祈禱:“老天爺,你睜開眼吧!”

    不到兩天工夫,鄧玉山的眼窩就深深地陷了進去,目光呆滯,少氣無力,一副大病纏身的模樣。第三天,筆跡鑒定的結果出來了:筆跡不符。

    鄧玉山眼圈一紅,“哇”地一聲大哭了。他從心底里感謝鑒定的公正,感謝上天的保佑。丁卓為鄧玉山的絕處逢生欣喜,也為他的無端遭陷而悲哀。隨著鄧玉山那一聲號啕,丁卓眼睛也濕潤了。

    鄧玉山解放了,但反標案并未了結。紅領巾班里45個人,除了鄧玉山之外,人人自危。毋庸置疑的是,他們這45個人當中必然有一個是反標的制造者,一時間,班里的氣氛空前緊張。

    這幾天,王輔導員特別忙,甚至吃飯時也很難見到他。紅領巾班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外,他能輕松了?

    第四天早飯后,張仁義神秘地失蹤了。一連四節(jié)課,他位置上空蕩蕩的,竟沒人問一聲。此時,人們變得那樣謹小慎微,那樣現(xiàn)實。

    吃午飯時,一個特大號外飛遍了校園:張仁義被公安局銬走了!

    紅領巾班45個人的筆跡鑒定確認:反標是張仁義寫的。而這反標恰恰又是他發(fā)現(xiàn)并舉報的。經不起三審兩問,張仁義就乖乖地交待了。

    張仁義太想入團了,就是找不到機會表現(xiàn)一下。王教導員教他監(jiān)視鄧玉山,他便急于立功,就對鄧玉山下了手。從鄧玉山的作業(yè)本上撕下幾張,寫了反標,然后舉報,并主動提供線索。最終咎由自取,扛上小行李卷兒進了局子。

    張仁義被學校開除了。

    就在張仁義被開除當天的前半晌,有人給學校送來一個小行李卷兒和一個書包,說是在黃河邊的神釜頭撿到的。書包里的書上寫著“一中紅領巾班張仁義”,就送到了學校。

    張仁義雖已被學校開除,但畢竟曾是學校的學生。校長立馬派人沿黃河岸邊尋找,結果在晾尸灘發(fā)現(xiàn)了張仁義的尸體,當即就叫人把尸體送回了張仁義家。

    張仁義死了,無論別人怎樣看他,丁卓從內心里為張仁義惋惜。

    張仁義雖學習成績平平,卻也老實巴交,從不惹事生非,是個非常普通的學生。人們只談論他是怎樣死的,卻避而不談他的死因。此時此刻,誰也不會去探討問題的本質。

    午飯后,王輔導員叫班長和丁卓把張仁義的遺物送回張仁義家。

    班長跟張仁義是一個村的。村名很怪,叫雕窩,離縣城十幾里,一路全是沿著黃河岸邊走。出了縣城南門,約莫一袋煙功夫就來到了黃河邊。驕陽下,岸邊的空氣在顫抖,像是無數(shù)條透明的小蛇倉皇地向上爬行。熱風攜著蒸騰的水汽,大把大把地潑過來,那種悶熱與潮濕如同走進今天的“桑吧”。丁卓背著書包,班長扛著行李卷兒。班長走在前頭,丁卓跟在他身后。路上,班長一句話也不說。滔天洪水撲面而來,粼粼波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們站在了崖頭上,班長說:“這兒就是神釜頭?!彼囊馑际钦f,張仁義就是在這兒掉進黃河的。

    丁卓定定神,探身朝崖下望了一眼。他站的地方距河面不過丈余,崖頭凸向河心。洪流猛獸般撞在崖壁上,發(fā)出不甘心的怒吼,頃刻間便粉身碎骨,消失在那無垠的褐黃里。他猛然想到,一個人落水如同一只螞蟻,就這樣渺無聲息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不由得一股愴然涌上心來。

    來到雕窩,班長領著丁卓來到張仁義家。半山坡上,一所依山而建的院落,兩孔破舊的窯洞,滿院子的雞糞,殘缺不全的院墻更現(xiàn)出一種凄涼。班長喊了兩聲,沒人答應,就把行李放在當院的石墩上。正是下午出工下地的時間,村子里連個人影也沒有,靜得讓人心悸。這時,就聽一陣敲朽木板的聲音蕩過來,丁卓和班長走出院子。

    坡下的草叢里,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奔跑著,狂笑著,身后撒下一串敲朽木板樣的聲響。那沙啞的聲音在陰濕的芳草中高高揚起,在半空中撕裂開來。

    班長看丁卓一眼,張開的嘴又閉上。不用班長說丁卓也猜得出,這人就是張仁義的父親。聽別人說過,張仁義的母親早過世了,他爹為了他不再娶,打了十幾年光棍。

    剎那間,那身影便淹沒在濃綠之中,只有那敲朽木板樣的聲音還隱隱蕩過來,在崖畔上顫顫地回響。

    班長一扭頭,順著山坡跑下去。他跑得很快,丁卓在后邊緊追。班長的家就在村里,他卻沒有回家,他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家。見了人咋說?說啥?

    一口氣跑出去10來里地。在神釜頭,班長止住了腳步,一屁股蹲在地上。

    丁卓早已兩腿發(fā)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歇會兒正合他的意思。

    班長陰沉著臉,眼圈通紅,抓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朝河里砸去。那石頭只在空中劃了個好看的弧,便沒入了滿目的焦黃里。

    隨著石頭的墜落,丁卓想到張仁義在跳入河中的一剎那。那一刻,他也許捶胸頓足呼天搶地;也許靜靜地坐在崖頭上,默默地啜泣;也許是抱著一腔悔恨,只是將身子輕輕向前一倒……

    假如他不曾是積極分子,假如他不曾是依靠對象,假如當初就能對他的“追求進步”加以正確引導,他也不至于干出那荒唐事,被學校開除,走上這不歸路……

    反標事件使學校又開始整頓,既是整頓,就必然有行動,對象當然是學生。

    在這次整頓中,王輔導員一改過去的大刀闊斧,雷厲風行,而是以班里學習小組為單位,進行“自糾自查自改”,放手讓學生自己教育自己。

    那時,表現(xiàn)是一種時髦,也是區(qū)分進步與落后的一種標志。于是乎,遲到、早退、說怪話、發(fā)牢騷、以致不完成作業(y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成了“自糾自查”的內容,總之,有錯沒錯三扁擔。

    王輔導員常常列席旁聽,只是聽聽看看而已,從不發(fā)言指導。他的溫和與微笑征服了許多學生。

    下午自由活動,晚自習后到10點是“自糾自查自改”時間,天天如此。一個星期下來,精神便疲憊不堪,夜里欠下的睡眠只有在課堂上補了。

    鄧玉山除了要認真對待這次“整頓”,還要暗暗地承受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那個似有似無、忽隱忽現(xiàn)的“影子”依然纏繞著他。

    一跌進7月,人們便領略到了蒸籠的滋味??h城四面環(huán)山,允東河、波清河繞城而過匯入黃河。一陣陣黃風驅趕著黃河岸邊的滾滾熱浪向人們襲來,空氣里有一股燃燒的味道。同學們熱得常在課堂上打瞌睡。疲乏與困倦蔓延全身,趴在課桌上小睡片刻,未必不是一件美事。

    這天下午第二節(jié)課是代數(shù)。宋老師是南方人,高度近視,靦腆得像個老太太。同學們在課堂上睡覺也就無所顧忌了。宋老師講道:“假設x——等于3?!彼麖暮窈竦慕曠R后看到不少同學打瞌睡,便提高嗓門又說了一遍,“假設x——等于3?!倍摇暗扔?”這三個字說得特別重。

    鄧玉山“嗖”地站了起來,眨巴著惺忪睡眼。

    宋老師問:“你干什么?”

    鄧玉山說:“你叫我?!?/p>

    宋老師說:“我是說x等于3。”

    頓時,同學們哄堂大笑。

    宋老師也笑了,說:“此‘等于3’非彼‘鄧玉山’也!x送給你了?!?/p>

    同學們背地里取笑鄧玉山,稱他鄧克思。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一陣急促慌亂的鐘聲之后,學校突然宣布緊急集合到禮堂開大會。

    二十幾個班,千余名學生,整齊列隊進入禮堂,黑壓壓一片,煞是壯觀。

    禮堂里光線很暗,大白天也要亮燈。在灰蒙蒙的燈光下,教務處靳主任臉上那兩個眼鏡片兒閃爍著怕人的白光。他陰沉著臉,非常嚴肅地說:“現(xiàn)在宣布處分決定!”

    唰地一下,禮堂里鴉雀無聲。只有窗外那知了單調刺耳的聒噪聲還在繼續(xù)。同學們一個個雙目圓睜,豎起耳朵,屏心靜氣地聽著。靳主任并沒有馬上宣讀,而是目光掃視了一圈同學們后才念道:

    紅領巾班學生鄧玉山,在“整頓校風校紀”期間違犯校紀,蓄意破壞課堂秩序,影響極壞。該生靈魂骯臟,自稱鄧克思,公然詆毀偉大導師。思想極端落后,只專不紅,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陷越深,不可藥救。為嚴肅校紀,端正校風,經校委會研究決定,開除其校籍。

    津垣縣第一中學校委會

    一九六零年X月X日

    接下來是校長、書記、副校長、副書記輪番訓話。這時,丁卓才發(fā)現(xiàn)隊伍里不見了鄧玉山,一陣慌亂,驚出了一身冷汗。

    丁卓腦子里嗡嗡作響,似有無數(shù)蚊蟲飛進了腦殼。好不容易等到散會,他拔腿跑回宿舍,宿舍里卻一個人也沒有。鄧玉山的鋪位上沒了被褥,露出窄窄一條黑乎乎的炕皮。他撫摸著那炕皮,淚水在眼眶里打圈兒。

    班長走進宿舍,丁卓一把抓住他的胳臂,說:“為什么這樣對待他?為什么?”

    班長悄聲地說:“是教育局的決定。”

    丁卓木然了。教育局何時直接管起學生來了?憑什么作出這樣的決定?舅舅是教育局局長,他為人正直,有責任心,怎么會作出如此草率的決定?他向班長請了假,回家換衣服。

    丁卓出了校門,一溜小跑直奔縣教育局。

    舅舅雖然說過,沒有緊要事不要去找他。鄧玉山無端被學校開除,天下還有什么事比一個朋友的命運更緊要?

    在舅舅的辦公室里,丁卓哭著向舅舅訴說了鄧玉山的事。舅舅板起面孔,猛地一拍桌子說:“你閉嘴!鄧玉山是什么人?光頭會委員長,反動組織首犯!在王惟一同志強大的政治攻勢下,這個反動組織土崩瓦解了。鄧玉山是這個反動組織的首要人物,他還能再留在學校嗎?還能讓他繼續(xù)危害學生嗎?把他開除回家已經是很寬大了。你為他鳴冤叫屈,你站到什么立場上去了?如果你和他有牽連,我不惜大義滅親,決不容情!”

    頓時,丁卓傻呆了。

    舅舅態(tài)度緩和下來,說:“回去吧!從今往后不要再提及此事,更不要對任何人說你為此事來找過我。學生以學習為重,別的事少管?!?/p>

    臨出門時,舅舅給他5塊錢,他沒要。他不知道為什么沒要舅舅那5塊錢。

    他茫然無措地行走在離開教育局的街上,街巷里那些門和窗戶仿佛是一張張黑洞洞的大嘴,隨時要把他吞進去。

    他不停地想著:反動組織光頭會——鄧玉山是委員長——怎么可能呢?他和鄧玉山親密無間,無話不說。鄧玉山啥時掉一根頭發(fā),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時猛然間他記起來,一個月前——在班里——十來個同學剃著光頭——天哪!只是一句玩笑,怎么就成了反動組織呢?

    他一下子全明白了,為什么教育局向學校派政治輔導員?為什么王輔導員一開始就抓他的典型?為什么鄧玉山被盯梢,以致被開除……原來這一切都是由那一句戲言引起的。王輔導員并非他們真正的老師,他是帶著特殊使命,專為“光頭會”來的。

    他決計向舅舅說明原委,為鄧玉山洗刷冤屈,扭頭便朝縣教育局跑去,但是他馬上又止住了腳步。

    他不能否認與鄧玉山的關系,同時也清楚地知道,開除鄧玉山是舅舅的決定。舅舅能接受“光頭會”這個所謂的反動組織純屬子虛烏有的現(xiàn)實嗎?舅舅能低頭認錯,收回成命嗎?在那個寧左勿右的年代里,誰會為一個毫不相干的窮學生冒天下之大不韙?

    與此同時,他也擔心鄧玉山步張仁義的后塵,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鄧玉山決不會輕生,他問心無愧,他是被冤枉的。為了這不白之冤,他也要活下去。

    他心里一顫,倘若舅舅不是教育局局長,今天被學校開除的可能就是他,或者是他和鄧玉山兩個。

    他思緒紛亂,不停地經受著良心的拷問?!肮忸^會”出自他口,純屬無意。一句戲言竟斷送了鄧玉山的一生。他久久地久久地呆坐在路邊的土坎上,其時夕陽西下,暮色里隱隱傳來學校沉悶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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