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古城,三晉舊屬,軍塞邊地,胡漢雜處,血氣剛烈,風(fēng)俗殊異,水溯河套甘寧,陸走太原京津,歷史上曾經(jīng)是“一年四季流鶯轉(zhuǎn),百貨如云瘦馬駝”的水旱碼頭。行賈坐商,走卒販夫,江湖市井,賊匪盜騙,八方來集,龍潛蛇伏,繁盛與衰落,太平與戰(zhàn)亂,生生演成了二百年間的一幕悲喜大劇?!吨萑宋铩纷叩脚_前,構(gòu)成已逝歲月的眾生相,供您賞玩,我想,有這樣一群人物墊底,才不枉了二百年繁華的一片碼頭。您說呢?
——題記
羊教授
羊教授是旗人,大名鄂爾泰,原是“河陰書院”的教授,州城數(shù)得上的通古大儒。宣統(tǒng)三年,袁大頭逼宮,溥儀小皇帝退位,清龍旗變作五色旗,世界一下子換了個樣子,新時代新氣象,男人后腦勺上吊了三百年的辮子被剪了下來,一下子少了許多麻煩。羊教授是州城唯一不愿意剪掉辮子的人,他不剪,也不許家里的兒孫們剪,因此鄂家的辮子在州城保留得最久。好在民國了,民國講民主,雖然換了天地,不過不像當(dāng)年滿清大兵入關(guān),占了中原花花江山不算,還硬逼著人們剃頭結(jié)辮,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沒人掄刀拿槍逼迫羊教授剪辮。羊教授后腦勺上那花白夾雜,豬尾巴似的辮子就保留了下來,漸漸就成了州城的一道風(fēng)景。
民國八年,“河陰書院”改為州立第一高級小學(xué),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諸書退位,課程改為修身、國文、算術(shù)、歷史、地理、手工、圖畫、唱歌、體育等,時年已七十有三,過了古稀之年的鄂爾泰聞訊又吹胡子又瞪眼,在家中的堂屋轉(zhuǎn)了半天圈圈后,飯也不吃,蹣跚著跑到文廟,抱著孔老夫子的牌位先唏噓后號啕,折騰到了午夜,才被兒孫們硬攙了回家。沒幾天,老爺子又在街頭出現(xiàn),再度出現(xiàn)的老爺子背著手,牽一只山羊,山羊背上馱一裝滿經(jīng)書的褡褳,蹣蹣跚跚,招搖過市。街上人納悶,不知這老爺子搞啥花樣。好事的,就跟在后邊想看個究竟,一幫孩子更是竄前跳后跟著起哄。老爺子牽羊前面走,眾人后面跟著,一走就走到了文廟前,老爺子在文廟的牌樓下停了下來,把羊拴在牌樓的柱上后,從褡褳中扯出一塊白布,懸掛在兩根柱子的中間。那布上有字,寫的是:
傳學(xué)義授
有教無類
識幾個字的人這才知道老爺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老爺子擺弄好布片后,清了清嗓子,左手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子說:“國已不國,老朽痛心,國學(xué)衰微,老朽傷心;救國無方,老朽汗顏;振興國學(xué),從我做起。即日開始,老朽日日在此開設(shè)義學(xué),有志者可來聽授。”開場白道罷,老爺子搖頭晃腦開講,講的是《論語·學(xué)而》??礋狒[的人越來越多,老爺子見人多,就很興奮,誦讀得就更加大聲??上Ш镁安婚L,半個時辰后,圍觀的人就漸漸散了,坐在中間的一群孩子也站了起來,要一哄而散。老爺子一看情況不好,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小袋冰糖,給每個孩子發(fā)了一塊,孩子們接了糖后就也坐了下來。
打這以后,老爺子見天牽羊馱經(jīng)地來到牌坊下,孩子們也見天來,或老爺子領(lǐng)讀孩子們跟讀,或老爺子自個兒誦讀孩子們聽,倒也像模像樣。念完了書便發(fā)糖,孩子們拿了糖便走人。州城人先是詫異,后是好笑,見天見老爺子怪模怪樣牽羊招搖過街,就叫老爺子“羊教授”?!把蚪淌凇钡恼葒鴮W(xué)事業(yè)只進行了十天就煙消云散了。事兒出在羊教授講到第九天的頭上,那天,老爺子領(lǐng)讀了半晌,就想檢查成果,就問誰能背誦一篇教過的經(jīng)書,無人答腔,老爺子就點將,點將一下點到了二驢子名下。這二驢子是前街賣碗的王成的兒子,搗蛋得出了名,聽到羊教授點名,這二驢子撓了半天頭,竟開了口:
子云,詩曰,先生死呀,
先生死了,還有我呀,
師娘哭上三天,肯定嫁給我呀。
二驢子的背誦惹得孩子們哄堂大笑,老爺子氣得連連跺腳,不住聲地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污也?!苯Y(jié)果這天其他孩子都拿到了冰糖,只有二驢子沒有。
第二天,羊教授照常在牌坊下授課,二驢子無事一樣,也照常聽課,可課還沒有授完,羊教授那馱書的羊就慘叫著倒在地上,抽搐半天,死了??粗峭闯某閯?,羊教授仿佛被電擊了一樣,身子顫了幾下,也軟癱在了地上。
羊死了,羊教授也死了。
據(jù)知道實情的孩子說,那羊是被二驢子喂了撒了砒霜的青草。
裁縫喬九
喬九是一裁縫,民國年間在圓通庵一帶開鋪立柜,量體裁衣,名氣兒很大。但日怪的是,上門制衣的都是漂亮媳婦俏麗妹,男人丑女很少光顧。
喬九三十出頭,男身女相,眼大臉白,手柔膚光,蔥白綿長,唇紅齒皓,眸子含水。張口說話,聲音打舌頭尖尖上滑出,鳥叫似的,輕軟有韻,閉著眼聽,帶勁舒服。但張眼看著一位男人這腔這調(diào),怎能不瘆得起雞皮疙瘩。
喬九出手麻利,這麻利不是指其裁衣,而是量體。不論你裁衣與否,不論你是不是在喬九的衣鋪,只要是美眉佳麗,只要被喬九撞著了,不論場合,不管哪搭,準保立馬晃到跟前,還沒等麗人醒過腔來,拇指、中指成,肩頭起始,滑過前胸,依勢順體而下,及至麗人驚詫不安,欲怒、欲罵之時,身長、肩寬、胸高、臀圍已被捉摸完畢。喬九如此作為,自然免不了要挨臭罵,挨耳光,但喬九就是狗兒改不了吃屎,怎么也改不了這作法兒。挨了罵,挨了嘴巴,二天照樣。有相宜的人問喬九怎這樣?喬九說:“我就是管不了這手爪兒,見了好臉蛋,好身段兒,也不知怎的個就上去了。”于是人們就說喬九裁縫“色”,就當(dāng)面兒稱喬裁縫,背地里叫“色鬼”。
喬九雖然“色”,但喬九的生意卻依然興隆,光顧喬九裁縫鋪的絡(luò)繹不絕。也難怪,喬九的衣服確實拿捏得恰到好處,該隱的隱,該顯的顯,穿在身上總是大添容色,讓你八分人才成十分,十分人才漲到十二分。因此,漸漸州城的名媛淑女、小家碧玉、夫人太太,自認姿色出眾的都往喬九裁縫鋪里來,太太小姐們不怕喬九“色”,那翠紅樓的窯姐們就更不怕喬九“色”了,一馬水水穿喬九縫的衣裙、旗袍,就連褲頭、肚兜一應(yīng)內(nèi)里褻衣,也均由喬九包制,說是穿了喬九縫的衣,客人都來得多。
喬九名氣大了后,雖然仍然管不了自個兒的爪子,不論地段,不分場合地摸,但摸到誰人名下,也不再驚詫,不再怒罵,不再動手了。膽兒小、沒出閣的女兒家就嘻嘻笑,就臉紅,就躲,但躲的總是有形沒影的;膽兒大,經(jīng)見過事理的就往往站下立那兒,一副任量任的架勢。這事也不奇怪,反過來想就奇了,不是漂亮的,喬九不會上前,喬九上前量,那就一定漂亮,到誰,量到誰,那就等于夸誰漂亮呢,誰還再怒?
民國十六年,春尾交夏的一天,喬九鋪子里進來倆人,一男一女,男的人高馬大,眉粗嘴闊,滿臉橫肉,女的嬌巧玲瓏,蜂腰碩乳,風(fēng)騷撩人。喬九一見之下,不能自已,未曾過話已經(jīng)上前,拇、中二指連動,行云流水般在那女人身上游走了一遍。女人身邊的男人見狀,滿臉橫肉擠成了塊兒,青筋畢露的老拳已掄了起來,但被女人的纖手在半空中給攔下了。女人一口軟語,黃鶯兒叫似的說:“久慕師傅大名,我想做一件絳紫色旗袍,料子要上好的,這是二十塊大頭,請師傅代為挑選一下,后天來取,手工另算,怎樣?”女人邊說邊從男人手里接過一摞錢,碼在了喬九面前。喬九忙不顛顛地點頭答應(yīng)下來。
接了活,喬九到城里最大的布莊瑞福祥選了料,熬油點燈,精工細做,拿出本事,連夜趕活。
三天頭上,男女二人又悄然而至。旗袍上身,果然儀態(tài)萬方,風(fēng)姿婀娜,飄然似仙。女人高興萬分,對男人說:“好看嗎?”男人甕聲甕氣地說:“好,好?!薄昂镁投噘p幾個怎樣?”女人小鳥依人似的撒嬌。男人笑模笑樣地說:“依你,依你,我的美人。”說罷就從口袋里摸出五塊大洋扔在裁剪臺上,然后拉了女人出門而去。
喬九正要收拾臺面上的大頭,忽見那男人又返了回來,兩眉擰成個八字,瞪著喬九說:“你小子知道老子是誰?老子的女人,你也敢瞎摸?”那男人邊說邊將散在臺面上的五塊大頭一一拾起,碼成一摞,摞好后繼續(xù)說:“老子是活閻王?!币宦爤筇?,喬九的腦子就炸得不知云霧了。這活閻王是有名的土匪頭子殺人王,當(dāng)年血洗沙圪堵,一口氣親手活剝了三個人的皮。說到“老子是活閻王”時,那男人右手掌揮出,“啪”的一聲,拍在了那摞大頭上,也不見如何用力,但等手掌挪開時,那摞大頭已被拍進了木板,只露著一個與臺面一般齊的銀圈。這一掌雖然拍的是銀圓,喬九分明感覺到那手掌好似拍到了自己頭上,欲炸欲裂,沒等喬九的目光從那手上、大頭上收回,自報家門的活閻王又開了腔:“你做的衣裳好,老子的女人高興,老子也高興,賞你大頭,可你摸老子的女人,就是欺負老子,得給你長點兒記性?!闭f著,手一揚,一支鐵鏢已飛出,那鏢從喬九的灰布長衫上穿過,不偏不倚釘在了那活兒上,鏢尾的紅綢依然一截露在長衫外面,好似鑲了一朵花兒。喬九慘叫一聲,抱著腿板委頓在地,活閻王哈哈大笑,甩門而去。
喬九將養(yǎng)了仨月才下地,傷好后的喬九卻落下個手抖的毛病,見了女人就手抖,愈是漂亮,愈抖得厲害。手一抖,這量就不準,做出來的衣服就走形,就沒樣兒。做壞衣服次數(shù)多了,喬九的名聲就漸漸臭了,就不再有人上門。
后來喬九的裁縫鋪子就關(guān)了門。
劉待招
州城人對剃頭佬沿用了一個古詞兒,叫待招。劉待招是第一個撂下挑子,租門面,在州城坐地立鋪的剃頭佬。能坐地立鋪,那憑的是能耐。
劉待招的剃頭鋪就在水西門碼頭田家糧行旁邊,鋪子不大,一間門臉。劉待招很年輕,細瘦個兒,白凈面皮,手腳麻利,透著精干之氣,活兒做得絕,也耐看。
劉待招做活兒,一把剃刀在他手里耍得那叫功夫??腿藖砹耍搭^潤發(fā)坐定后,只見他左手扯定鐾刀布,右手執(zhí)刀,正反交替,噌噌噌噌,鐾刀不多不少,四下;接著騰出左手把頭,右手將剃刀高高地拋上去,幾近屋頂,然后發(fā)著寒光,一路翻滾而下,而劉待招似乎看都不看,手一伸,便穩(wěn)穩(wěn)地抓刀在手,順勢而下,“嚓”的一聲輕響過后,客人的頭上已露出青白光凈的頭皮。如此反復(fù),一會兒工夫,活兒便結(jié)束。雖然剃刀拋上拋下,嚇人,讓膽小的發(fā)怵,可從劉待招鋪子里走出來的人,摸摸剃畢的頭皮,都說過癮。
劉待招開鋪以來,剃過的頭不知凡幾,可無論好剃難剃,從來沒有剃刀見紅,在客人頭上拉開丁點兒口子。最讓劉待招露臉,顯出能耐的是理弄楊大頭的活兒了。劉待招在州城的名兒叫得響,杠頭張大龍不服,親自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了不算,還和劉待招打了一賭:他領(lǐng)一個人來,剃光整了,不見紅,輸一個大洋;見了紅,不光整,劉待招輸他一個大洋。
張大龍領(lǐng)來的楊大頭是他手下的杠手,杠手是專門抬埋死人的。這楊大頭不但頭大如斗,而且生過癩痢,癩斑點點不說,還坑坑凹凹,甭論用誰,每回剃頭沒有不見紅的。
那天,鋪里鋪外圍了許多瞧熱鬧的,待楊大頭在鐵盆里洗罷坐定后,劉待招笑模笑樣地說:“活兒難做,就得施法兒,你可不能嗔惱。”楊大頭亦笑嘻嘻地說:“中,使你的法兒吧?!眲⒋芯蛷牡厣系幕彝林凶チ税阉轭^發(fā)茬,攏在手中在楊大頭的頭上一頓好搓,搓了半天,楊大頭不說話,只是冷笑。眾人也莫名其妙,不知劉待招葫蘆里賣的啥藥,都不出聲兒往下看。一會兒,劉待招又拿了雙筷子,橫過來,在大頭上來回推滾,而且做出好多花樣。就有人看得滑稽,呲著牙花子偷笑。人愈笑,劉待招滾弄得越上勁,后來簡直把個大頭當(dāng)成了腰鼓,敲得嘣嘣響,邊敲邊念念有詞兒:“輕敲一下大頭,重敲一下大頭,敲來敲去,我看瓤口一定沒熟?!北娙寺犃耍秃逄么笮?。楊大頭覺得劉待招有意羞辱他,一張臉早就漲成了茄紫色,兩眼瞪得牛大,直瞅劉待招。這時,劉待招不慌不忙地拿過刀,把緊鐾刀布,噌噌噌噌,鐾了四下,左手把頭右手拋刀,眾人眼前一花,刀已在手,輕掠而過,楊大頭的頭上已露出一條青白的頭皮來。
一會兒功夫,楊大頭的頭剃光了,眾人上前細看,不見丁點血絲兒,就都夸劉待招。張大龍哈哈大笑,說:“真有你的,愿賭伏輸?!比酉乱粔K大洋,從容而去。劉待招卻拉了楊大頭的手說:“楊大哥,請不要生氣,剛才是為了逗你生氣才出的招兒,你生氣,頭皮就緊,緊,才好下刀?!睏畲箢^也不說話兒,只是摸著個瓢兒似的頭傻笑。
后來素有州城第一筆的韓秀才公也來鋪里剃頭,有感于劉待招的手藝,寫了副對聯(lián)讓人送來。那字兒顏筋柳骨,筆力蒼勁,詞兒說得更絕:
雖然毫末手藝
卻是頂上功夫
秀才公的字不是好求的,劉待招喜出望外,就叫人在木板上鏤雕漆刷了,鮮艷奪目地掛在鋪門的兩邊,打那后,生意更是出奇地好。
民國十五年夏,閻馮大戰(zhàn),閻老西撤走駐守部隊,蒙軍奇子俊率軍趁虛而入,進占州城,開煙禁,設(shè)官賭,把個州城鬧得烏煙瘴氣。奇子俊手下有一虎將馮占魁,人稱大紅狼,大紅狼手黑,打仗敢拼命,很得奇子俊賞識。可這家伙好色,入城后,不少姑娘、媳婦毀在了“狼”爪之下,讓州城人恨得牙癢癢。
這日,劉待招正在做活兒,就見一大漢塔似的掀簾進來,劉待招認得是大紅狼,就停下活兒謙卑地招呼。大紅狼也不客氣,一把從椅子上提起才剃了半拉頭的客人,自個兒坐了上去,然后蹦出兩個字:“剃頭。”劉待招看了看大紅狼那坑坑凹凹,疙疙瘩瘩,橫肉叢生的前面兒,就知道那頭發(fā)掩蓋下的腦殼兒的內(nèi)容了,就有點發(fā)愣?!斑€不動手?”大紅狼不耐煩了。劉待招就怯怯地說:“老總,您這活兒考手藝,得多使些招兒,您老得擔(dān)待些兒?!薄半S你便?!庇谑莿⒋惺┱拐袛?shù),跟侍候楊大頭差不多,卻少了戲謔,心氣兒就更是大不相同,侍弄楊大頭的頭時一身輕松,揮灑自如,可這會兒卻心里像揣了個兔子似的,怦怦直跳,才剃了大半個頭,就汗珠兒滿臉了。終于,劉待招撐不住,手一哆嗦,刀一滑,大紅狼頭上頓時多了個口子。就在大紅狼一哆嗦,伸手摸頭的當(dāng)兒,劉待招的腦子一陣暈熱,就覺得內(nèi)急。大紅狼摸罷頭皮,剛剛“哈”了聲,要出語時,只見劉待招神色詭異,手腕一抖,一把鋒利的剃刀,已有多半截沒入了大紅狼的腦殼里。大紅狼疼得一下跳起來,右手拔槍,一聲脆響,已將呆在當(dāng)?shù)氐膭⒋修Z得腦殼開了花。
大紅狼帶刀跑了,后來雖然醫(yī)生給拔了刀,但已傷了腦子,還是死了。
沒有人曉得劉待招為何要殺大紅狼,只能用為民除害來解釋。蒙軍退走后,州城人為其隆重下葬并立了碑。劉待招就成了義士。
其實,那天劉待招是緊張過了頭,剃刀見紅,心慌內(nèi)急,就不知不覺中甩出了剃刀。劉待招十五學(xué)藝,整整三年是在西瓜、南瓜邊上度過的,見天在瓜皮上剃刮練刀,每每練畢或尿急,他總是甩手一刀,剃刀沒入瓜中,然后休息,上茅房。天長日久,就成了潛意識中的習(xí)慣。
就這樣,劉待招在緊張尿急中,渾渾噩噩地甩出了剃刀,大紅狼在不明不白中傷腦而死。
愣瓜
愣瓜不愣,只是有點木訥。愣瓜姓刁,大名得一,這名是愣瓜爹起的,意思是得一子足矣。愣瓜雖然有名有姓,但大名卻從未有人叫過,州城的人都叫他愣瓜,叫愣瓜倒不是因為愣瓜愣,而是因為愣瓜的爹老刁“一把手”會種瓜,每每有人夸贊老刁種得瓜好時,老刁總是拍拍蹲在身邊的兒子腦殼說:“這才是我種的最好的瓜。”于是人們就叫小刁為愣瓜,叫多了,叫久了,本名反倒丟了。
愣瓜是六歲那年隨爹來州城落腳的,愣瓜爹少一只胳臂,是右臂。初來州城,愣瓜爹春夏在城北侯家口租地種瓜為業(yè),秋冬就獵兔打雁為生。老刁種的瓜籽小個大,皮薄瓤甜,很得州城人喜愛,別看老刁只一只手,可老刁的腳卻靈便,摘瓜時不用手,用腳,腳尖在瓜蔓上一戳,再一挑,一顆圓大的西瓜已脫蔓飛起,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老刁的左手之中,挺神。有人猜老刁會武,問老刁,老刁卻否認,至于老刁如何打雁獵兔,州城人就更不明白了。秋冬之季見老刁賣雁賣兔,從不見帶槍,那獵物顯然也不是下套套的,有傷,但又不是槍傷,問老刁,卻笑而不答。
愣瓜爹死那年,愣瓜十二歲。那年是光緒二十二年,八月,連續(xù)月余的陰雨,黃河泛濫,堤壩決口,大水從侯家口直漫州城。州城被洪水灌得雞飛狗跳,死了不少人,愣瓜爹是下水救人被浮木撞了后腦勺后被水沖走的,被水沖走的愣瓜爹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水退后,愣瓜就成了孤兒。成了孤兒的愣瓜沒多久就成了龍虎堂老板武二哥的伙計,看火、翻肉、照湯,武二哥被狗咬死后,肉鋪閉門關(guān)張,這一年愣瓜十八歲。
愣瓜是一夜成名的,愣瓜成名是因為太歲頭上動土,打瞎了蛆蒼蠅的一只眼睛。蛆蒼蠅何許人也?大名王繼祖,是州城的一害。蛆蒼蠅是官宦世家子弟,爺爺做過科舉的考官,門生不少,大伯又是現(xiàn)任的府臺,雖然出仕在外省,但影響還是不小。只有這蛆蒼蠅不成器,因爹死得早,祖父溺愛,打小就不受拘管,不好好讀書,長大了便成了州城的一害。這家伙整日無所事事,憑著祖上的福蔭,居然也做了捕房的頭兒。雖然是衙門中人,卻不干好事,伙著一幫狐朋狗友不是秦樓楚館,花天酒地,就是鉆街串巷,瞅摸閨女媳婦俊俏,州城人煩不過,就給起了個諢號:蛆蒼蠅。
武二哥在世時,愣瓜給王家送過狗肉送過鞭湯,王老太爺覺得愣瓜憨厚老實,所以武二哥死后,就收留愣瓜在家做些粗笨活計。王老太爺知道孫兒能闖禍,所以交代愣瓜的任務(wù)就添了些項目,除了劈柴搬炭運米打雜外,一要照顧好王繼祖的生活,二要保護王繼祖的安全。一段時日下來,愣瓜勤快踏實,也照料得蛆蒼蠅毫發(fā)無傷,王家上下包括蛆蒼蠅都很滿意。
初夏的一天下午,蛆蒼蠅在外廝混了半天,酒喝高了,就叫愣瓜去叫桃子,說是討債。
桃子家貧寒,桃子娘中風(fēng)偏癱,半身不遂,為給桃子娘治病,桃子爹借下了王家的銀子,一直還不清,就走了西口,到后山下窯背炭去了。桃子爹一走,打里照外就全落在了十七歲的桃子身上。桃子是在窮困中長大的,可粗茶淡飯偏偏養(yǎng)就了桃子一副花樣的容貌,光彩照人,因此想娶桃子做老婆的人不少,打桃子歪主意的人也不少。
愣瓜去了,桃子也來了,但桃子并沒帶了錢來。蛆蒼蠅見桃子來了,也不說要錢,只是揮手對愣瓜說:“你做事去吧?!便豆暇屯肆顺鰜?。
才在廚下劈了一根柴,愣瓜心中就不安起來,想起了蛆蒼蠅的德行,就怕桃子受委屈,于是愣瓜就又折回了蛆蒼蠅住的廂房。走近一聽,卻聽見桃子哭泣求饒,推門,門已從里閂上了,愣瓜在窗紙上捅了一個洞,瞇著眼往里瞧,就見桃子已被按在了炕上?!肮啡盏模皇侨?。”愣瓜腦子一熱,也不多想,一腳踹開了屋門,一把拉起蛆蒼蠅,還沒等蛆蒼蠅從驚愣中醒悟過來,愣瓜的一只拳頭已結(jié)實地砸在了蛆蒼蠅的眼窩上。頓時,蛆蒼蠅的右眼珠爆裂,放了黑水,疼得殺豬似的叫,桃子乘亂哭著跑了,愣瓜卻愣愣地站那里不知如何收場。
打瞎了蛆蒼蠅的眼睛,愣瓜算是闖下了齊天大禍,二天,衙門來了人,一根鏈鎖套到了愣瓜手上。三問六審過罷堂,愣瓜嘴小,王家嘴大,就這樣愣瓜蹲了班房。
兩月后的一天上午,正被虱子擠兌得渾身難受,睡不踏實的愣瓜被獄卒喚了醒來:“愣瓜,你老婆看你來啦?!?/p>
愣瓜聽得分明,也聽得詫異,他沒有應(yīng)聲。本來就不喜言辭的愣瓜大概是懷疑自己聽錯了,反正他既沒吱聲也沒挪窩。“耳朵聾了,還是咋地?”獄卒敲了敲監(jiān)房門上的鐵鎖。
“我沒老婆?!便豆习胩觳艛D出四個字來。
“你沒老婆?那是誰的老婆?”愣瓜順著獄卒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桃子提一只竹籃,俏生生地站在門外。
愣瓜出獄已是六年后的事了,那時正是宣統(tǒng)小皇帝登基,大赦天下。出獄后不久,就與桃子結(jié)成了夫妻。
“癡人有癡福。”州城人這樣總結(jié)說。
“媽的,兔子吃肉,狐貍吃草。”許多垂涎桃子美色的年輕人不無嫉妒。
成了家的愣瓜繼承了父業(yè),也是春夏種瓜,秋冬打獵。愣瓜種的瓜不愣,趕不上父親,但愣瓜打獵卻讓州城人開了眼界,無論是兔子還是狐貍、獾豬,愣瓜都是用石子打,手一揚,石子飛出,百發(fā)百中。有人問愣瓜誰教的,愣瓜不隱不瞞,回答得很簡潔,就一個字:“爹?!庇谑侵莩侨怂坪趺靼琢嗽S多,明白了許多之下,對于一把手老刁的來歷更添了幾分神秘的猜測。
二年秋上,桃子便給愣瓜添了個小愣瓜,為了給桃子補身子,愣瓜就按著武二哥煮狗肉熬鞭湯的下料法子,整治了兔子來給桃子吃,結(jié)果味道很好。后來愣瓜善做兔肉的名氣就慢慢傳開了,太妃大酒樓的掌柜嘗了后,就高薪聘請愣瓜到酒樓做事,專門打理兔肉。從那以后,愣瓜兔肉就成了州城的一道傳統(tǒng)名菜。
喪婆
喪婆,是州城里專門為死人嚎喪的一名角兒。喪婆姓甚名誰多大年紀,小城人說不清楚,一個喊嚎喪婆子,兩個三個也便跟著喊,后來就人人喊,又嫌喊起來拗口,就減而化之為:喪婆。喪婆嚎喪,大抵是不請自到的。城里哪街哪坊有人咽了氣,前腳沖天紙剛剛插上大門樓頭,后腳喪婆總會立馬趕到,天曉得是怎么逮著信兒的。腳還尚未進門,一聲悠長悲戚的號啕就叫板似的撞了進來,然后三步一抽五步一泣妖也似的擺進靈堂,直撲壽棺。雙膝一落地,悲聲大放,不是孝子,勝似孝子,硬是把個喪家上下人等哭得揪心戳肺地疼。
有喪婆添嚎領(lǐng)哭,殯喪之家的悲傷哀戚氣氛大增,自然停靈期間的三餐是免不了的,殯葬后主家也會根據(jù)家底厚實狀況,或多或少會給點報酬。給多給少,喪婆從無異議,低眉斂目,雙手接了走人。
喪婆嚎喪是極有板眼的,落氣、入斂、出殯、掩土,各個環(huán)節(jié)哭啥,都丁是丁卯是卯,蠻講套路。更為叫絕的是,喪婆無論到哪家,都能夠現(xiàn)編詞兒哭訴出死者生平為人的一些好處來,死者家人聽了自然欣慰受用。喪婆嚎喪哭靈的好處遠不止這些,不管死者是誰,她只要雙膝跪地,就一定會聲淚俱下哭得天昏地暗,而且那聲那音那腔那調(diào)那韻那味抑揚頓挫行云流水清潤凄婉,好似戲文似的。更有人評點說:聽喪婆子哭靈比聽?wèi)蛭母^癮。因此,喪婆到哪搭嚎泣,都會有人聞聲趕來聽哭。
喪婆嚎喪哭靈總是由一聲“唉喲,我的人呀”起頭兒,這一聲起調(diào)“唉”聲沉幽,一路下滑,中途輕換一口氣,再發(fā)出一滾溜兒顫音,到了尾音“呀”聲處,更是曲里拐彎甩一路花音悠長開去,顫顫悠悠哀氣直沖云天,撓撥得人心尖兒發(fā)癢。然后,打個頓兒,便是字字清晰聲聲哀戚的哭訴,那哭聲似唱,唱里藏哭,究竟是哭是唱,州城人始終鬧不清爽,只是覺得聽一聽心里受活。
喪婆上門,必是家有死人,因此,平日里她是個不怎么受歡迎的主兒。想想也是,整日價嚎喪,滿身的陰氣鬼氣晦氣,不吉不利,折福消壽,誰不忌諱?她也知趣,日常從不踏進別家門檻,路上路下,也很少和人搭話。因此,州城認識喪婆的人多,知道喪婆底里的人少,只有極少的老輩人物才清楚眼前這個衣衫破舊,頭發(fā)紛亂,蹇眉垂首,臉膚黯淡的婆子就是三十年前名動河?xùn)|河西,唱紅十里長灘唱紅州城的花蝴蝶柳眉兒。
柳眉兒是誰?現(xiàn)下無人知曉,可三十年前卻是紅得發(fā)紫的唱角兒,杏臉桃腮,豐乳蜂腰,嗓甜喉潤,字正腔圓,戲外臺下嫻靜如水,戲里臺上手眼老到,唱念俱佳,好似一只蝴蝶翻飛。因而得了個綽號:花蝴蝶?;ê純簱?jù)傳是本城通儒柳子玉的千金,工詩能文,一十六歲時被后來譽為吹破天的嗩吶王賈小禿迷惑,月夜私奔,雙雙越河西去。對于這路說法,柳家上下極力否認,均說柳小姐已經(jīng)染病亡故多年,并云有墳為證。柳眉兒是否是柳家的千金,漸漸無人深究,可賈小禿、柳眉兒結(jié)成的夫妻班子,在十里長灘打場賣藝卻是不爭的事實,而且紅極一時,而且八年后兵強馬壯地殺回口里,將個州城迷得五眉三道。
光緒二十六年,口里大旱,州城人生計艱難,無心聽?wèi)?,演出無著,班子上下人心惶惶。賈小禿沒得法子,只得率班再走西口,其時柳眉兒身懷六甲,眉疏眼低,即將臨盆,不能隨班,再加上兩個雙生兒子大寶小寶也得照料,就留了下來。誰知分別竟成永訣,一月后有信兒傳來,戲班在沙圪堵遇上了馬匪劉雙喜,錢物、女角兒都被擄去了,賈小禿被槍子兒打炸了腦袋。聞著這信兒,剛剛生了個女兒尚未滿月的柳眉兒一聽就暈死了過去,侍候月子的干媽劉大腳掐著人中老半晌才逗過氣兒來。氣兒是過來了,可人卻像傻了似的,見天不吃不喝不哭也不說話,只是嘴里噗噗地往出吹氣。幾個日頭下來,人瘦了一圈,奶水兒半點也無,餓得襁褓中的娃兒見天扯著嗓子哭,劉干媽就給喂豆粉汁,豆粉終未能續(xù)命,女娃很快就走了。世上的事兒總是禍不單行,漢子走了,女兒走了,兩個粉團般的兒子誰知竟也未能留住。這年夏天,猩紅熱流行,先是小寶,后是大寶,都染上了,炕上躺了半月,兄弟倆就相跟著走了。柳眉兒還是沒有一滴眼淚,只是眼睛直勾勾的,顯得更加癡呆,劉干媽就勸,就說:哭吧,哭吧,哭出聲兒來就好了。終于,有一天柳眉兒哭出來了,先是嗚嗚咽咽,接著便是號號啕啕,先幾天哭得吱吱嗚嗚,后來就漸漸顯出好處來了,聲氣兒凄苦委婉,成調(diào)成韻,哭詞兒挖心割肉,鋪敘如文。這一哭竟是九天,九天后柳眉兒停住聲不哭,神態(tài)一如常人,只是很少開口說話。
這年冬上,包頭、綏遠各地銀號開了十幾家,號稱錢王的本城首富常福貴常老太爺被一口痰噎得咽了氣,常老爺子有的是錢,缺的是閨女,五個兒子個個是人精,生意做得門兒清,可對哭喪卻不在行。為了氣派,弟兄幾個一合計,決定請幾個人來好好哭上一哭。柳眉兒是常家的廚娘推薦的,廚娘與柳眉兒鄰居,柳眉兒九天的大哭都被她聽了去,覺得哭得耐聽,就記在了心上。請柳眉兒也是廚娘去的,意思說了半天,酬勞許愿了半天,柳眉兒沒答應(yīng),也沒回絕,只是不吱聲兒。廚娘急了,冷不丁冒出一句:去吧,權(quán)當(dāng)是哭自家的娃子。沒成想,就這話兒打動了柳眉兒,竟點頭答應(yīng)了。那場殯葬的排場在州城是空前的,也是絕后的,吹吹打打,擺齋七天,僅重金請來哭靈的婦女就有二十人,再加上常家孝子賢孫,上下人等,百口有余,百十人硬是沒有哭過一個人。哭到后來,真嚎的,假哭的,家里的,請來的齊都咽了聲兒聽柳眉兒一個人哭。那哭腔一泣三抽抑揚頓挫綿綿絮絮凄凄楚楚音清調(diào)潤唱曲兒似的,那哭詞更是娓娓道來,說盡了常老太爺一生的創(chuàng)業(yè)功德。到后來,聽哭的竟站滿了廳堂屋院。
柳眉兒一哭成名,后來有錢想擺譜的主兒,缺丁少女的主兒,就有找上門來請哭的。一哭是哭,兩哭還是哭,柳眉兒就不再拒絕,有請必到。日子久了,柳眉兒就不是柳眉兒了,就成了喪婆,年頭長了,有請沒請,也會不請自到。有人說,喪婆趕門兒嚎喪是為了生計,也有人說是為了排遣心中的郁結(jié),甭管如何,幾十年下來,喪婆就把自個兒哭成了州城的一個景致。
民國二十七年,二戰(zhàn)區(qū)北路軍總司令傅作義在州城召集將領(lǐng)開會,小鬼子逮著信兒就趕來“下蛋”,三十五架瞎眼飛機掃了個簸箕彎彎,就把個州城炸了個灰土麻森,店鋪屋舍倒了不老少,人被埋在里面的也不老少,不老少的人里就有柳子玉一屋老小。飛機“下蛋”時,柳家的人沒跑,全部躲進了地窨,結(jié)果坍塌的磚石封閉了窨口,一大家人就全被悶死在了里頭。炸后第二天,就有人看見喪婆跪在柳家的廢墟上號啕,與往日不同的是,那不是哭,是真真正正的嚎,不著一詞,不吐一語,也不成個調(diào)兒,只是直著嗓子大放悲聲。轉(zhuǎn)天,再有人在柳家廢墟上看到喪婆時,喪婆已經(jīng)僵硬,頭上一個血洞,黑黑的,顯然是碰撞出來的。后來,人們提到喪婆,就都說她是柳子玉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