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2003年的暑假是他自上小學以后最輕松的一個假期。因為小學已經(jīng)畢業(yè),學校沒給他們發(fā)假期作業(yè),就近入學的一家初中在他們放假那天給每個家長帶了一張通知書,說在8月15日拿錢拿小學畢業(yè)證書去學校報到。在8月15日之前,這些小學畢業(yè)生就暫無歸宿。
楊揚那天從學?;貋砗螅谝痪湓捠牵骸拔乙乩牙鸭?。”
姥姥家?guī)缀跏撬麖男¢L大的地方。在幼兒園時,同巷的孩子常常相互打架,哭著回家告家長的事屢見不鮮,家長之間為此內(nèi)心相互怨懟,致使平時交往都不自然。如今,家長的記憶底片里仍清晰地顯現(xiàn)著當時的情景,而他們這些孩子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一下子出奇地友愛。楊揚上小學時離開故鄉(xiāng)去北京呆了一段時間,因為沒有北京戶口,他初中需在老家上,所以他上五年級時,作為母親的我決定把他送回老家,也好在小考時直升一所中學。2002年暑假,我因手頭工作忙,暫時不能離京,就打電話讓媽媽安排好學校,快開學時匆匆把他送上回老家的火車。他小學五年級的上半年時間,一直在姥姥村的小學里上學,我春節(jié)回來后他才回到市里念小學五年級的下學期。在市里讀書的半年里,他每周都強烈要求回姥姥家,即使我很忙,他也要獨自乘車回去。我雖不是次次同意,但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嫌他煩,兼之想自己就是在大自然懷抱長大的,他如今與土地親近與村子里那些樸實的孩子親近,總比與街上的一些壞孩子親近好得多,也就聽之任之了。
這個難得的沒有暑假作業(yè)又沒有我在身旁的假期,無疑是一次時間較長的又可以玩?zhèn)€痛快的機會,失去不會再有,他當然明白,自不會放過。故此,楊揚在我媽媽的村子里過了一段脫韁野馬似的美好日子。
在8月15日一日日逼近時,我卻忽然有事要回北京一趟。因8月25日我所在的學校要開學,歸期不能推遲,行期當然就顯得十分緊迫起來。給楊揚打電話,告訴他報名那天自己去,然后把戶口本、畢業(yè)證書與預交書款放在離學校較近的我的一個同學家,就匆匆起程了。8月15日那天夜晚,我在北京打電話詢問,得知兒子已經(jīng)在我同學的陪同下報了名,心中不由又放松又歉疚。我總是在兒子的成長里程中脫離開來,讓他獨自去完成一些同齡孩子不敢也不能做的事,比如,小學時他常常被托運著從老家到北京,再從北京托運回老家。漫長的十幾個小時的路途,不知小小的人兒是怎樣在孤獨里度過。他在北京上學的那些日子,每次我下班,不論多晚,兒子總是在昏黃的路燈下獨自對著墻踢皮球。在別人家的孩子享受著豐盛晚餐或與全家人團聚的歡樂時刻,他每天要從下午四點半等我到晚上七點?!凹摇睂λ麃碚f是地下兩層的一個不足20平米的無電視無電話無電腦無書看的、白天晚上都黑乎乎陰森森的陌生空間,他實在不愿在那里呆,寧愿在地面上忍受北方臘月天的寒風與冰凍。
為了孩子,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重操教鞭,在三尺講臺上,諄諄教誨莘莘學子。
雖然北京的電話在我重歸故里后仍不斷追蹤而來,攪動著我不安的心,但一想兒子可以在放學回家后看到媽媽,吃到媽媽親手做的可口飯菜,穿媽媽親自洗得雪白的衣服,再想兒子即將面臨青春期的困擾,就果斷地斬斷了一切狂念,心如止水地面對充滿渴望的幾十雙眼睛灑下“甘露”。
但兒子入初中的第一天,卻是由別人代替我陪同他,心中不免又酸又苦。暗暗發(fā)誓,今后,無論多重大多重要的事,絕不能影響兒子的正常學習與生活。
8月25日那天,兒子要上的西郊初中也新生入學,為了兩邊兼顧,我前一天就吩咐兒子,說要早早送他上學去。翌日一早,兒子一改在小學時屢叫不醒的習慣,在我剛一踏進客廳,還未進入他臥室時,已穿好衣服跑出來了,自覺而快速地完成了清晨的必修功課:洗漱??此荒樑d奮與躍躍欲試的樣子,我對未來也一下子充滿了憧憬:初中3年,高中3年,6年后我就可以離開這個閉塞的地方,回到北京去繼續(xù)我的“北漂一族”的生活,盡管那時我已年過不惑。
這是一所新建的學校,學校最早的一屆學生剛升初三,為了迎接新一屆的學生,學校在假期里肯定下了不少工夫。在假期前我走訪過這所學校,那時這所建在我們學校對面荒地上的學校,才剛剛有一棟顯得比較高大的教學樓和一棟較低的家屬樓,從腳下的土地上,還可以看見原來荒地的面貌,凹凸不平,土壟清晰,草根隨處可見。學校當時也沒有校門,也沒有圍上圍墻,只有兩棟新樓孤零零地矗立在寒冷的荒野中,顯得蒼涼而悲壯。如今,學校不僅砌了墻頭上插著玻璃碴子的圍墻,還在大門上安了伸縮門,大門與教學樓之間的廣場也平展如鏡。在這個平展如鏡的廣場上,現(xiàn)如今聚集了至少有兩三千人,大人嚷小孩叫,熱鬧非凡,的的確確給人以興旺發(fā)達之感。廣場的中央斜立了一排版面,上面張貼著按學生優(yōu)劣搭配出來的分班情況。
楊揚不是那種甘于寂寞的人,在我瞪大一雙高度近視的小眼一排排一張張地搜索他的名字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一晃不見了。盡管他那套黑色帶橙黃鑲邊的衣服在一群略顯土氣的人群中很惹眼,他那略高于同齡人的瘦高個頭兒也讓他如標尺一樣容易辨認,但我只是潦草地沖人群掃了幾眼,目光又粘在分班榜上。因每年各初、高中班容量過大(有的班級竟有100多人,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腦袋),故今年全市的初、高中學校都接到省教委及區(qū)教育局的通知,上面硬性規(guī)定每班最多只能容64人。這樣一控制,一個是班上人數(shù)有了控制,有利于老師學生精教精學;另一個是各鄉(xiāng)鎮(zhèn)的學生蜂擁進城,造成城市里學校校舍空前緊張,連這所沒有名氣、沒有升學成績可參考的新學校也人滿為患,其他老牌學??上攵?,而鄉(xiāng)鎮(zhèn)初中卻門可羅雀。所以控制人數(shù),也有利于鄉(xiāng)鎮(zhèn)基礎教育的發(fā)展。話雖這樣說,人們是任你上頭一個文一個文地往下面發(fā),開學這天,冒著毒日的家長與學生照樣把整個學校塞了個滿滿當當。分班榜前更是擠成了一團。
“媽媽,媽媽!”正當我焦急上火在群蟻排衙似的名單中尋找“楊揚”這個名字時,楊揚那特有的普通話從人群外傳來。這個學校,像他這樣講普通話的人鳳毛麟角,何況他有些變聲的嗓子發(fā)出的聲音像一只初學啼鳴的小公雞,嘶啞艱澀,我一聽就知道是他。在我的耳邊,他的聲音不知不覺變成了這個樣子,令我著實有點煩惱,我喜歡男性有一副磁性的嗓音,看來這個夢想在他身上有點難以實現(xiàn)了。
“媽媽,媽媽!”楊揚擠進人群,拍拍我的肩膀,“我找到我的名字了?!?/p>
果然是他,我們跑上教學樓,從平面圖上找到了他們班。
“媽媽上中學的時候,也是32班?!?/p>
“是嗎,伙計?”他站在我的左邊,右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我們倆真像是兩個老伙計一樣一邊說著,一邊找到了他的教室。
繳費的人擠成了團,可能班主任老師剛從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上來,一點應付能力也沒有。四面圍墻似的人把老師圍在里面,頭與頭搭成一個小而圓的井口,老師在“井”里焦躁地喊著:“別擠了,別擠了!”但沒有一個家長退縮,人圍成的“井”仍然密不透風,我站在人群里,被久不刷牙的口臭與久不洗澡的體臭熏蒸得透不過氣來。
看來我得出馬了。
我在老師一籌莫展時,在人群內(nèi)使勁拍了拍手:“大家靜一靜,都排隊站到外面去,老師要去窗口辦公?!?/p>
然后拖起一張小課桌擺在一個窗口前,人群一陣騷動,有的出去了,在走廊里迅速占據(jù)了窗口的最佳位置,有的在教室里依依不舍地跟著課桌圍在老師周圍。我迅速關死了前后門與剩余的窗戶,雖然還剩有十余人在教室里不出去,但教室里一下子清靜了許多。老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開始手忙腳亂地數(shù)錢、對戶口本,在報名單上核對已交錢并核查過戶口本的學生名字,然后在名字后面打?qū)?。一只皮包此時醒目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張講桌上。我拿起包走向老師,老師感激地沖我笑笑,把皮包塞在桌肚里,然后拉著我的手說:“給你先辦吧?!”
兒子見我早于很多人先出來,一副大爺?shù)淖鹑荩骸稗k了嗎?”
我意氣風發(fā)地說:“辦了,肯定老師對你有印象,兒子?!?/p>
“哦!”
2003年秋季,從楊揚這一屆開始,全市的初一全部使用新的試驗教材,也就是從他們開始,初一不再叫初一,而叫做七年級。
初入七年級的楊揚,在最初的幾天里,每天一個好消息——
“媽媽,我們班同學都很喜歡我?!?/p>
“媽媽,我可能在這次班干部選舉中當選班長?!?/p>
對于這一切我都很積極地給予肯定。
在新生軍訓的前一天,他們班里先確認臨時班干部,老師第一個問題是:“誰當文體委員?”
楊揚是唯一舉手的學生,于是被確認為文體委員。當老師再問誰當班長時,一心想當班長的他有點后悔自己心急,但他還是再次舉起了手。因他已被確認為文體委員,班長由另一個男生擔任。
“媽媽,我真的想當班長?!?/p>
我說:“你為何不沉住氣呢?”
他說看到?jīng)]一個人舉手,他著急,“總得給老師一個面子嘛。”
選班干部肯定有班長一職,因為性急與“給老師面子”,他錯過了一次機會。
第二天開始軍訓,從小想當兵,自從見過李本濤后就把李本濤當作自己偶像的楊揚,對軍訓充滿了幻想,他顯得激動萬分,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
最初他說出他的理想是當兵時,我差點暈過去,他沒有說出我期望他從事的職業(yè),卻說了一個“不能成大器”的理想。我認為他只是一時沖動,過幾天就算了,誰知他從小學一年級一直堅持到上初中,仍不改初衷,并且呈現(xiàn)出愈演愈烈之勢。做為教師,我知道,強迫他選擇其他行業(yè)無疑會把他逼到我的對立面去。無奈之中,也漸漸接受了并按書上或有經(jīng)驗的教育者傳授的那樣,帶他去三軍儀仗隊兵營玩,并讓他結識了三軍儀仗隊的首席執(zhí)行官李本濤。之后,他的理想更堅定了,即使在火車上,他也只和穿軍裝的人聊天,并且是主動、積極地湊上去,而且一湊上去就成了莫逆之交。讓他與其他人聊,說可以接觸更多的人,學到更多的社會知識或其他行業(yè)的專業(yè)知識,但他只一句:“對那些人我提不起興趣?!?/p>
現(xiàn)在學校軍訓,肯定的,教官又會成為他最肯親近的人。不可否認的是,楊揚有一種天生的與人交往的能力,他能讓一切他愿結交的人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喜歡上他。如果有些人他不感興趣,他會很客氣很禮貌地問聲好,然后敬而遠之。所以,所有的人對他都有很好的印象,他喜歡的人說他健談,容易接近;他不感興趣的人說他很有禮貌,懂事,靦腆。我也從沒聽他議論過誰,排斥過誰,討厭過誰。根據(jù)他的性格,我知道,他肯定會與教官交上朋友。果然,軍訓第一天回來,“我們教官”成為他每一句話的主語。他真的在別人認為很苦、很累的訓練中,新鮮而激動地體驗著別人畏如虎山的殘酷,并且樂不思蜀。
第二天,天下起雨來,我知道他沒帶雨傘,但我不著急。他一向是善于交際的,他自會帶著別人借給他的雨傘回來。
臨近傍晚的時候,楊揚回來了。他沒有像平時那樣邁著彈跳步進家門,也沒有像平時那樣在大門口就扯著嗓門大喊:“媽媽,我回來了!”他沒有騎自行車,而是一步一步地走進院子,以前總顯得寬而長的小學時的舊衣服,如今有點局促地綁著他。他渾身是水,發(fā)梢與衣襟直向下淌著小水流,剛在客廳門口站了一會兒,他腳下的一塊地就全濕了。
我大驚:“啊,怎么會這樣?你看這一身水一身泥的?!边呎f邊拿了毛巾去揩他的頭,催他脫下濕衣服,他沒有叫也沒有嚷,只是接過毛巾自己擦,然后去衣櫥里取了干衣,在臥室獨自換。
“啊,怎么了?怎么不說話?別人欺負你了?老師教官罵了?好好地怎么不高興?”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我羅羅嗦嗦另外問了一大串,他的深沉可是罕見的。“吹”著水杯灌了一通水,他才說:“媽媽,今天太感人了。因為天下雨,今天我們七年級所有班的班主任都有點松懈,軍訓時的紀律有些亂,我們教官就讓同學們與班主任同時站在雨里拔軍姿。雨下得特大,水一直順著我的頭發(fā)梢往下流,弄得我臉挺癢癢的,可是我們的教官也站在雨里,一動不動。他們的軍裝帽子全濕了,我看他們不動我也不動,我們集體堅持了兩個小時呢。后來我們教官為了給我們做示范,開始練前仆。操場上全是水,他們一個個地往下倒,撲起來的水濺了我一身一臉,真感人,我們都被他們這樣的做法震住了。為了給我們做表率,他們竟然如此對待自己?!?/p>
“是啊,做為軍人,要吃很多苦的?!蔽页没鸫蚪伲氪狄稽c點風進他的耳朵,好讓他知難而退。
“我長大了,也要像他們那樣不怕吃苦?!闭l知他滴水不進,反而愈發(fā)堅決了。
“哦,來,我孩兒辛苦了,媽媽抱一下,安慰安慰?!边@是我一向與他增進母子感情的方式,他每次受了委屈或值得我獎勵時,我總這樣抱他,他也總是靠在我的肩膀上,陶醉地享受母愛。
今天,他反常地一扭身,顯出極不屑的表情:“我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p>
從電影、電視或朋友同事那里知道類似的成長故事,但想不到兒子這么快就脫離了我的懷抱,片刻間一種失落噴薄而來,真的從此我的兒子就開始離我越來越遠了嗎?
只記得他像一只小老鼠一樣軟軟地依偎在我懷里時,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著我喊一聲“兒子”,他脆脆地歡歡地答應著,然后蹦蹦跳跳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嚷著要買好東西吃,不用人把尿,不用人喂奶,不必沒黑沒明地守著他,不必……可那些不把尿不喂奶他脆脆地應著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日子,怎么一眨眼就過去了呢?
望著“躥”得比我還高的兒子,我浮想聯(lián)翩。
軍訓一共6天,在匯報表演那天,我抽空偷偷去了他的學校。單面的教學樓走廊里,站著一簇簇一伙伙的家長,想必都是因“心系孩子”才來這樣苦苦地守著的。我沒有上去,只是在樓前的廣場上,聽著一聲聲拚了命才會喊得如此響徹云霄的口號,想想兒子那正變聲的嘶啞的嗓子。這幾天,因拚命喊口號,正啞得發(fā)不出聲呢,暗笑他這種只有孩子才有的熱情與激動,慨嘆歲月的流失,流走了自己全部的激情與對某一事物狂熱追求的勇氣。是的,在大人眼中變得越來越失去誘惑力的這個無奈的世界,在孩子眼里還是飛速旋轉(zhuǎn)的美麗的萬花筒。他們有點目不暇接地看著、接受著、對待著周圍一切新鮮的事物。
軍訓結束后,兒子開始疊被子,以前他疊被子總是顯得極不整齊,如今,當早晨他說完“媽媽,我走了,再見”之后,我慵懶地拖著拖鞋走到他臥室準備為他收拾床鋪時,看見被子方正,床單平展,一絲笑不由地扯上了我的嘴角。他極愛的部隊生活,真的可以如此大幅度地改變他嗎?如果因為熱愛就會百分百地投入的話,我寧愿從此改變讓他當醫(yī)生或成為一名設計師的夢想,放手陪他走他的將軍之路。
日子一天天地往前移著,兒子的熱情隨著上初中時間的增長而漸減。當有一天,我顧得上與他談心時,才發(fā)現(xiàn)他心情黯淡,對班級里的事情只有埋怨。
“我已經(jīng)不是班干部了。”
“Why?”我大驚,才不到一個月,怎么就改班干部班子了?我們班的班干部兩年也不換的,我已經(jīng)習慣了遇事就直呼班長的名字,吩咐他布置一切該他布置的事情。
我意識到這是對兒子熱情與自尊傷害很大的一件事,但我只能吃驚地看著他,看他對此事的反應。
“軍訓那幾天,我的嗓子啞了,不能帶班喊口號,我們班主任就說,你不要干了,讓XXX干吧?!?/p>
“就這樣輕易把你換了?”
“哦。”兒子的情緒極低,軍訓時的意氣風發(fā)已蕩然無存,他沮喪地坐在沙發(fā)上,雙臂枕著雙腿,頭低低地垂著。
我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漆黑的茂盛的頭發(fā)在柔和的燈光下發(fā)著亮亮的光。他小時頭發(fā)黃而稀少,長大了,卻長出了如此好的頭發(fā),就如同他不能按我設計或設想的樣子成長一樣。我知道老師這樣做確實太輕率,太傷他的自尊心了。
“兒子,老師這樣做可能是因為你做得不夠好,新的班干部肯定有他的優(yōu)點,你要向他們學習,努力塑造自己,讓自己更完美,知道嗎?”
“可是我們班的兩個班長老打人,班上的同學沒有不被打的,文體委員喊口號的聲音一點聲勢也沒有,他喊稍息立正的聲音像蚊子在哼哼?!眱鹤雍鋈谎銎鹉?,用兩只瞪得圓溜溜的眼逼視著我。
我看見不輕意流淚的他眼眶里蓄滿了眼淚。
“要不,我找你們老師談談?”
“不,我不想讓同學說我搞特殊。”
因為我們兩校是約定了的“聯(lián)誼”學校,兩校的子弟如在對方學校上學,均享受本校教師子弟待遇,加之我與他們學校的許多老師都是同學,我與校長也可以拉上點關系。聽兒子這么說,我也確實不想讓孩子從小就失去自己奮斗的機會。我不是張開雙翼把孩子護在翅羽下的家長。
誰知,我沒找老師,卻接到老師叫我去的通知。當時,正有兩個犯錯誤的學生的家長在我辦公室里痛心疾首。為了盡自己做家長的職責,我讓他們稍候,匆匆去了兒子的學校。
班主任老師是我曾經(jīng)見過的那位手忙腳亂的女老師,(她已經(jīng)忘記了我)剛一見面,她就噴火槍一樣歷數(shù)楊揚的惡行:上課愛說話,做小動作;下課后玩得太野,以至于上課鈴響后才匆匆往教室里奔……當時,我們倆站在辦公樓的走廊里,我只看見她的上下唇不停地翻動著,一時竟聽不進她說了些什么,只覺得有氣從丹田而發(fā),行到肺部時不再運行,它們一股一股全憋在那里,頭有些發(fā)暈,眼有些發(fā)花。直到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時,我才緩緩地說:“ 我也是一位老師,但我從沒把一個學生看得如此偏激。有一位教育家曾經(jīng)說過,我們要允許年輕人犯錯誤,不犯錯誤他們就不能很好地成長。我有個建議,咱們用賞識的方法教育他好不好?從小到大,他在我眼里或者在我們學校老師的眼里,一向是一個比較優(yōu)秀的孩子。他在北京上學時,一直是班里學生的小老師。他不能在剛上初中一個月里一下子變得一無是處了吧,你看呢?或者試著從另一個角度,發(fā)現(xiàn)表揚他的優(yōu)點,會好很多。一個學生不會沒有一點優(yōu)點吧?給他自信?!蔽覝蕚湔f出撤掉楊揚班干部職務讓他受到很大傷害的事,但面對這樣一位老師,我知道,說“傷害學生”一詞打動不了她,學生受不受傷害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她建議我去找語文老師,因為今天主要是語文老師要見家長。
語文老師還沒來,從七年級語文教研組墻上的通訊錄上我找到了她家的電話,在電話里我說明身份與事由后,她讓我等她。
站在人來人往的樓道里,我一時有些氣餒,我不知道語文老師又要說些什么,我不在乎她對我的傷害,我是從心底里產(chǎn)生了一種絕望,不是對兒子的絕望,而是對兒子受教育的環(huán)境絕望,兒子要與這樣的老師朝夕相處三年,問題是她日日都在影響著兒子的情緒與性格。我怕三年之后,我的兒子已經(jīng)面目皆非。想想仍在辦公室等待的我的兩位學生的家長,我就慶幸我始終與家長平等交流,我甚至在家長來時,在家長說出對自家孩子絕望的話時,我還會耐心地勸說安慰他們,不讓他們有一絲一毫的擔心。我寧愿自己在學校里辛辛苦苦地對經(jīng)常調(diào)皮一下或偶爾出格的學生軟硬兼施地說服教育,也要在家長那兒輕松地歷數(shù)他們家孩子的優(yōu)點。
為什么我在耐心地賞識別人家的孩子時,我的孩子卻不能得到同樣的耐心,同樣的賞識?
心在此時抽搐起來,我在那一瞬間甚至想到離開這個教學方法古舊、教育方式落后、教學觀念扭曲的偏僻的閉塞的地方,重新回到北京去。
但北京就是天堂嗎?沒有戶口,兒子要交高額的借讀費。我要沒黑沒明地給資本家打工,能顧上兒子嗎?我回來不就是因為這兒的生活節(jié)奏工作節(jié)奏緩慢,自己有時間照顧兒子嗎?只是在當時我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如今,令人難以想象的是,兒子每天早上5:30起床上學,直到晚上9:30才能見到他的面,這中間16個小時兒子一直在學校不能出來。他是走讀生,如果是住校生,如果沒有一張蓋滿章子的假條,他們一周內(nèi)連校門也出不來。
不是說減負嗎?為何是“疲勞戰(zhàn)”呢?我曾與兒子學校的校長談及此事,這個年輕的校長無奈地攤開手說:“我知道要課改,要減負,要給孩子自由的空間,但是全市的初中尤其是其他幾所老牌的初中都在打疲勞戰(zhàn),競爭得太激烈了,如果我們不這樣做,那我們第一屆的畢業(yè)生,成績一出來,我們肯定沒有生源了。一所新學校,老師呼啦啦調(diào)進了200多人,沒有了生源,我的位子丟了不要緊,200多老師的飯碗丟了你讓我怎么辦?我知道,現(xiàn)在農(nóng)村包圍城市,農(nóng)村的學生都往城里跑,但跑的都是老牌學校。我們今年的情況雖然喜人,但我仍面臨著師資力量薄弱的問題,教師不夠,從鄉(xiāng)鎮(zhèn)、從新分的大中專生中往里調(diào),可以想象,新的教師班子肯定與人家老牌學校的班子相差甚遠。有個別老師,素質(zhì)確實差,但就是這差的,你要有也行呀。就目前來看,我校教師的數(shù)量還差一個大缺口呢?!?/p>
校長難,想想新學校的老師也不容易,剛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進來,在鄉(xiāng)鎮(zhèn)里懶散慣了,一下子緊張起來,肯定一時難以接受。再加上他們受的教育與接觸外界的新生事物本來就少,讓他們與市區(qū)內(nèi)的教師相比都難為他們了,何況與北京、青島、上海的教師相比。
“苛求。”是的,我對這個小城市的一切要求都是苛求。
“是你找我嗎?”一個個子很小,年齡在30歲左右,說話有點走氣的女教師站在我面前。她化著淡妝。唇上的色彩有點刺眼,給人一種敷衍地涂了兩下,唇一動就要掉渣的感覺。
我的心又一次一沉。
“哦,我是楊揚的家長,聽楊揚說你要見家長。”
“哦,你們家楊揚,簡直沒法說,我真的不愿把他列入壞學生之列,聽說你也是老師,不過他也太壞了。你看,他的字從沒有好好寫過,上課老說話,做小動作,下課以后就瘋得更厲害了。從開學到現(xiàn)在,他沒交過幾次作業(yè),問他,他說明天交,第二天問他,他又說明天交,——這不,昨天問他,他說忘在姥姥家了,一個作業(yè),我催……”
偌大的辦公室,坐著大約八九名同教語文的老師,大家原本都在批作業(yè)或是在備課,如今大家頭全抬起來看著我,我感到臉上由溫到熱,最后如同有火在燒炙我面上的皮膚一樣。
為了使自己在大家面前不至于太尷尬,我硬撐著脊梁,臉上保持著冷靜與睿智的笑,這笑告訴她:“哦,你遇到了這樣的一位學生,這樣的學生就讓你手足無措,找家長告狀了?”
“真的,這說明你的道行太淺,你如果再修煉幾年,能做到我這樣的處世不驚,應付自如,游刃有余就行了?!?/p>
果然她在我的笑中一下子住了嘴,遲遲疑疑地改口說:“其實,他還是一個很招人喜愛的孩子……”
聽她一改口,我一變在班主任老師那兒的緩慢與冷靜,語氣加重、聲音高昂、語速超快:“是的,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們教的全是乳臭未干的孩子,作為老師,我,你,你們,都一樣,有責任把孩子領進知識的大門,更有責任讓孩子在我們的引導下變成有志氣、有抱負、有道德、有文化的有用之才。小學時,孩子的思想純潔無瑕,所思所想簡單明白;高中三年,孩子已經(jīng)略為懂事,所思所想漸已成熟;而初中生,正處在人生的懵懂階段,他們對自己對世界似知而未知。所以說,初中三年,是人生中最關鍵的三年,是他們真正選擇成長方式與選擇成長方向的時候。因此,初中的老師,是孩子最重要的人生導師。對于楊揚,要不這樣,你在學校里辛苦一點,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他的優(yōu)點,我回去以后再擰擰螺絲,咱們家校配合,好不好?”
辦公室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最初冷漠后來純粹為看熱鬧的老師們開始就當今的孩子議論起來,我談笑自若地與她們(真的,我看見的全是女老師)聊起來,一早晨的不愉快漸漸褪去,淡了,消失了。
最后我叮嚀語文老師,讓她與班主任談談楊揚的事,我用誠懇的語氣說了一些諸如我也有幾十個學生日日纏繞,有時真的顧不上自己的孩子,讓她們操心啦之類的話,語文老師的臉在我懇切的話語中笑成一朵白菊花,她鮮艷的唇彩也生動如花。
之后的日子,楊揚在我的一再命令下,學習積極,作業(yè)認真。我又給他請了一個英語家教,幻想讓他糟糕得一塌糊涂的英語好起來。如果他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將來托他在美國的叔叔的門路去美國留學,也不枉我辛苦一生。
但是,現(xiàn)實并不因人們有美好而善良的意愿就簡單美好起來。
楊揚升入初中不久,我與其他家長、其他老師就共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問題:改制問題。楊揚他們本來是按五年制普通教育上的小學,但升入初中后一改傳統(tǒng)教材變成了實驗教材。實驗教材是人民教育出版社針對一些大城市的情況,新編的一套難度大、容量大、靈活性極強的九年制教材,小學學制六年,初中學制三年。初一不叫初一而叫七年級,然后是八年級九年級。實驗教材在小學三年級里就有英語,所以升入七年級后英語課程與小學六年級緊緊連接。但普通的五年制教材,小學根本沒有英語,這些學習普通五年制教材的學生,在升入初中后,很多連26個英文字母也認不全,上七年級后,第一節(jié)課就被那長長的一篇課文、近乎100多個單詞嚇住了,從此“談英色變”。再者,實驗教材沒有傳統(tǒng)的物理、化學課、生物課,這些課匯成了一門課:科學,是接著小學的科學課上的。讀普通教材的他們,小學根本沒有什么科學課,所以升初中后很多知識銜接不上。
如果學生中僅僅存在著知識斷層也就罷了,關鍵在于代課教師也存在著一個非?,F(xiàn)實而棘手的問題:這些農(nóng)村來的教師,多年代的都是傳統(tǒng)課程,或者是單純的物理課,或者是單純的化學課,或者是單純的生物課,現(xiàn)在讓一個教師把物理化學生物全擔起來,變成一門綜合性極強的新課程,他們的知識一下變得十分短缺起來,有的物理教師遇上化學課題,遇上生物課題就害怕了。加之教材靈活性極強,許多語文教師拿起課本不會講課了,因為傳統(tǒng)的方法沒有了,換來的是沒有答案的一些發(fā)散性問題,抄抄抄,背背背的老套子不能用了,按抄抄抄、背背背的方式教出來的學生在以提問式為主的課堂上更是手足無措,他們的腦子已經(jīng)習慣了灌輸式教學了。教師不會教,學生不會學了。學生家長擔心自家的孩子,初中的大多教師更是如履薄冰,他們可擔不起誤人子弟的責任,所以很多教師壓力極大?!袄蠋熡o學生一瓢水,自已先須有一桶水”,但從現(xiàn)在的狀況來看,學生在課堂上能接受到多少知識,能受到多少啟發(fā),能得到多少鍛煉可想而知。教師“教授”課程已經(jīng)不是“教”與“授”的問題,而是變成“啟智”的問題,也就是喚醒孩子潛在的智能,讓他們主動獲取知識,自我消化知識。
能做到這點,豈是一個觀念轉(zhuǎn)變問題?
一句話,教育局只是從教材上體現(xiàn)了領導的改革意圖,而與之配套的教學方式、管理理念、社會實踐并沒有與教材一起應運而生。改革是必須,但這樣的改革,無疑是讓一個常年吃紅薯吃粗糧、以糧為主以吃飽為目的的莊稼漢,在勞動強度勞動環(huán)境勞動內(nèi)容不改的情況下,忽然按城市貴婦的減肥食譜喝起了減脂靚湯。
問題一出現(xiàn),家長紛紛擔心起來。他們不考慮那么多,那么深,那么專業(yè),他們只有一個簡單的思維:孩子的課程跟不上,教師的能力不夠用,這可是一件天大的事!一個學校里,一個年級有上千人,三個年級就是近4000人哪。一個市不多算,算上10所初中,就是40000初中生。這要毀,毀的可不是一兩個孩子呵!
楊揚他們學校的改革也是一樣地流于形式,他們的作息也并不以他們使用的是實驗教材而靈活調(diào)整,也并不以家長的揪心而改變多年來的傳統(tǒng)管理模式。每天早晨,楊揚在我的百遍呼喊中,迷迷糊糊地洗漱完,然后道一聲“媽媽,我走了,再見”,就沖進了黑暗中;每晚9點半,在“媽媽,我回來了”聲中,日漸增高的兒子懶懶地坐在桌前吃我早早擺好了的夜宵,此時,英語家教肯定也在等他了。吃完夜宵,他們會一起主動地走進楊揚的臥室,隨之,一聲高一聲低一聲脆一聲啞一聲標準一聲變味的讀英語聲會響半個小時。
等家教走后,楊揚總是賴著我不想再洗涮。他已經(jīng)累得睜不開眼睛,他確確實實疲于應付了。尤其是每天早晨,看著他酣睡的樣子,我不停地問自己:“你要一個什么樣的兒子?一個活潑的成績不怎么好的兒子,還是一個老頭似的成績?nèi)圆辉趺春玫膬鹤樱靠墒恰墒恰?/p>
半夜里,我常常被這個念頭驚醒,起身踱到他臥室,看著他一睡一萬年不肯醒的架勢,我的眉頭就再也舒展不開。
我原想我的兒子成績肯定會好的,就在我忙著給資本家打工,忙著辦培訓班,忙著上課上晚自習,忙著循循善誘別人家的孩子時,他卻被忽略了。在孩子的教育過程中,難道我沒有錯嗎?在他要上小學一年級的那個暑假,我把他送到母親家。在一次玩耍中,他意外地被擠掉了右手無名指上的指甲蓋。等我抽空回家看他時,才發(fā)現(xiàn)他右手正吊掛在脖子上。那次回去,正趕上是給他換藥的日子,我看見一層層的紗布去掉后,留下的是一根半截有肉半截只有一點點細細白骨頭的殘指。兒子只說當時疼得滾在地上直喊“姥姥”,他說他當時哭了,以后每次換藥他都沒哭。他說的時候仿佛為自己那次的流淚而臉紅。那次換藥后我哭了,是兒子在安慰我:“媽媽,沒事,不疼,姥姥說這個醫(yī)生爺爺?shù)乃幪睾谩2痪镁蜁L出新肉來的?!甭犞鴥鹤悠胀ㄔ捈臃窖允炀毣Q地說話,聽著兒子少年老成的語氣,我驚異這個6歲孩子的能量,很勇敢,沒有一點嬌驕之氣。他善解人意,而且很善良。他很小時就一直尊敬上了年紀的老人,同情村里的單親家庭的孩子。我一生不愛小動物,他卻對母親家養(yǎng)育的黑嘴(一條小狗)與小白(那是一只雪白的貓)及胡子(一只翹著一綹胡子吃草的奶羊)有一種近乎于親情的感情。他欣喜于小白產(chǎn)崽,耐心地與黑嘴玩,每天三次從不間斷地拉著“胡子”去吃草。平時,他會跑到很遠的地方玩,但胡子吃草時,他只以胡子的韁繩為半徑地繞圈玩……我知道,農(nóng)村對他來說是一個天然的樂園,他在里面得到的樂趣與在里面無意中培養(yǎng)出來的意志是學校里不能給予的。我想,學校有時會殘忍地剔除掉他身上已經(jīng)具有的優(yōu)秀品質(zhì),把他變成一個平庸而無趣的人。而我是不是也在做著幫兇呢?他是不是在我與老師的聯(lián)手中變得更平庸更無趣味呢?
比如,我在他那次不交語文作業(yè)后,強行禁止他回姥姥家,理由是姥姥家無人催促他做作業(yè),他會玩瘋的;比如,在老師批評了他之后,我會在聽了老師的控訴后回來“怒其不爭”地訓斥他一頓。我的想法是,他作為一個教師的兒子,竟然沒有許多農(nóng)村來的孩子學習好。比如,在他要玩一會兒電腦時,我嚴詞拒絕,還要再加上一條不準他再開機的死命令……
他真的越來越消沉,每天回到家,不看電視,也不玩電腦,只是蔫不拉嘰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直到有一天……
星期天中午吃飯時,我做了一桌子菜,平時楊揚從不挑食,何況那天我做的菜全是他愛吃的,但楊揚失魄落魂地坐在餐桌前,毫無胃口。
“兒子,吃呀?!?/p>
“我們老師怎么會那樣說我呢?”
“說你什么來?”
“她怎么會那樣說我呢?”
“說你什么呀?”
“她說我……說我……”他有些激動,又有些自棄地歪著腦袋,獨自喘著粗氣,不正眼看我。
“慢慢說,告訴媽媽,咱們一起解決,好嗎?”
“她說我……說我……上課不聽講,只顧看漂亮女生,她怎么能這樣說我?我……我懂得看女生嗎?”看來他很生氣了,抓起筷子狠命地扭著折著,最后,他把筷子狠狠地拍在桌子上,然后抱著雙臂咚地一聲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兩行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我一看,問題嚴重了,忙問:“這真的是你老師說的?”
“嗯!”他氣哼哼地歪著頭,仍不看我,但等淚快到下巴頦時用袖子狠狠地一抹,我忙拿起毛巾弄得溫濕一些,給他遞過去。
“好,還有什么事?媽媽找她談談?!?/p>
“還有,我們班的兩個班長老打人。我不是怕他們,可是他們把全班的學生都打遍了,他們打人說是老師給的權利,如果我與他們打,他們肯定告老師,老師告學校,到時還不是我背著打架的名聲?可是,不打他們,他們太張狂了?!?/p>
“他們打你了?”
“打了好幾次了。今天,我與班長開了個玩笑,誰知他一揚手,啪地就給了我一耳光?!?/p>
“給了你一耳光?!”
“是!我給老師提過幾次建議,也在他們打我之后告訴過老師,可是老師總輕描淡寫地說,你們倆今后不要打人了。如果我再強行告教務處,他們在街上認識一幫地痞,到時,一幫地痞圍著我打一頓,還怎么上學呀?”
肺幾乎要被氣炸了,幾百米之遙,我竟然不知道兒子忍受著如此大的精神與肉體折磨。
當天,我再次出現(xiàn)在班主任面前。
我的一位學生家長與班主任認識,她告訴我班主任以前一直教小學,在小學里就有點任人唯親,而且管理學生的方法過分嚴格,談這個老師時,她還講了另一個老師的一個故事。
那位老師班上有一個學生犯了點小錯誤,于是她責令學生叫家長,家長被叫來后,老師把家長一頓猛訓,家長可能被訓惱了,倔倔地說了一句:“孩子在家挺好的,怎么一到學校就變成這個樣子了?”那位老師大怒,說:“那是學校把你的孩子教壞了?你兒子那么好,我是不是不配教你兒子呀?那以后你的兒子我不教了。”此后,那位老師讓班里所有的學生排擠這個學生。在學校,沒有人也沒有人敢與他說話,他的座位從前幾排調(diào)到最后一排,而且是放垃圾筐的那一邊。他的作業(yè)老師不批,總是怎么樣交上去怎么樣發(fā)下來,老師的理由是,他那么優(yōu)秀,不用老師教。老師只能越教越壞,最終這個曾經(jīng)班上的好學生一蹶不起,后來因受不了同學的冷落,瘋了。
我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回想一下我見過的楊揚的兩個老師,——哦,她們不會是那樣的老師吧?她們只是方式方法上有些暫時扭不過來,但她們肯定不狹隘,不報復學生,做為老師,我敢這樣為同為教師的她們保證。
此次,我竟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見班主任的。許是有了兩面之交(我不得不把那次幫她解圍的事重提了一下),許是因為同是老師又有聯(lián)誼學校裙帶關系之故,她這次變得爽朗而熱情,她聽了我的陳述,有點詫異地張著嘴大笑:“啊,這孩子,怎么會這么理解?看來今后在孩子們面前不能隨便說話了。事情是這樣的,楊揚性格活潑,幽默風趣,嘴又特別甜,他在課間操時對英語老師說了一句‘老師,你今天特別漂亮’。語文老師聽見了,回來后就說了一句‘楊揚上學來好像不是為了學知識,而是看漂亮女孩的,怪不得上課不好好聽講呢’,我就重復給楊揚,誰想他理解錯了,太敏感了,太細膩了?!?/p>
她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爽朗地仰天大笑,笑得身體無所顧忌地扭成弱風擺柳的婀娜之姿。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一個胸無城府的人,又趁機說了班長打人的事。她表示有很多同學反映這個問題,她早想換班干部了,只是一時顧不上。那天,又見了語文、英語老師,我甚至當著楊揚這幾個代課老師的面,與迎面走來的校長故作熟絡地打了個招呼,并說與校長有要事相談,匆匆與她們辭別。
那天以后,楊揚的班長換了一個學習認真、成績好、性格又柔和的女生,盡管楊揚說她由于不會罵人、打人而有點威信不高,管不住學生,但畢竟楊揚班上的同學不再被打。我感覺我在換班長之事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可見班主任積極地采納了我的意見,被人重視也是一種滿足,于是內(nèi)心極是受用了一個小時。
之后,楊揚慢慢變得輕松與活潑了,盡管我問他一些書本上極其簡單的問題,他仍是干瞪眼,顯現(xiàn)出基礎很不扎實的特點。但《科學》老師淵博的知識與新式的課程教法,卻完全征服了楊揚,本來就對自然科學極感興趣的他更是興趣大增。今天他拿回來一張光盤說是借《科學》老師的,然后自己在電腦里拷貝一番;明天又拿回來什么軟件,說是借同學的,再一個人鼓搗著拷貝上去。每個星期天都早早地約了人,不是給誰誰誰家電腦上裝軟件,就是幫別人整程序,仿佛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極具權威的電腦專家,忙得不可開交。我看著他很高興。雖然心中有英語這個煩結,但自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煩惱與憂愁都是白白折騰自己,于事無補,不如心平氣和地讓他慢慢來。想通了,心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他領同學來家了,我就開明熱情地招待,沖奶,削水果,做飯,并限時讓他們在電腦上玩一會兒。當別人讓他幫著參謀買衣服時,我在心里權衡一下,也答應了。心里想想,自己小時候不就是這么瘋嗎?那時,家里孩子多,家長顧不上管,我天天不回家,這不管不顧不正讓我養(yǎng)成了開朗自立自強的性格嗎?
不過,楊揚畢竟不是具有傳統(tǒng)觀念的我,我忘記了他是一個在我羽翼下呵護了很久的一個無菌艙里長大的孩子,我一松手,他一下子全放開了,有時甚至出去玩大半天也不回家也不打電話。有一個星期天中午,竟然趁我不在時,在茶幾留下一張紙條走了,說不在家吃飯了。
火氣一下子躥了上來:“子不教,父之過;生不學,師之惰?!彼职殖D瓴辉谒磉?,這父親之職我已經(jīng)兼了十余年了,兒子如此頑劣,豈不是我的教育強度不夠?我細細地看著留言條:“媽媽,我同學(喝藥了)住院了,他點名要我去醫(yī)院看他,我中午不在家吃飯了。”紙條上,“喝藥了”三個字被他抹了幾筆,但仍能看清楚,我想“喝藥”是急事,肯定是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是北郊醫(yī)院,我去看看。
果然,我看見楊揚的自行車隨便扔在醫(yī)院樓前的花壇邊,他沒放到自行車車棚下,肯定是因為著急;再一看,車子的鎖子也沒鎖,可想見他當時是如何匆忙。我替他鎖了車,一路詢問著到了住院部的一間病房門口。里面有一群男孩,圍著病床上的一個蒼白瘦男孩。蒼白瘦男孩坐著,正與床前的男孩子們說話,肯定是沒事,我心先松了一下,再一看兒子也在,隱在一片天藍色的校服中。楊揚已經(jīng)看見了我,忙跑了出來。他肯定知道我又起疑心了,因為他確實沒有干什么壞事,所以他很坦然,沒有做任何解釋,可能因為同學的事對他有點刺激吧,他悶悶不樂地說:“我吃過飯了,我同學的姐姐請的我們?!?/p>
我說:“跟媽媽回去吧,不是說好的回姥姥家嗎?他看起來好像沒事了?!?/p>
“是沒事了,但……好吧,我去跟他們說一下再走?!?/p>
他很快出來了。我們各自推著車子默默地出了醫(yī)院。當寫這段文字時,我臉上一陣發(fā)熱,我忽然意識到當時自己是多么的狹隘與世俗。兒子的愛心與對同學的責任就這樣被我剝奪了,而習慣被我管制的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他情緒稍有回升時,還與我邊騎車邊聊這件事的原因。
原來,這個孩子與他并不是一個班的。他原來英語不好,后來發(fā)奮背單詞,英語成績在周考時一下子上去了,可老師不信,問他考試時是不是打小抄了?是否考試時看別人的卷子了?他不承認,只說是自己寫的,誰知老師特負責,一直本著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讓他承認自己是抄同學的,并一再給他講考試作弊不但于己不利,還是一種壞行為,對自己今后做人也不利??傊f得這個學生的自信全無,自尊殆盡,又不能死犟下去,自己承認又違事實,于是,一時想不開……
面對心理承受能力如此脆弱的學生,我既不能怪老師也不能怪學生。那天,在回我媽媽家的路上,我面對著道路兩旁滿目收獲的莊稼,就生命的價值給兒子講了一番大道理,看他雞啄米似的點頭,我婆婆媽媽的一面又暴露出來:“你聽沒聽見呀,你要認真聽呀?!?/p>
“嗯,是,聽進去了,一直認真聽著呢?!笨此@樣子,我又鄭重其事地叮囑,“兒子,你今后心里有什么解不開的結,一定要與媽媽商量,一定不能像這位同學一樣,悶在心里,悶久了就想不開了?!?/p>
“不會,我才不會死呢。況且他的情況與我的情況不一樣,我媽媽一直關心我,理解我,他的父母親管也不管他。他們家的錢海了去了,可是他沒有溫暖,我有媽媽,我媽媽很愛我,我怎么會丟下媽媽呢?”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進了我媽媽家的門。軍訓時那個一時像個男子漢的男孩子不見了,剛進初中就被種種事情攪得有些困惑的楊揚,一下子撲到姥姥的懷里,緊緊地摟著姥姥的腰。他高高大大的身軀在我母親的懷里顯得那樣單薄,他的神情像一只迷途的小羔羊。
后來,楊揚班里又發(fā)生了15個孩子不約而同在同一天自殺的事情。楊揚氣憤地告訴我,他們班主任老師并不過問學生自殺的原因,而是從宿舍里把這十幾個自殺未遂的學生集體叫到教室,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每人給了十幾棍子,并威逼他們保證,不再有此舉動,并告訴同學,此事不得外揚,誰外揚處分誰。我再一次被震驚了,在楊揚已經(jīng)變得有點磁性的嗓音中,我氣噎難言,為不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老師,為小小年紀卻不知珍惜生命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電腦上寫了很久,我想寫一封致教育局長的公開信,想讓他號召全市的教師一起行動起來,關心、理解、解救如今已經(jīng)變得不堪一擊的學生。聯(lián)想自己小時被代課的年輕老師打得滿頭疙瘩,許多同學也因不堪體罰紛紛退學,成了新一代文盲的事;聯(lián)想自己被年輕老師起了難聽的外號并當眾叫出來后,自己被逼退學時的矛盾、痛苦的心情;聯(lián)想自己當時因為作文寫得好,卻被教師誤解為抄襲,在自己不承認的情況下被老師當眾呵斥著,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游行時的情景,我悲從心中來,怒從膽邊生。 一代又一代,想不到30年來,我們與我們的孩子就這樣扭曲地成長著,你能說他們長得不高大不挺拔不偉岸嗎?他們有什么高大挺拔偉岸的理由呢?如今,在素質(zhì)教育、課程改革、學業(yè)減負的呼聲中,在“為了孩子的一切,為了一切孩子,一切為了孩子”的口號中,我們的孩子卻在臥軌,在喝農(nóng)藥,甚至有的被毆斃。
我敲著鍵盤的手在猛烈的敲擊中顫抖,胸膛里積著一股火,它燒著我的嗓子,焚著我的肺,我難以自抑地拿起鼠標向電腦桌靠著的那面墻狠狠地摜去……
在熟睡中的兒子聽到這一聲大響,迷迷糊糊地走出來:“媽媽,你還沒睡呀?!”看著他少不更事、胸無城府的樣子,我連忙壓壓火說:“媽媽為你班那件事睡不著,你先睡吧?!?/p>
“媽媽,其實,我們班我們學校還有很多好老師的,比如我就特別喜歡我們科學老師,其他班的同學也說他們有的老師特別理解他們,就像你們學校一樣,你和許多老師不是都被許多學生喜歡嗎?再說,教育局不是天天在培訓老師嗎?”
是的,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小城市,雖然用蝸牛一樣的速度在爬行,但她畢竟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我怎么就忘記了要看老師的優(yōu)點,要理解老師的難處呢?
這又是一組矛盾的問題呀。
我無力絕望地刪掉了半夜的敲擊,拖著疲憊的身子,懷著迷茫的心睡了。
對于網(wǎng)絡,我向來認為是一個無邊無際的海洋,它給我?guī)砗艽蟮谋憷热?,我寫的稿子,可以?mail到與我文風相似的報刊雜志;我與弟弟共用一個信箱,在里面我們雙方都會粘貼一些文章以便相互修改;我會在自己信任的網(wǎng)站里搜索我想要的資料;我的愛人在網(wǎng)上做貿(mào)易;我們與親朋好友還可以在網(wǎng)上隨時進行交流。我的婆婆在兒子去美國時,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何時才能見面呀?現(xiàn)在她每天可以在電腦上看見遠在地球另一面的兒子兒媳,看見兒子在異國他鄉(xiāng)新筑的愛巢,與兒子在視頻里面對面地說話。網(wǎng)絡讓地球成了一個小村子,讓相隔千萬里的人近若比鄰……但是,“網(wǎng)絡”這個詞在我故鄉(xiāng)的這個小城市卻是可怕的,幾乎讓所有孩子的家長談網(wǎng)色變。當楊揚還在小學時,我對我們那條街上的四五家網(wǎng)吧沒有絲毫的感覺,我甚至在自己還沒有電腦時去過兩次網(wǎng)吧,雖然最終沒能把我要寫的文字粘在我與弟弟共用的信箱里,但我知道,那是這個城市了解外界,與外界溝通的一個小窗口。雖然網(wǎng)吧在這個城市并沒有起到它應有的作用。
知道網(wǎng)吧在這個小城市有限的作用是第一次去網(wǎng)吧。那次,急于查詢一個資料,又正好是星期天,于是與一個同事約定一同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
去第一家網(wǎng)吧時,一推門,滿眼全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他們戴著耳機,有的還在別人聽不見的旋律中微微晃動著身體,手上忙著打一種叫“半條命”的游戲,一個個屏幕上全是大致相似的畫面,他們連QQ聊天都懶得聊,他們就這樣用一支手槍尋找著不知會從哪里突然冒出來的敵人。
我們的出現(xiàn)驚動了老板,他匆忙走出來,攔住我們說:“沒空位了,沒空位了。”明明看見有兩臺電腦空著,他們卻死活不讓我們踏進那扇推拉門??纯撮T口豎的那個牌子:未成年人禁止入內(nèi)!
同事見怪不怪地說:“咱們這小地方,就是這樣!”
騎車要走的時候,一個老太太忽然從網(wǎng)吧隔壁的房子里出來,急急忙忙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拽著我的衣服,低低地叮囑說:“這家找不見,到下一家吧。找到了可別打孩子,還小呢,不懂事,是世道變了,世道壞了!”我疑惑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認為我是來找自家上網(wǎng)孩子的,一陣啞然失笑,但又未笑出來,而后,性格中那股倔勁又冒了出來。
我不信,今天就找不到一家有座位的網(wǎng)吧。
事實證明,我找了9家網(wǎng)吧,的的確確沒有空位,即使真的有一兩個空位,也的的確確是“成年人禁止入內(nèi)”。
自此,對這個城市的網(wǎng)吧,有了新的理解。雖然在北京時也聽說有人在網(wǎng)吧上黃色網(wǎng)站,在網(wǎng)上網(wǎng)戀的人更是比比皆是,在網(wǎng)上自殺、結婚的事也屢見不鮮,但那是“大”學生的事,兒子還是一個中學生,他還不到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的年齡。
第一次聽到兒子去網(wǎng)吧的消息是從母親那兒聽來的??傊邢嘧R的人看見了不便給我說,輾輾轉(zhuǎn)轉(zhuǎn)告訴了母親,母親鄭重其事地轉(zhuǎn)告給我。話一入耳,真是氣噎難言,一年的初一生活才過了一半,我已經(jīng)被折騰得半死了。這個孩子,怎么就這么不爭氣,這么不讓人省心呢?
問他,知道我禁止他上網(wǎng),就死硬說沒去。氣急之下,一頓暴打,直把他從臥室打到客廳,從客廳打到院子,最后他不避了,只是站著不動,任我打得精疲力竭,發(fā)散聲嘶。第一次與他關于上網(wǎng)吧的爭戰(zhàn),是以我痛說革命家史時涕泗橫流了,他才說他一共去過三次,玩過一個小時的“半條命”游戲。看著寄予了我全部希望,在小學里一直很優(yōu)秀的讓我驕傲的兒子,我再次絕望。
他為什么不是我心目中想要的那個兒子呢?!
打過哭過之后,我氣著不理他,他偏偏倒了水,雙手捧了放在我面前,說:“媽,您別生氣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氣您了?!?仍不理他,他便乖巧地洗漱了,獨自去睡。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課也不想備,稿子也不想寫,電視想都不想打開,書更是懶得翻,直直地坐著,呆呆地想著。他的種種“不軌”行為,他挨打時毫不怯弱的眼神,時時閃現(xiàn),心中一時就恨得牙根咬得咯咯響。他的種種乖巧,他小時因我不在身邊而受的種種委屈與痛苦,我每次赴京時他在車窗外淚眼婆娑的樣子,又讓我愧疚得心肝俱痛。不由去臥室里看他,他仍是呼呼地酣甜地睡著,沒有一絲愁苦,沒有一點抱怨。白皙的一張臉,如天使一樣純凈。
兒子,你長大后會干什么呢?你會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你會幸福地過自己愿過的生活嗎?
不管我內(nèi)心如何冷熱交替,兒子上網(wǎng)吧的消息再次輾轉(zhuǎn)經(jīng)幾個人之口到我的耳中。由于這座小城市的學校都集中在西北部郊區(qū),私人網(wǎng)絡一時半會兒不會扯過來,故我家的電腦一時未聯(lián)網(wǎng)。為了兒子,我不得不與在市中心位置住的同學聯(lián)系,她一聽立馬熱情邀請,讓我與兒子隨時去她家上網(wǎng)。
我要讓兒子真正明白網(wǎng)絡,真正看清網(wǎng)絡的真面目。
不料不上則已,一上倒惹得他一發(fā)不可收。以后,他幾乎每天都要說:“媽媽,咱們禮拜天再去阿姨家上網(wǎng)吧,我要查有關太陽系的資料。”“媽媽,我要查關于火山的資料?!薄皨寢?,我要查大白鯊的資料?!彼幌伦映蔀樗麄儼嗬镆粋€知識最淵博的人。我給他買的《中華上下五千年》、《十萬個為什么》、《中國孩子的疑問》等書,以及給他訂閱的《我們愛科學》等雜志已不能滿足他的胃口,他對自然科學與歷史甚至地質(zhì)學方面的東西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樂此不疲。為了他,我買書從來都是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的;為了他,從不求人的我寧愿每周拎著禮物去同學家 “蹭網(wǎng)”。
只要他能安安靜靜地度過青春期,我再苦再累也值得。
就這樣,2003年在我的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忐忐忑忑、誠惶誠恐中走完了。
我們?nèi)允腔乇本┑钠偶疫^年。
整個寒假,楊揚一直窩在家里。因為在北京過年的人本來就少,也因為他在京上學的時間不長,認識的同學并不多,再加之又走了一年,小小的孩子在失去聯(lián)系后是很少再聯(lián)系的。所以他一直在家看電視。大年初二初三,該來的兩三家親戚都一一招待過了,與往年一樣,一到初四,我就迫不及待地帶著憋得快要爆炸的楊揚去西單圖書大廈看書,去王府井工藝美術大廈看工藝品,去畫廊展廳看畫展,去大柵欄琉璃廠看古董。一個假期就這樣平平安安地過去了。臨離京時,鑒于他英語基礎極差,我給他買了英漢詞典,買了李陽瘋狂英語磁帶,還在西單圖書大廈軟件銷售區(qū)推銷員反反復復的推銷與演練中,買了《英語900句》等學習軟件。電子詞典在弟弟的勸說下先行舍棄了。他說,一般大學生英語過級才買電子詞典,楊揚初學英語,買了沒用,我想想,也就罷了,以后他過級時再給他買吧。
回來后,為了給楊揚營造一個學英語的語言環(huán)境,每天早晨和晚上,只要他醒時,家里總是放著英語磁帶,如果不是后來那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我會以為他已經(jīng)完成了從小學到初中的過渡,會順順利利地在暑假過后成為一名八年級學生。
那天,我出去有事,留兒子一個人在家。新買的《我們愛科學》他還沒有來得及翻呢,何況這幾天他又在整理有關地震的資料,準備上科學課時上講臺給同學講解,再說,我也不能把他拴在褲腰帶上,他不是囚犯,我也不是獄警。其實,雖然我們是母子,雖然我們表面保持著相親相愛的關系,雖然他還是在高興時摟著我的肩膀叫我伙計,或者在我穿拖鞋時把我拉到落地鏡前,讓我看看他比我高出多少。雖然每次我換了衣服與他上街時,他總會調(diào)皮地說“不要這樣漂亮嘛,不認識的人會以為我小小年紀就談女朋友了呢”。實際上,我半年來一直亦步亦趨監(jiān)視著他,跟蹤著他,側面調(diào)查著他,他回家晚時懷疑他,在他上課時從教室外面趴在玻璃窗上窺視他。我是不知道,我不相信他,還是不相信學校??傊?,我心中充滿了不信任。
那天,我卻是十分放心地走的,在我臨走時,來了一個他的小學同學,我馬上給他們每人拿了一袋鮮奶,并洗好蘋果,把水果刀擺放在水果盤的邊上,看著他們一人拿一本《我們愛科學》,一人拿一本《十萬個為什么》那么專注地看,我放心地叮囑:“看一會兒自己上學去,把門鎖好啊?!毙〕鞘械闹袑W一般是周日下午去學校的,晚上還要上四節(jié)晚自習。
他脆脆地答應著,我放心地走了。
晚上回到家 ,已經(jīng)是20:30,家里仍是走時的樣子,水果沒吃,茶幾上是兩個空的鮮奶袋。我去他的臥室準備為他拉上窗簾,一張紙卻赫然放在窗前他的寫字臺中間。寫字臺只在左上角整齊地放了一疊楊揚平常喜歡看的課外書,所以這張紙在大大的桌子上顯得非常醒目。我愛整潔,不喜歡桌上有多余的東西,就拿起那張紙準備扔了。扔之前,我習慣性地想看一眼上面的內(nèi)容,以防上面記有重要的東西。這一看,我大驚,上面竟然寫著一些不堪入目的話!不是楊揚的筆跡,一定是他的那位同學寫的,這些大人看了都不能再從口里說出來的污穢的話,是出自那個只有13歲的孩子之手嗎?當時,楊揚在干嗎?他看了嗎?同學把這句話說出口時楊揚聽了嗎?哦,不,究竟這些話是在一種什么情況下寫到紙上的?
我拿起電話,撥通了北京弟弟的電話,一時,我不知道給這個還沒有結婚的男孩說什么。最后,我問:
“你12歲時在想些什么?”
“你那時的性知識是從什么渠道獲得的?”
“我如何對楊揚進行性教育呢?”
是的,他還小,才12歲,在弟弟的提醒下,我回想每次我給他洗的褲頭,我肯定他還沒有遺精。他對自身的發(fā)育只限于自己嗓音變粗了,自己個子長得比我高了。在北京過年那段時間,每當他表哥自豪而喜悅地自我炫耀自己喉頭上凸起的結,用手興奮地捏著自己唇上初長的軟汗毛向上斜拉時,他也只是事不關已地笑一下,好似那些第二性發(fā)育特征離他還很遙遠或與他完全無關似的。
可現(xiàn)在,這么不堪入目的文字竟然出現(xiàn)在他的書桌上,他仍然會像往常一樣佯裝不知嗎?
與弟弟談了一個小時,直到楊揚的自行車在院子里無所顧忌地響起來,我才匆忙地掛斷了線。
我把原本要扔在他臉上的東西隱秘地收了起來。我不想讓他再次看到那些文字,不管他看過還是沒看過。我把原本要發(fā)的火壓了又壓,撳了又撳。
大禹的父親鯀一直用堵的方法治水,9年未果。而大禹卻用疏導的方法使黃河水順著他們挖的渠道乖乖地流去。這是一個人人皆知的故事,其中的道理也是無人不懂的。這個不滅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況且,性教育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國家的一個試驗性話題,許多人主張打開來說,許多人又主張能捂著就捂著,順其自然吧,到他情竇打開的時候自然就自學去了。如今,書店里的這類書又不是“禁書”,它們堂而皇之地高居書架的重要位置,那坦蕩招搖的架式,仿佛在告訴人們:“這兒不是雷區(qū)!”再說,網(wǎng)絡上的兩性話題,更是如萬花筒一樣地豐富多彩,如百寶箱一樣無所不含。
如果我生個女兒,我做為媽媽,我會向她談起她的身體的奧妙,但我生的是兒子,他爸爸也不能在電話里或者寫信給他講這些,再說講這些內(nèi)容時需要一個契機,一種環(huán)境。如今,契機來了,他爸爸卻不在身邊,如果由我面對面地與他交談,我如何開口呢?
記得以前看過一個美國婦女寫的一篇文章,作者的名字與文章標題是什么我都忘記了,文章的內(nèi)容也記不清了,只大致記得當她的孩子問他自己是如何鉆進媽媽的肚子又如何從媽媽的肚子里鉆出來時,她沒有像中國的父母那樣逃瘟神一樣地說:“孩子,你是媽媽從游泳池里撈出來的?!币矝]有隨口說:“孩子,你是從垃圾箱里扒拉出來的。”也不想說:“孩子,你是我的天使,有一天你長著翅膀從窗戶里飛到了咱們家?!被蛘哒f:“你在我的肚子里消融了你無所不能的翅膀,然后變成了我的孩子?!彼孟袷沁@樣說的:“媽媽的生殖器里有卵子,你爸爸的生殖器里有精子。當爸爸媽媽相愛時,爸爸會把生殖器插入媽媽的生殖器,然后就把精子留在了媽媽的生殖器里。精子和卵子一相遇,就變成了孩子。像種子除了需要水和空氣,也同樣需要土地一樣,孩子也需要一個成長的空間,媽媽的子宮正是孩子舒舒服服成長的地方。媽媽子宮里有很多養(yǎng)分,是孩子成長的豐沃土壤,這樣孩子就像種子在土地里一樣,在子宮里孕育成長。10個月后,完全成熟的孩子就由媽媽生出來了。不過,‘種植孩子’的事是一件非常神圣而偉大的事情,是爸爸媽媽做了充分的物質(zhì)準備與思想準備以后才做的一件事。另外,做這件事情還需要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那就是必須有一個法律的認可——結婚證。這種‘種植孩子’的神圣之事,不是未成年的孩子能模仿的一種游戲。因為孩子的到來意味著責任與義務,付出與艱辛。 雖然伴隨著這些而來的也有幸福與希望,但這仍是大人們才能做的一件事情?!?/p>
讀這篇文章時,我還小,我記不起自己多大了,也許上初中也許剛上高中,我肯定我當時還小。但我清楚地記得我當時想:我將來有了孩子,就對他這樣說。
但現(xiàn)在我不能像這位美國母親一樣對12歲的兒子說出以上的話語,雖然時間已過了20多年。事實上,20多年前的美國與20年后的中國仍不一樣,更何況這里還只是中國的一個小小的縣級市。兒子的周圍是一伙剛從農(nóng)村來的傳統(tǒng)家庭里的孩子,對他們用美國式的性教育方式肯定行不通。
“對兒子如何進行性教育”這個問題一直纏繞著我,我問了老公,問了同校的女老師,上網(wǎng)搜查有關資料,從有關書上尋找答案,均不得法。與弟弟電話討論時,他認為還是“捂”著吧,這個尷尬的話題在母子之間如果談開,就不會再有無拘無束的母子關系了。
真的,盡管兒子長得比我還高出一頭,但他還是沒心沒肺地在有點清冷的凌晨起床時,鉆進我的被窩,讓我抱一下他,他洗澡時我要給他搓背,他也是全然無心事地自自然然地讓我?guī)退成狭盟?,我胳肢他時他仍是無所顧忌地扭著身子大笑,沒有絲毫害羞與躲避。
這種無拘無束、零距離的母子關系,會因我對他進行性教育之后而變得疏離與尷尬嗎?對未來不可預知的擔心讓此事一直懸而未決,時間在我的優(yōu)柔寡斷中推移到2004年的暮春。
3月底,接到一個有關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的通知,讓去省城開會,會期約10天,我不放心楊揚,卻不能不去,只得打電話給母親,讓母親來家照管楊揚,母親回話說:“現(xiàn)在正是村里挖蘆筍的好時候,家家戶戶忙得沒有一個閑人,你哥還雇了幾個人呢,我得給他們做飯呀,怎么去得了呀?”“那我爸呢?我爸爸做不成飯,我給他們留點錢行不行?讓他們天天在外面吃,學校食堂的飯菜也挺不錯的。主要是楊揚每天回家,家里得有人?!?/p>
等年已花甲的老父一到,我就匆匆趕赴省城去了,10天里我天天打電話,楊揚總是一副天下無事的樂觀態(tài)度,我也就毫無心理壓力地如期而歸。
老父離開母親10天,已急成熱鍋上的螞蟻。我還在車上時電話就一個接一個地來催。等我風塵仆仆、風風火火地趕回家時,他眺望我的身影都快站成一塊“望女石”了。
送走父親,我忙著收拾已亂得像動物窩的房子,洗楊揚換了一堆的臟衣服,先把所有外套扔到洗衣機里轉(zhuǎn)著,然后坐下來準備洗小內(nèi)衣。自從那次與弟弟通了話,我洗他內(nèi)褲時總是不由地刻意看看,每次都沒有什么痕跡,這一次,他的內(nèi)褲上卻赫然有一大塊乳白色的污跡。這個13歲的孩子遺精了。這是意料之中又在預想之外的事。我不能想象,我不在的這10天里,每晚他是如何度過的。我在的每天,他下晚自習后,我總是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陪他吃完夜宵。他在浴室洗臉刷牙洗腳時,我總是盡可能地在一邊陪著他說話。在他上床后,我會坐在他的床沿上看著他吃完鈣片,喝完鮮奶。一天里,我與他共同相處的時間太短,如果連他放學回家后這短短的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都抓不住,那我們母子真的是老媽子與少爺?shù)年P系了。只要是我在家的晚上,我總要看著他蓋好被子,關了燈,然后相互道了晚安我才離開。也許是我的這短短一個小時的陪伴讓他無暇它想吧,一直以來,他沒有什么異樣。我離開后,沉默寡言、每晚又要早早入睡的老父,肯定不會像我這樣細致周到,這可能是楊揚有時間心猿意馬的原因。放下剛泡到水里的衣服,我再次撥通了北京的“求救熱線”。
對青春期的性知識與性心理教育,弟弟與老公仍是一再建議我捂著。尤其是弟弟,他剛度過青春期,回首十二三歲時的距離對他而言并不遙遠,他盡力地回憶著他當時的心理變化與情緒波動。他說:“楊揚肯定是懂的,他雖然不說,但肯定有渠道讓他知道有關自己身體的知識。讓他自己探索自己身體的奧秘吧,不必太過認真,也不必太過敏感。我們的父母對我們并沒有進行性教育,我們不是一樣過來了嗎?”
我知道,我們是過來了。但是,當我還是一個女孩子的時候,我經(jīng)歷過的種種困惑及無助是不為人所知的。我不知道別的女孩子是怎樣度過青春期的。我只記得初潮來臨時我的手足無措與茫然無助。每月的那幾天,對我而言是災難,是恥辱。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身體上的變化,以及那幾天我疼得死去活來的生理上的病痛。我的第二次退學風波就是因為沒有能力處理這些問題無心上學而引起的。
盡管男孩子不如女孩子那么復雜與瑣碎,但我知道,男孩子也有自己的無奈與尷尬。記得我看過一篇小文章,是一個青春期男孩子的自述,說他某天在大街上,忽然生理上有勃起的現(xiàn)象,身體的變化把他的褲子撐得異常明顯,他驚慌地看著周圍的人群,人們紛紛訕笑著側目從他面前走過。他不能走路,也不能控制自己的生理,他只能蹲下身子,蹲在陽光下,成為人們眼中的一副不和諧的風景,一個飯后開心的談資。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郁郁寡歡,有種要與人交流的欲望,見到平時要好的朋友,卻如李清照詞里說的那樣:“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p>
一日,我又是那樣“身在學校,魂兮何處”地在校園馬路上游蕩,猛一抬頭,看見一個平時只是掛面打招呼的女教師對我淺淺地笑,我也忙湊了幾絲笑堆在臉上,“天冷天熱”地寒暄起來。雖然我心不在焉,但我更看出了她心不在焉,她好像也是一肚子的心事說不出來的樣子,在鹽不咸醋不酸的閑扯中,她最終沒有憋住:“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談談行嗎?”一臉的肅穆,一臉的焦急,不讓外人知曉的隱秘氣息從她的眼球里輻射出來。
我忙把她帶到一個不常用的模擬練習室里。在大大的練習室里,兩面墻裝的大鏡子照著我們兩個心事難宣的人。
“昨天晚上,我與我女兒回家的時候,你們家楊揚正等在我家門口,看見我們倆后,他沒說什么,飛快地跑了?;氐郊遥覀兗溢麋骶湍乜奁饋?,后來就一直煩躁地在床上扔靠墊。我問她什么原因,她說他與楊揚吵架了。以前我記得她與楊揚的關系挺好的,她還一直叫他楊揚哥呢。 楊揚生日時她還去你們家了呢,怎么一轉(zhuǎn)眼兩人就這樣了呢?”
她不說則已,一說我倒記起了剛過去不久的楊揚的生日,楊揚12歲生日正是非典肆虐的2003年。當時,全市學生除了高三以外,全部放假,他當然地回了姥姥家,當時連婚嫁喪葬都一切從簡,何況一個小孩子的12歲生日。作為母親,別人家的孩子12歲時大操大辦,我兒子的這個重要生日也不能無聲無息吧?可是人人談吃色變,戶戶家門緊閉,街街斷絕交通,我敢于請人,可誰敢來吃呀?當時,我只能赴死一樣大著膽子買了一個生日蛋糕,回到村子里,與爸爸媽媽哥哥嫂嫂侄女們一起給楊揚過了一個小型的生日Party。其他知道他生日的人,只能通過手機給他發(fā)來圖片生日蛋糕或祝福。楊揚13歲生日時,仿佛彌補式地,我先是請一群大人在飯店里大吃了一頓,然后又讓他叫上他們班的同學在家里鬧了一天。記得為了他的生日聚會,我提前幾天就開始買東西,做準備,但楊揚卻在他們孩子聚會前一天的晚上,給我下最后通牒一樣地說:“媽媽,明天我的生日聚會你不能在場,我要與我的同學們單獨過。你事先做好飯,放在桌子上,然后上街玩去吧。我回來后自己招呼他們。”心想,他長大了,就給他們充分的自由空間吧 ,于是雞啄米一樣地點頭同意了。誰知第二天一早,事多得如天上的星星,等忙完事才趕著給他們做生日盛宴。做到一半時,他帶來一群孩子回來了,一看我在家,他的大爺臉一下子拉得長過平時的兩倍:“你怎么沒出去,還在家呀?”一句話噎得我當場差點背過氣去。但因是他的生日,故壓著火說:“飯剛做到一半,等菜上全了我再走?!笨蛷d桌子上已經(jīng)一盤一盤地擺好了事先從超市買回來的小零食,算做餐前小點心,各種飲料也拿出來分放在桌子四周。再拿出預訂的鮮奶蛋糕,讓他們先吃著,我就一頭扎進廚房,在煙熏火燎中,一通煎炒烹炸。為了尊重他們,不致他們害羞尷尬,菜是我一盤一盤地順著窗戶遞進去的。等做完這一切,全然沒有胃口的我無限失落地坐在廚房椅子上。13年前的今天,我忍著劇痛生下了他,那種痛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只能說是痛,但用具體的幾個詞語把那種痛形容出來,我卻找不到一個。因為真的是過去了就忘記了。但此刻,一種痛卻錐心刻骨一般痛入肺腑,痛得我心臟要爆炸,痛得我欲哭無淚。母難日呀,我這母親,卻被兒子用無形的一把鎖鎖在廚房里。正值“人間四月天”,外面烤得下了火一樣,我不能如昨晚答應他的那樣,在中午12點別人都吃飯時流浪街頭,又不能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在自己家里行走,我只能躲在仍余有油煙味的廚房里,聽著客廳里傳來的打鬧嬉笑聲。
那天,等他的同學一一走了以后,我把楊揚叫到廚房,一二三四地狠狠說了一通。當?shù)览碇v完,回想自己太過自私的行為,他當場就向我道了歉,我的氣也就消解了,心理的失落感也隨之淡了,散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天給他過生日的人中,是有兩個女孩子一起來的,想不到有一個竟然是我同事的女兒,小名叫琪琪的。我更想不到琪琪媽媽早就認識楊揚,而對琪琪這個孩子,我卻是腦中一片空白。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這個老師家的孩子是男孩子是女孩子,如今,她一說我才如夢驚醒一樣地問:“你與我談這個事的意思是什么?”
“你回去與楊揚說一下,讓他不要再找琪琪玩了,兩個人從此以后權作不認識,好不好?”同是母親,這個老師對女兒的看重我豈能不知?
“這對兩個只是吵了一架的孩子來說是不是太殘忍了?我們大人干涉他們的友誼是不是有點專制了?”
“反正我勸琪琪不要再找楊揚玩了,你也勸勸楊揚不要再找琪琪玩了,具體的事你回去問問楊揚吧?!?/p>
話談得極不投機,以前還算和氣的兩個人,因各自內(nèi)心的塊壘,有點口是心非。
當晚我問楊揚他與琪琪的事,他只說是找琪琪同一條巷子的另一位男生,恰巧遇上了琪琪與她媽。因為兩個人剛吵過架,有點怕琪琪說他,所以就跑了。若不是后來從他口袋中無意間掏出一封信,我還一直相信他與琪琪只是普通朋友。那封信明明白白地向另一個女孩子訴說了他對初戀女友琪琪的思念與兩個人分手后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
但因當時腦中正糾纏性教育的問題,忽略了琪琪媽媽話中有話的提醒,也忽略了他去琪琪家門口等琪琪的動機與目的,更忽略了他與琪琪分手后卻在琪琪家門口徘徊時內(nèi)心的痛苦與掙扎。作為媽媽,我竟然不知道兒子早戀了,也竟然不知道兒子失戀后為了轉(zhuǎn)移痛苦而草草與另一個女孩子建立了戀愛關系??傊?,我對與我日日輕松交流的兒子一無所知,他用一種假象迷惑了我,用一種假象掩飾了真實的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個外表溫順的綿羊,他內(nèi)心的狂瀾與暗流只存在于平靜的水面下,不輕意示人,最起碼他不想向我坦白。
我是一個多么失職的母親!
我是一個多么失敗的母親!
我是一個多么失望的母親!
我不知道,更大的打擊并不因我的幾欲崩潰而停止它逼近我的步伐。
在我猶豫對他是否進行性教育的過程中,我矛盾地放開了這個問題,最終決定以“捂”的方式躲過這個話題,并“逃”開他感情的問題。我對此事佯裝不知,掩耳盜鈴地認為此事從未存在過。不想了就釋然了,琪琪媽媽的談話也在他解釋的“巧遇”的理由下一抹而過,本來一直期望他平安地度過初一后半學期的我,就這樣自欺欺人地再次認為他會消停一陣子。
于是,我一廂情愿地在5月份學生畢業(yè)就業(yè)時,放心地把他留在家里,再一次極不負責地在他的成長里程中離去,護送著一群學生北上了。
依然是一天一個電話,他平靜如常我也就樂得在外面放松幾天。
某一日,離預定回校的日期還有三四天,忽然心急如焚地想回家,誰也攔不住,約好要見的朋友還沒見完,約好的餞行宴根本等不及舉行,甚至來不及與他們電話辭行,來不及去車站預訂車票就直接踏上了回家的列車。
等補了車票坐下來,我才顧得上喘口氣,然后就是不停地看時間,硬等著楊揚下晚自習的點兒,以便給他打電話,通知我明早就到家了。下晚自習的時間到了,家里電話卻沒人接。為了方便,我走時把我的小靈通讓他拿著。一直打,卻一直關機。從晚上9點一直撥,直到他早上起床的點兒都過了,還是打不通。一堆不祥之云沉沉地向我壓了過來,我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但卻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打我鄰居家的電話,因為是周末(楊揚學校周末不放假,只在每周六放一下午,晚上接著上晚自習,我鄰居卻要正常在周末回村里老家),沒有人接,手機也關機了。
火車在那一晚像蝸牛一樣慢得讓我深惡痛絕。座位旁邊有一老太太帶了一個可愛的四五歲的小女孩,因我對她一直是愛憐有加,小女孩從一開始的生疏到后來的熱絡到最后的繞膝不去。剛開始我對楊揚沒有過多的擔心,所以耐心極佳,后來電話成了一個擺設,它怎么也不能幫我找見楊揚時,我一下子沒有了那些閑情逸致,一任小女孩動我的眼鏡,玩我的手機,聽我的MP3。
火車的終點離我所在的縣級市還有60多公里。因為事先約好了幾個朋友,所以我一下火車她們就把我拽走了,逛街、吃飯、唱歌、閑聊,一個節(jié)目接著一個節(jié)目,等她們放我走時,我救火一樣沖到長途汽車站乘上了最快開出的那班車。
回到家中,已經(jīng)是天黑多時了。
家,仍是走時的樣子,整齊而干凈,楊揚十多天的生活并沒有留下太大的痕跡。地好像是曾經(jīng)拖過的,院子也有掃過的痕跡。他的床與我的床都鋪得很平展。他的房間與我的房間也都一絲不亂。茶幾、書桌、電腦桌上也沒有任何污跡亂物。
我一夜一天的擔心,在這井然有序中如火化雪,瞬間消融??纯磿r間,離他下晚自習還有一個小時,給他做飯還來得及。顧不得滿身的疲憊,我洗手和面,拿出家中僅有的幾個胡蘿卜與雞蛋,邊猜想他昨晚關機的原因,邊給他做了他愛吃的胡蘿卜餡餃子。當時針指向21:30分時,熱騰騰白生生的餃子準時放在了桌子上。我懷著滿滿一腔的等待,等待他開門后的驚喜與驚喜過后那一聲“媽媽!”
心很是激動,畢竟十幾天不見兒子,畢竟他獨自生活十幾天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獨立生活。分針在一格一格地移動,22:00,23:00,仍不見楊揚的面,我的心就在那秒針的腳步聲中,涼了、沉了、急了、火了!
楊揚去了哪里?我一遍遍地撥小靈通,一直是關機,一直是關機。
我用剩余的一點理智打開電腦,上了QQ。我期望他的QQ頭像是彩色的,那說明他在線,我還可以與他對話,可是他的頭像是令人絕望的黑色。我無奈地點擊了他黑色的QQ頭像,一遍一遍地給他發(fā)消息:“揚子,你在哪里呢?媽媽回來了,你快回家,快打開手機。” 我甚至進了他的QQ個人空間,在他的留言欄里留下了同樣的話。當時我知道是無用的,但發(fā)消息時,我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渴望,渴望他能上網(wǎng)。但我知道,他要上網(wǎng),在家里豈不是最好的環(huán)境,他何用上網(wǎng)吧呢?家里的電腦不就是為了防止他上網(wǎng)吧才安裝上寬帶的嗎?
可是,等他回消息的時間是那么難熬,我寧愿把這種煎熬換成一個個希望。我開著電腦,掛著QQ,設置了自動回復:“楊揚,媽媽找你了,你快點回來?!比缓缶蜎_進了無邊的暗夜中。
夜,在我的周圍盡情地黑著;路燈,在我的焦急中麻木地吐著昏黃的光;風,在我的耳邊幸災樂禍地戲弄著我的耳朵;雨,也在我一次次希望變成失望時代替了我的眼淚。我沒有打傘,也不想回去取,一任風與雨對我的身體抽打。跑遍了我能找見的所有網(wǎng)吧,我絕望地在凌晨1時回到了家。遠遠地,我希望院子里有人影在動。但最后的一絲幻想,也在家中一屋子的冷寂中化成了泡沫,散在風雨交加的夜里。夜不能寐時,我打電話給北京的一個從事過教育的朋友,讓他上線陪陪我。他曾經(jīng)任過初中教師,我們對中國的基礎教育發(fā)出了自己的慨嘆。
我們一致認為,經(jīng)濟犯罪、官員腐敗、豆腐渣工程問題等事相比教育弊端而言,似乎還人道一些。要想毀國,教育的毀人是毀一個國家的最快捷最直接的途徑。當他說出“我一直認為賣假藥、八股文、貞潔牌坊,是最害人的事”時,我氣沖沖地打下了:“沒有教育害人呀!魯迅在100年前就提出過‘救救孩子’,可我們這里的一些老師,卻用自己的手在殺害給予了他們最高信任的純真的孩子!”
后來,我們針對韓寒事例與另一些孩子休學在家自學的現(xiàn)象做了一些評論,最后針對我兒子的現(xiàn)狀,他全心全意地幫我想了許多辦法,最后他建議:“現(xiàn)在有很多對基礎教育失望的家長把孩子帶回家自己輔導,你沒有想著自己試試嗎?”
晨6時,鐵做的大門“咯噔”響了一下,接著是一聲一反平常歡快清脆而顯得膽怯消沉的叫聲:“媽媽……”是楊揚,我拖鞋也顧不上穿,赤著腳打開了大門。
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楊揚萎靡、頹廢而消瘦,平時干凈整齊的頭發(fā)亂而骯臟,身上的衣服皺巴巴臟兮兮的,我走時紅潤光潔的臉此刻黯淡而灰白,兩頰深深地陷了下去。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一潭沒有源頭的水,沒有了以前的流光溢彩,只有深深的孤寂與無助的迷茫在里面。這是我的兒子嗎?他怎么了? 這十幾天他經(jīng)歷了怎么樣的生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呀?!
他沉默而冷漠地進了客廳,木然地坐在沙發(fā)中間,疲憊的雙眼無力張開,只得一直半瞇著。我問一句他說一句,我沉默著努力平靜自己內(nèi)心的狂瀾時,他又一動不動地半躺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怎樣不怎樣與我無關的無所謂態(tài)度。
我的心再次被兩個字深深包圍:絕望!
我覺得連一棵救命的稻草也抓不住了。
楊揚被停課了!
因為打架!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他摯愛的科學老師秦柳菊因個人綜合素質(zhì)極高,正好在我走的那天,被市最好的一所高中康杰中學挖走了。心愛老師的忽然調(diào)走,對崇拜她的楊揚來說是一個致命打擊,再加上老師走時沒有來得及向?qū)W生們道別,楊揚以為,秦老師至少會與他個別辭行。他一直認為自己在科學老師的心目中超過了任何一個同學。但是沒有,一個生命中最喜歡最崇拜最重要的老師就這樣走了,加上我也不在身邊,他的無助與失落無以形容。
他對科學老師的感情有一件事情可以一窺其全,記得2003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楊揚回家來拿了一疊資料,讓我?guī)椭鴮懫撐?。我平時最煩的就是代人寫論文。學校老師多了,人人評職稱都要論文,有的人進修本科需要寫畢業(yè)論文也拿來資料讓我代筆。我接之不行,那么一大堆資料我先要一一閱讀,再歸納再擬提綱,所花費的心力不是常人所能想到的。不接吧不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除了寫稿還能幫別人什么忙呀?所以,每次接了稿后我都對自己的這個特長深惡痛絕。今天,楊揚竟然不經(jīng)我同意就一廂情愿地幫我接了一個差事,我聽后立馬火冒三丈:“求我寫的人我都拒絕了,你明明知道我煩寫這些人情稿?!睏顡P一聽,脖子一梗:“我們科學老師沒有求我,是我主動要幫她寫的。她這幾天病了,卻帶病堅持給我們上課。那么多的課,卻還在趕這個論文,所以科學老師一說她很忙,我就說我媽媽是作家,主動要求讓你幫她寫。不過,她也沒讓你寫,只是說要請教你,讓你給她一些合理化的建議。”
“好吧。不過下次你可不能再幫別人給我攬這些活了。”我妥協(xié)了。
誰知這小子一聽我這話,倒不依不饒了:“她不是別人,她是我們的科學老師呀,是我們科學老師秦老師呀!你受累,幫她一下嘛,你看她都病了?!?/p>
給科學老師的稿子終沒寫成,因為她告訴楊揚,自己的論文還是自己寫,她不愿找人替寫。楊揚又以最快的速度拿走了全部資料。但他對科學老師的感情由此可以看出,不敢說“后無來者”,但絕對是“前無古人”。
誰知就是因為這份他看得太過重的師生感情釀成了一場復雜的大戰(zhàn)。
我北上的第二天,秦老師就走了,楊揚的心情糟到了極點。一個平時有點玩世不恭的男孩看見楊揚這樣,就開玩笑地戲謔他:“什么呀?又不是你老婆?!蔽也恢滥泻⒆又g平時說話時用什么詞語,開玩笑的程度能到什么程度,平時楊揚聽到這樣的玩笑會有什么反應。但那天,這一句對他崇拜的秦老師有明顯褻瀆的話,惹怒了楊揚。他不允許任何人對他所崇拜的老師有一句微辭,哪怕是一小點不恭。楊揚是一個沒有打過架的孩子,聽了這句話時卻以誰也想不到的速度一拳打在那男孩的臉上,那男孩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想也沒想地一拳回了過來。這時幸虧有人喊了一句:“班主任來了。”大家四處逃散,戰(zhàn)斗這才沒有爆發(fā)。但那個男孩并不是一個善輩,在他看來,楊揚給了他一拳,傷了他的面子,傷了他們的和氣,他一定要把楊揚打個腿瘸胳膊殘才能扳回這一局。
那天晚上,因離家近而一直走讀的楊揚與另一個走讀生邊走邊聊地走出了學校大門。忽然,他被同行的同學一把扯進路旁的樹陰里。他被這一拉,有點惱火,正準備沖人家發(fā)牢騷,同學忙捂住了他的嘴。與此同時,校門前那個用來跑操的大操場中間有一道刺目的燈光扯破夜幕,掃亮了他們剛走過的路。在朦朧的燈光中,他們隱約看見有七八輛出租車停在那里,車里影影綽綽坐滿了人。
楊揚這所學校,是新建在一片荒地上的新學校,相對而言,是郊區(qū)這幾所學校中地理位置最偏僻的,尤其是一到晚上,四周黑黢黢的,遠處的燈光如鬼火一樣似有似無。尤其是在操場邊上,有一條美其名曰“涑水河”的河流。聽老輩人說,河里以前水清見底,游魚歷歷可數(shù),現(xiàn)在的這條河,已經(jīng)成為一條專排工業(yè)污水的臭水河了,河畔錯雜地長滿了各種灌木,因水奇臭,又有灌木相繞,所以,形成了一個死角。學校新建后,也沒有大動干戈,只是在灌木的邊緣又栽了兩排低矮的風景塔松,這些松與灌木,在深深的暗夜里,讓這個地方更顯得有似狐仙出沒一樣的詭異。此刻,楊揚他們就隱在塔松的影子里。
顯而易見,那個被楊揚打了一拳的同學叫了人在學校門口等著。幸虧下晚自習的時候人多,熙熙攘攘的,大家都穿一樣的校服,那些人不會一眼從學生中發(fā)現(xiàn)楊揚,而楊揚摘下眼鏡視力就極差,他根本沒發(fā)現(xiàn)隱藏在黑暗處的車群,倒是與楊揚同行的同學,在看到那個同學站在那兒東張西望的身影后,一下子想到他定是在尋找楊揚,于是把他拉到了黑暗處。
兩人躲在樹陰里,眼看著離校的學生群由稠到疏,如果學生走光了,他們連走出樹陰的機會都沒有了,怎么辦?
楊揚在火急中說:“這會兒班主任肯定在查住宿生的情況,不行的話,我們只能告訴老師了,要不今晚我非叫他們打死不可。”
那個同學見楊楊讓他出去叫老師,有點心怵,他覺得這樣貿(mào)然從樹陰中忽然現(xiàn)身不妥,弄不好不但他走不了,還暴露了楊揚的藏身之處。
萬般無奈之下,那個同學說:“你不是有電話嗎?我們打110吧?!?/p>
楊揚撥了110,準備接通時,卻改變了主意:“不行,110來了,肯定把他們抓走,這樣我們的積怨會越深,他出來還會找我打架的。就算我挨了打再找人打他一頓,他還會找我的,這樣打來打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呀?要解決只能今晚解決,不能叫班主任,也不能叫110?!?/p>
楊揚撥通了我姐姐家的電話,直接把這事告訴了我姐夫。
我姐夫是一個仁厚而善良的人,很多人愿意與他共事。為婿20余年,他為我們家與我們家的人做出很多奉獻,時間、金錢,包括感情、愛心,如一頭老黃牛一樣。
接到楊揚的救急電話,他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幾個朋友,開車前往現(xiàn)場,我姐姐也跟著來了。我不在家,她不放心楊揚。
看著他姨爸下了車,楊揚從樹陰里沖出來,對那位鬧事的同學說:“今天我們把這事了了,要不,今晚勢必是一場血戰(zhàn),冤冤相報何時了?”
正當大人們準備與孩子們交涉時,一個像那群打群架孩子的首領模樣的男孩沖著楊揚喊了一句:“揚子,是你呀。”楊揚沖那個男孩一看:“嗨,王哲,是你呀。”
王哲是楊揚小學時的同學,雖然楊揚在老家的小學里只呆了半年時間,但也有幾個十分要好的小朋友。王哲是其中之一。那時,他們一到周末就來我家玩,我很喜歡這個靦腆而有禮貌的孩子。為了讓他上市里最好的學校,他家在他上初中的前一個月搬了家,搬到了逸夫中學的隔壁。想不到,一個父母做出了最大努力、付出了全部心血的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竟成了這群打手的首領。楊揚心中的疑惑如黃山上的云一樣層層疊疊地涌上來,因為逸夫在市東南,我們一直住市區(qū)西北角,所以兩人少有來往。王哲究竟怎么了,變成了這樣子?
但王哲沒多說什么,他沖叫他來鬧事的那個同學一揮手,說:“下次再有誰惹了你,我再來幫忙。楊揚我是不會動一指頭的,你今后也不要動他一指頭。”然后坐進了一輛車,其余的人也紛紛坐進車里。楊揚眼看著要爆發(fā)的一場戰(zhàn)爭,就這樣轉(zhuǎn)瞬平息了,如懷抱著一大桶爆炸力極強的TNT,在眼看就要湊近點燃時,忽然它們在他懷里自行散成了一堆粉末,只留下那個鬧事的同學愣怔在那里,如夢一樣。事情一下子變得簡單多了,我姐夫也一一給同來的人散了香煙,客氣地讓他們先回去,然后,他帶上兩個孩子(那個與楊揚同行的孩子見沒事了,就說他爸爸媽媽在家等著他放學呢,急急地回去了)到了我家,掰開了揉碎了地給兩個人講了很多道理,最后兩人冰釋前嫌,握手言和。送走我姐夫后,兩人一起在我家煮了一鍋方便面,飽餐一頓后,雙方竟然在友好融洽的氣氛中稱兄道弟,然后各自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可能因前一晚睡得太遲,兩人都沒有聽到鬧鐘響,等我們學校的喇叭嗚里哇拉地響起時,早過了起床時間。兩個人慌亂地套上衣服,草草地抹了一把臉,沖過兩校之間相隔的那條馬路直朝他們學校撲去。但是已遲了,他們學校的校門早關了。兩人只有在校門外邊等,直到下了早讀,學生紛紛下樓吃飯時,校門才打開。兩個人同時曠了一個早讀,班主任肯定得問原因。兩人就在老師嚴密得如福爾摩斯一樣的推斷下,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前一晚發(fā)生的事情。這一說不打緊,班主任當時就火了,每人給了無數(shù)個嘴巴子。班主任發(fā)火的原因有二:第一,他們班的學生竟然發(fā)展到打群架,這對她年終評獎是一個極為不利的因素;再一個是打架時學生竟然沒有打電話讓她解決,而是叫了親戚,一個班主任竟然在這么大的事情上被孩子忽略了。(據(jù)我一個與她一起任教的同學說,可能最重要的是第三個原因,她一直嫉恨科學老師秦柳菊,說她是一班之主任,學生卻與秦貼心貼肺,現(xiàn)在這個已經(jīng)調(diào)走的老師余威尚在,竟然有學生為了她而發(fā)生火拚。)聽完二人的一番交代,班主任二話沒說,以打架斗毆為由把兩人上報到年級教務處,并一一列舉了二人在此以前的種種劣跡,教務處當場決定:二人同時停課一周在家反省,一周后,由家長帶著來校,屆時再決定如何處分。
這么大的事,楊揚不敢打電話告訴我,怕我生氣怕我著急,更怕我事情辦不完趕回來。如果我給他打電話,他更是難以自圓其說。兩難中,他索性關了手機。在停課的一周里,他天天在家睡醒了上網(wǎng)玩游戲,玩累了就再睡,后來實在無聊了,就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
“在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太孤獨了,網(wǎng)吧怎么說也還有那么多人陪著我,盡管都不認識,但總比家里好多了。”
聽完他的一番陳述,再看他那一副憔悴頹廢的樣兒,聞著他身上散發(fā)的久未洗澡的酸腐味兒,我心中的酸咸苦辣一起涌上來,久未見兒子的思念與一夜風雨中奔波的怒氣,竟然全憋在喉嚨,只字吐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眼淚如發(fā)狂的洪水一樣肆意奔流。
那天早上,給楊揚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看他索然無味地吃著,我從心底里發(fā)急:那個饕餮大吃的兒子呢?那個剛入初中時生機勃勃準備大干一場的兒子呢?那個雙眸如星,熱情如火的兒子呢?那個一心要做將軍的兒子呢?我是在他吃完飯后把他送到學校,還是如朋友說的那樣讓兒子退學,由我輔導著自修完初中的全部課程呢?
最后,我決定:期末考試將至,還是讓他先上完七年級的最后一個學期再說吧。
那天,在又一次被年輕的年級教務處主任批了個狗血噴頭后,楊揚入班了,看著他懶洋洋地搬著被撤走了一周的課桌踟躕走進教室的背影,面對學生們看我時那種怪怪的眼神,我逃跑似的離開了那個讓我心有余悸的辦公室。
重新站在那個廣場時,我忽然停住了,然后慢慢地回轉(zhuǎn)身子,望著這棟在我的眼前仍然有點巍峨的、讓我有威壓感的教學樓,久久無言。
在這棟樓里,有我的兒子,他在上七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