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婆婆也覺著自己很老很老了，有幾次，她把自己親手縫的壽衣都穿好了，等著老頭子來接她了。衣服在柜子里壓了些年頭，穿在身上皺皺巴巴的，一低頭好像還能聞到股霉味呢。婆婆想，他在那個(gè)世界肯定也孤寂著呢，天天等著她來，盼著她來，沒準(zhǔn)等得都沒耐心了?？伤齾s總是好好的，一覺醒來還是能下地，能走路，能吃能喝的。婆婆就慌了，害怕真的像人們說的老不死啦，盼著自己得個(gè)病，可越是盼，就越是連個(gè)頭疼腦熱都見不著了，好像真要成精成仙了。死不了就還是有人來看她，有時(shí)是幾個(gè)，有時(shí)是十幾個(gè)，握著她的手，說些半懂不懂的話，丟下一小袋白面，或者大半箱奶粉，然后就屁股一冒煙走了。婆婆不明白那些人為啥要來看她，沒一點(diǎn)用的人了，為啥還要來看她呢？婆婆真的不希望有人來了，她早習(xí)慣了這院子的安靜，悶了，想說話了，就跟雞們說說。婆婆覺著雞們聽得懂她的話，曉得她的心思呢。

每天，婆婆總是一大早就爬起來，有時(shí)比陽婆起得都早，比院子里打鳴的公雞起得都早。往往，她在院子里忙乎上半天，公雞才打了鳴；往往，她在院子里忙乎上半天，陽婆才露出了臉。這會(huì)兒，婆婆又早早起來了，刮了大半夜的風(fēng)，院子里積了厚厚黃黃的一層葉片，細(xì)的是柳樹葉，圓的是楊樹葉，婆婆就知道秋天來了。又一個(gè)秋天來了。這樣的秋天，婆婆經(jīng)歷了多少個(gè)？婆婆記不起了，只知道每年有這樣一個(gè)時(shí)節(jié)一到，樹葉就會(huì)黃，風(fēng)一吹就大把大把地?fù)P下來。院子里的樹就變瘦了，也顯得高了，一抬眼就能看到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了。這些日子，婆婆的營生就是掃樹葉，掃得很慢很慢，反正她也沒什么事。

這會(huì)兒，婆婆又在掃樹葉了，掃帚磨得有些禿了，好像沒幾根棘棘了，動(dòng)一下，地皮就劃出一些白痕。婆婆也不急，就那么掃啊掃的，后來她一抬眼，看到孫子進(jìn)了院子。婆婆曉得孫子在村里當(dāng)著干部，是村長還是會(huì)計(jì)她就不曉得了。孫子好像總是很忙很忙，進(jìn)了她的院子又好像總是有啥事，要不他也不會(huì)來的。婆婆看到孫子背著手在院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搖了搖頭出去了，過了一會(huì)兒又扛把大掃帚回來了，看著比她都要高呢。婆婆就笑了，買那么大的掃帚干啥，我拿得動(dòng)嗎？孫子沒吭聲，彎著腰，嘩嘩嘩，嘩嘩嘩，幾下就把院子掃完了，掃得一片樹葉都看不見了。婆婆就笑了，這么光，這么凈，真像是隊(duì)里曬糧的大場(chǎng)面呢。就慢慢地坐下來，兩腿盤著，一只小腳壓著另一只小腳。孫子一下睜大了眼睛，盯著奶奶的小腳看了又看，看得婆婆都不好意思了，這有啥看頭，忙你的去吧。孫子說，奶奶，我還真沒好好看過你的小腳呢。婆婆更慌了，換了個(gè)姿勢(shì)，跪坐在地上了，雙膝齊齊地并著，小腳也壓在了屁股底下。婆婆覺得自己的小腳不好看，早些年時(shí)興小腳，相親時(shí)不看臉看腳，來相親的上了炕，摸摸你的腳，不中意了就拉倒，中意了就會(huì)下聘禮，擇個(gè)日子就吹吹打打娶走了。孫子好像終于看夠了，或者是沒興趣看了，進(jìn)了屋又一陣子掃，一陣子擦洗，背著手屋里屋外又看了看，這才走了。

婆婆就尋思，肯定是有客人要來了，孫子每次一來打掃，準(zhǔn)要有人來她的院子。婆婆就犯了愁，想到街上躲一躲，她真的害怕有客人來了。雞們?cè)谒矍吧⒅剑赡苡X著這院子掃得太干凈了，居然不肯拉了。婆婆就搖搖頭，這就不好了，咋能不拉呢？可她又沒有辦法，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驀地想起了什么，一彎腰抱起一只雞，伸出一只手指揣了揣屁股門兒，沒抱著蛋呢，就把它放下了。又抱起一只，又揣了揣，好像也沒有。婆婆搖搖頭，就朝院子外走，想躲到街上去了。

還沒走到院當(dāng)中，孫媳婦就進(jìn)來了。

婆婆掃了一眼眉頭就挽了個(gè)疙瘩，她很不待見這個(gè)孫媳婦，每次她一進(jìn)門，老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狐貍精的味道，幾天都散不去。每次孫媳婦走了，婆婆都要把窗子打開，把門開得敞敞的，讓那味走上半天，夏天這樣，冬天也這樣。婆婆真的很不待見這個(gè)孫媳婦。婆婆就出了聲，你男人走了，你又來了，我還死不了的。孫媳婦好像也很不待見她，眉頭也挽了個(gè)疙瘩，還用手掩了一下鼻子，說，又不是我要來，是你孫子非要讓我來。婆婆抬抬手，去吧去吧，我要出去了。孫媳婦卻沒有走的意思，盯著她的頭發(fā)看過來看過去的，還繞著她轉(zhuǎn)了一圈呢。婆婆就覺得身子被狐貍精味包裹住了，又抬了抬手，我這里真的沒事，用不著你們來。孫媳婦一撇嘴，是你孫子讓我來的，讓我給你梳頭。婆婆說，我自個(gè)兒會(huì)梳，用不著你。孫媳婦沒吭聲，進(jìn)了屋把她的梳頭匣子抱出來，又找了個(gè)凳子，將她按在了上面。

婆婆逃不脫，任孫媳婦兩只綿軟的手壓住她的發(fā)髻，慢慢解開了發(fā)絡(luò)。頭發(fā)干得像草，是沒一點(diǎn)水分了，一碰就發(fā)出聲響。婆婆就出了聲，輕點(diǎn)，你輕點(diǎn)。孫媳婦卻并不輕，硬木梳子在她的頭發(fā)里穿行著，磕磕絆絆的，走不了多遠(yuǎn)就會(huì)停下來，歇歇?dú)?。孫媳婦手壓著她的頭發(fā)，身子卻離她很遠(yuǎn)，許是怕虱子掉到身上吧。婆婆心里就叨叨開了，騷狐貍精，瞧你那眉毛，彎得不知要勾誰呢；瞧你那胸，奶子頂?shù)每彀岩路纹屏?，這還是我們家的女人嗎？想是這樣想，卻不敢說出來，畢竟那梳子把她侍弄得越來越舒服，舒服得快要哼哼出來了。那梳子在她頭發(fā)里越走越快，越走越順暢，好像不用再停下來歇歇?dú)饬?。婆婆感覺著，忽然記起了自己做新娘的歲月，臉上就慢慢泛起了紅暈。那會(huì)兒，她可是一天梳幾次頭呀，背后是兩根黑油油的大辮子，辮梢上系著兩只布蝴蝶，走起路來，兩只蝴蝶一上一下，在她屁股蛋上飛來飛去的。這好像是昨天的事，又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遠(yuǎn)得探不著了。頭發(fā)里的梳子跑得更快了，婆婆覺著給弄疼了，卻沒叫出聲來。這算個(gè)啥疼呢，再疼，疼得過生娃娃嗎？就是生娃娃，生多了也不疼了。她這輩子生了五男二女，也就生老大那會(huì)兒疼得要命，后來幾個(gè)就不疼了。梳子忽然停下來了，婆婆覺著那騷貍精在給她扎頭，半天好像都扎不完，扎著扎著退到后邊看一看，再退到后邊看一看，后來竟然把自個(gè)兒的發(fā)卡摘下來給她戴上了。

奶奶這下精神多了，就這樣見客人。孫媳婦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婆婆才不要戴呢，把發(fā)卡又摘下來，紅著臉還給了孫媳婦。

奶奶你怎么不聽話？這樣好看著呢。

婆婆搖搖頭，你這壞媳婦，耍笑奶奶哩。

孫媳婦又笑了起來，咯咯咯笑了半天，似乎是把腸子笑疼了，把手捂在了肚子上。笑過了，一閃身走了。

婆婆自個(gè)兒叨叨了半天，顛著小腳往街上走去。

街上的墻根下蹲著一些曬太陽的人，婆婆覺得他們好享福，不像她總有做不完的事。婆婆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就朝村口走去。每天她總要去拾些柴禾，也走不了多遠(yuǎn)就回來了，懷里揣著幾根玉米秸稈，或者一小捆干樹枝。剛出了巷子，就聽得騰騰騰一陣腳步聲從那邊響了過來。婆婆想避開這個(gè)人，這個(gè)人卻站著不動(dòng)了，抬眼一看，是孫子。婆婆搖搖頭，還是往前走，孫子卻像一堵墻把她堵住了。

婆婆說，你堵我干啥，堵我干啥？

孫子說，不能亂跑了，跑遠(yuǎn)了客人來了，我去哪找你？

婆婆說，我要去拾柴禾。

孫子說，想拾等客人走了再拾。

就硬是把她扶回了院子，扶進(jìn)了小屋，坐炕上陪著她說話，問她究竟多大歲數(shù)了，是八十九，九十六，還是一百零八？婆婆搖了搖頭，誰知道，誰知道呢？孫子就笑了，說奶奶看來你真是老糊涂了，他們問你，你就說一百零八了，記住了嗎？婆婆搖搖頭，有這么大嗎？都活了一百零八？孫子說，可不，奶奶你一百零八的高壽呢。婆婆就掰著指頭算，算了半天，卻還是算不清。

后來呢，客人們就來了。

孫子跑出去，把那些人讓進(jìn)屋，忙著端茶倒水，跑得可歡呢。水是孫子燒的，還在鍋里沸騰著呢。孫子也不知從哪里找來那么多杯子，在壺子里泡了茶，然后把水倒進(jìn)壺子里，又把水從壺子倒進(jìn)杯子里，再把杯子捧給客人。客人說不喝不喝，孫子卻不管不顧的樣子，陪著笑讓他們喝，說村子里的水好喝著呢，不比商店里賣的礦泉水差。有人把手里的杯子給了婆婆，讓她喝，婆婆不喝，又把水還回去?？腿藗儞u搖頭便笑，一邊笑一邊喝水，還沒喝完，孫子就又給添上了。婆婆掰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男的女的，一共有十幾個(gè)，看什么好像都新鮮，這兒摸摸，那兒摸摸，說起話來慢慢的。婆婆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就坐在那里笑，客人們也沖著她笑，說老人家身體好著呢。就問她多大了，怎么保養(yǎng)得這么好，這么高壽呢？

婆婆還是笑，孫子是怎么說的呢？她究竟多大了？是八十九，九十六，還是一百零八呢？孫子急了，一眼一眼地看她，奶奶你怎么只笑不說話呢？領(lǐng)導(dǎo)們?cè)趩柲阍捘?。看著客人們都望著她，婆婆就有些急了，她究竟多大了？孫子說，奶奶你可得說話，這都是些請(qǐng)都請(qǐng)不來的人，這個(gè)是老齡委的周主任，這個(gè)是報(bào)社的張記者，這個(gè)是電視臺(tái)的李主持，這個(gè)是健康協(xié)會(huì)的張會(huì)長……婆婆就更糊涂了，只是搓著手傻傻地笑。客人們也笑，說人老了，記憶肯定不如從前了，讓她老人家慢慢想，慢慢想。就丟開她跟孫子說話了，孫子很能說，知道的好像也多，婆婆知道他是村里的干部，大喇叭上能說半天呢。婆婆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就出了屋子，去看自己的雞。來了人，雞們好像很害怕，東躲西藏的，婆婆怕它們走失，就想一只一只都抱在懷里，想想又都抱不住，就跟著雞們?cè)谠鹤永镒撸荒芨吡恕O子不知什么時(shí)候出來了，說奶奶你攆那些雞干啥？都等著你呢。就扶著婆婆回屋，婆婆呢，自然是不想回去，說你去跟他們說話吧，你在大喇叭上一說半天呢。孫子壓低聲音說，我跟你說的都忘了？就照著我教你的說。

婆婆搖搖頭說，你教我啥了，教我啥了？

孫子一跺腳，真是老糊涂了，你慢慢想，一定得想起來。

婆婆再一進(jìn)來，那些人就又把她圍住了。婆婆也想告訴他們，說了好把他們快點(diǎn)打發(fā)走，她也好去照看那些雞，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雞們?cè)谠鹤永矬@慌著呢。咋來了這么多人呢？一人一句話，鬧哄哄的就像是唱戲了。房子是明擺著小了，婆婆過去從來沒覺得，這會(huì)兒她覺得是真的小了，怪不得孫子他們要換房子，三間嫌小了，六間都不夠。也許她也得換換房子了，那些人地上站不下，有幾個(gè)就坐到炕上了。婆婆不知道他們夜里會(huì)不會(huì)走，這么多人怎么睡呢？睡得下嗎？就說，我這就給你們找鋪蓋，你們來了好，來了跟我做伴。那些人便笑，不用不用，我們來看看您老人家，看看就走。卻好像沒有半點(diǎn)走的意思，電桿似的在她眼前晃?？亢髩[著一具早些年代的碗柜，柜門不知怎么開了，露出幾個(gè)碗，碗也有些年頭了，又大又笨，婆婆就想把柜門關(guān)上?？腿藚s拿起了照相機(jī)，嘩地一閃，又一閃。婆婆覺著刺眼，像下雨天躲著打閃似的，縮在了一邊，手搭在眉骨上，害怕那玩藝不提防又一閃。

身后是幾口黑瓷甕，過去是存糧用的，如今不存了，婆婆把它當(dāng)成了家具，想起來就會(huì)用抹布擦一擦，擦得油光锃亮的。帶相機(jī)的人好像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讓婆婆站著別動(dòng)，那玩藝兒就又閃了一下。婆婆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照的，一閃，一閃，又一閃，把她的眼睛都閃疼了。婆婆也不知往哪兒躲了，身子本來就瘦小，這會(huì)兒是越來越小了。孫子說，奶奶你別怕，這是給你照相呢。婆婆搖搖頭，不照，我不照?？腿藗儽阈?，說婆婆不喜歡就不照了。說是不照了，卻又是嘩地一閃，一閃，又一閃。婆婆不得不又把手搭在了眼前，嘴里嚷嚷著，有啥好照的呢，有啥好照的呢?？腿藗冇中Γf婆婆累了，還是坐上去歇歇吧。孫子就把婆婆扶上了炕?？簧箱伒氖怯筒迹彩怯行┠觐^了，邊角還打了幾塊補(bǔ)丁，油布上繪的什么圖案看不清了，模模糊糊還有一朵荷花，婆婆就坐在了那荷花邊?？腿撕孟裼职l(fā)現(xiàn)了什么，又舉起了相機(jī)，婆婆緊趕緊地把手搭在眼前，卻有點(diǎn)晚了，眼前嘩地又閃了一下。婆婆就嘮叨，忽閃個(gè)啥，有這功夫，不如去地里侍弄侍弄莊稼?？腿藗冄劬Ρ牭枚啻螅缓笥质且魂囆?。婆婆本來是跪坐著，雙膝齊齊地并著，兩只小腳也壓在了臀下，這會(huì)兒就有些扭捏了，坐不安穩(wěn)了，就換了個(gè)姿勢(shì)，把腿盤起來，小腳一只壓著另一只?？腿藗兊哪抗饩吐湓诹怂男∧_上，就盯著看了又看，那玩藝兒又嘩地閃了一下。婆婆慌了，卻又不知把自個(gè)兒的小腳藏在哪里，想了想還是跪坐下來。客人們卻還是盯著看，那玩藝兒又閃了幾下，婆婆真有點(diǎn)生氣了，就張羅著下地。孫子攔住了她，說不能再出去了，客人可都是沖著你來的。

那些人笑笑，說，老人家緊張了，先出去放松一下也行。

孫子擺擺手，那就快去快回啊。

婆婆出了屋子，日頭都快掛到當(dāng)頭頂了，左鄰右舍的屋頂上已升起了炊煙，直直的一柱，又一柱。往日這個(gè)時(shí)候，看著日影高了，她就要張羅著生火做飯。忽然來了這么多客人，婆婆也不知該不該做了，呆了好大一會(huì)兒，想想還是做吧，大老遠(yuǎn)的來了，不容易著呢。婆婆就進(jìn)了柴房，抓了把柴禾，又用簸箕裝了些煤核，端著出來了。正要往屋里走，卻看到孫媳婦來了，手里提著個(gè)菜籃子，青菜葉探出頭來了。婆婆說，你來干啥？孫媳婦說，還能干啥，替你做飯，你孫子吩咐過的。婆婆說，這就好，我正愁吃啥呀。忽然發(fā)覺那些雞不見了，婆婆心一沉，丟下手中的東西出了院門。

可是巷子里卻沒有，婆婆就急了，咕咕咕地吆?jiǎn)?，見了人就問，你看到我家的雞了嗎，看到我家的雞了嗎？ 人們便笑，沒看到，你家的雞臉上又沒貼字。婆婆說，真的沒看到嗎？人們說，沒看到?jīng)]看到，婆婆你再找找吧。婆婆就顛著小腳滿村滿巷地找，就出了村街，看到坡上那柔黃的莜麥了。日頭火辣辣的，秋老虎呢，麥粒的氣息散出來，成熟了呢。婆婆鼻子一抽一抽地嗅，好像是要把這氣息都吸進(jìn)肺腑里去了。忽然，婆婆看到莜麥棵子動(dòng)了動(dòng)，好像雞在里面，婆婆高興了，就顛著小腳往坡上爬。走近了，卻連個(gè)雞影兒都沒有，婆婆就嘮叨，跑哪兒去了，又跑哪兒去了。又要往高處爬，卻是爬不動(dòng)了，早些年就不是這樣子，婆婆還當(dāng)過隊(duì)里的婦女隊(duì)長呢，啥事難倒過她？婆婆就坐在地塄上，搓著麥粒吃起來，新鮮的莜麥，還真的香呢。后來，婆婆看到有個(gè)人也爬了上來，是孫子，老遠(yuǎn)就聽到了他的喘氣聲。婆婆眼就亮了，等孫子爬上來，就說，來得好，快幫奶奶找雞。孫子哭笑不得地說，真是老糊涂了，你的雞都在院子里呢。婆婆搖搖頭，不會(huì)吧，不會(huì)吧？ 孫子說，不信你回去看看，差點(diǎn)鬧翻天了，都飛窗臺(tái)上要吃的呢。

婆婆說，那回去看看。

孫子身子一蹲把她背起來，老鷹背小雞一樣地走。婆婆說，奶奶不用你背，奶奶走得動(dòng)。孫子卻不吭聲，大步流星地走。婆婆說，你放下我，顛得奶奶骨架都散了。孫子仍不吭聲，一直把她背到院子門口才放下來。婆婆急著進(jìn)門，卻被孫子拉住了。孫子說，奶奶我再跟你說一遍，你今年一百零八了。婆婆一怔，我都這么大了？孫子說，沒錯(cuò)，說了多少遍了，你是一百零八了。婆婆就笑了，我有這么大嗎？有這么大嗎？婆婆又掰著指頭算起來。

孫子說，別算了，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

婆婆搖搖頭，我真的有這么大了嗎？

孫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錯(cuò)，他們問你怎么保養(yǎng)的，你就說咱這里的水好，你一說，他們說不準(zhǔn)就會(huì)在咱村投資，懂嗎？

婆婆搖搖頭，很茫然的樣子。

孫子說，懂不懂也得這么說。說完先進(jìn)了院子。

婆婆也進(jìn)了院子，看到她的雞果真都在，也不知誰在窗臺(tái)下撒了把小米，黃燦燦的，雞們都在啄食呢。婆婆就伸出手一只一只地點(diǎn)，一、二、三、四、五、六、七，又點(diǎn)了一遍，真的是七只，一只都不少。婆婆就笑了，看著雞們啄米，忽然又有些心疼，撒這么多米干啥，這不是浪費(fèi)嗎？吃不了，還不得給麻雀過大年嗎？婆婆抬起頭，墻頭上果然蹲著一排溜麻雀，嘰嘰喳喳的，像是在開會(huì)。就急了，揚(yáng)著手，噓噓地喊出聲來。麻雀?jìng)儏s好像是沒聽到，該怎么嘀咕還怎么嘀咕，該怎么開會(huì)還怎么開會(huì)，一點(diǎn)都沒把她放在眼里。婆婆就罵，一彎腰撿起一根樹枝，手里揮著，讓你們饞，讓你們饞。麻雀?jìng)兒宓匾徽ǎ?huì)了，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婆婆怔怔地立在那里，忽見什么東西忽悠悠落下來，朝著她頭頂飄來了。婆婆以為麻雀生她的氣了，要報(bào)復(fù)她了，身子一閃，那東西就落在了腳下。撿起來一看，竟是麻雀的一片羽毛，婆婆就笑了，我就曉得不會(huì)是麻雀，還真不是呢。說話時(shí)她顯得很開心，臉上竟然又泛起了紅暈。

孫子又跑出來了，奶奶你還磨蹭啥，都等著你吃飯呢。婆婆說，知道，我這就做。孫子說，早弄好了，你回來吃就是了。婆婆便笑，這孩子，盡說瞎話，火都沒生，哪來的飯？說著就朝屋頂上看去，真的有炊煙呢，就又把目光移到孫子臉上，意思是說這怎么回事。孫子搖搖頭，真的老糊涂了，你孫媳婦還說迎見你了，飯是她做的。婆婆說，可我沒讓她做。孫子一跺腳，奶奶你真老糊涂了，誰做了都一樣，你只管聽我的話就行。

婆婆說，我為啥要你聽的話？

孫子給噎住了，半天才說，我是村長，明白了嗎？

婆婆說，我記起來了，你當(dāng)著村長呢。

孫子說，那就得聽我的話，不然，我會(huì)處分你的。

婆婆忽然笑了，想，孫子真是長大了，要處分他奶奶了。又笑了笑，跟著回了屋。桌子上真的擺滿了飯菜，簡(jiǎn)直像是變戲法變出來的。飯菜也真的是豐盛，盤盤碗碗把桌子都擠滿了，擠不下就摞在一起，婆婆真擔(dān)心它們會(huì)擠下來，嘩啦啦掉在桌子下。早些年，婆婆吃過五斤娶四太太的宴席，辦得那個(gè)豐盛吶，十葷十素，吃都吃不了。一桌十個(gè)女人，菜她們沒少吃，那盤肥肉片子卻誰都沒舍得動(dòng)，每人分了兩塊拿回了家。那時(shí)候孩子們還沒長大，小麻雀似的黃著嘴，肉片一拿回家，立刻就被他們搶了，還差點(diǎn)打起架來呢。婆婆走著神兒，聽客人們讓她炕上坐，一張張臉都在沖著她笑呢。婆婆就又紅了臉，好像這屋子里要唱大戲，她是主角。婆婆也真的唱過戲，唱的是沙家浜還是紅燈記，扮的是李奶奶，還是趙奶奶，這她就忘了。上了臺(tái)，那么多人盯著她，盯得她直想往地縫里鉆。婆婆覺得這會(huì)兒自個(gè)兒就是走在了臺(tái)上，她真的有些害羞了，由不得把手搭在了眼前，害怕那玩藝兒又嘩地一閃。那些人卻幾乎是把她抬到了正中，她真覺得害羞呢，好像身子骨也冒出了汗，很多年了，還沒跟這么多人一起吃過飯呢。有個(gè)戴眼鏡的女人不停地往她碗里夾菜，婆婆就笑了，心說這哪里吃得了，就是一口豬能吃多少，一條麻袋又能裝多少？拿起了筷子，卻不知夾些啥吃，就又放下了。

婆婆你客套什么，這是你的家啊。那些人說。

婆婆就醒過神來，還真的是在自己家呢，真的不能客套啊。就又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就要往嘴邊送了，卻覺得后背給誰捅了一下。婆婆回過頭來，找那個(gè)捅她的人，卻好像沒人捅她。婆婆就又拿起筷子，又夾了一口菜，這次還沒送到嘴邊，那只手又伸了過來。婆婆回過頭去看，這回看清了，是孫子的手。婆婆生氣了，你捅我干啥，你老捅我干啥？孫子臉唰地一下紅了，搖搖頭說，沒有，我沒有，我是說讓客人先吃。婆婆說，又不是我要吃，是他們讓我吃呢。孫子還要說什么，客人們說話了，你別攔著婆婆，讓她隨便吃。就又讓婆婆吃，又往她碗里夾菜，婆婆卻不敢吃了，看著碗里的菜發(fā)呆，不管那些人怎么說，就是不肯拿筷子了。

孫子就有些急，奶奶，這可是你孫媳婦學(xué)著你的手藝做的，好吃不好吃你倒是先嘗嘗呀。

婆婆搖搖頭，我不餓，不餓。

說著就要下地，婆婆真的不愿坐在這里了，鬧哄哄的，真像是在臺(tái)子上。那些人急了，說婆婆你可不能走，有些事還要請(qǐng)教你啊。婆婆聽不懂他們說什么，目光就轉(zhuǎn)向了孫子，孫子說，城里的領(lǐng)導(dǎo)有話要問你呢。婆婆就不好走了，那些人再讓她吃菜，她就夾起嘗了一口，還真的挺香呢。其實(shí)也就是平常的白菜豆腐，可是孫媳婦做出來就不一樣了。這騷狐貍精，還真有一套。婆婆就把目光移到了桌子上，想好好看看都有些什么菜，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又看了孫子一眼，這小子鬼精著呢，曉得節(jié)省著過光景。別看飯桌上擠滿了盤盤碗碗，其實(shí)都是些家常菜，一盤白菜，又一盤白菜，一盤土豆絲，又一盤土豆絲，一盤炒雞蛋，又一盤炒雞蛋，只不過搭配了些酸菜和豆腐。

婆婆就出了聲，這豆腐好呢，豆腐就是肉。

那些人本來在喝酒，本來在吃菜，這下都把筷子放下了，一齊望著她，婆婆你說什么？

婆婆又說了一遍，豆腐好，豆腐好，一日三餐離不了。

那些人又飛快地記下了。

孫子接過了話題，扯到了做豆腐的水，把村子里的井都夸了個(gè)遍。孫子給那些人又滿了酒，酒倒得急，啤酒沫子就肥肥地從杯子里溢出來，流到桌子上了。婆婆覺得可惜，想著怎么把它喝了，好好的東西怎么能浪費(fèi)呢?？墒蔷颇訁s并沒溢在她這邊的桌子上，想伸手又有點(diǎn)夠不著?？腿藗兒鋈徽f，婆婆你也喝點(diǎn)兒？婆婆就有點(diǎn)害羞了，咂了咂嘴，好喝嗎？客人們說，好喝，好喝著呢。婆婆就笑了，那就少來一點(diǎn)吧，少來一點(diǎn)嘗嘗。就有人搶著給她倒了一杯，啤酒沫子這下就肥肥的溢在了她跟前。婆婆急了，也顧不上眾人都盯著她，俯下身子，把嘴貼著桌邊，吸溜那流淌的酒沫子。

客人們說，喝杯里的，杯里多著呢。

婆婆抬起頭說，你們真的讓我喝？

客人們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呀是呀。

婆婆就捧起了杯，喝了一大口，喝下了就覺得那東西咬嗓子，就想咳，就真的咳出聲來了。孫子搶過她手里的杯，說，不能喝了，奶奶你不能喝了。婆婆就有點(diǎn)生氣，又要搶那杯子，孫子卻是怎么也不肯給她。婆婆也拗上了，手怎么也不肯縮回去，固執(zhí)地伸著?？腿藗冇终f話了，別攔著，讓婆婆喝。孫子只得把杯子還給了婆婆，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孫媳婦卻說，慢點(diǎn)喝，別嗆著了。婆婆也沒去看她，拿了杯，嗅了嗅，又喝了一大口，忽然說，不好不好，一股泔水味道。就把杯放下了，不管客人再怎么勸，一口都不喝了。

客人們笑笑，也不再勸，又給孫子倒了酒，聽他夸村子里的水，眼睛呢，也亮亮地看著他，臉上慢慢地泛起了一種光彩，好像是找到了什么秘密。婆婆就覺得她這個(gè)孫子不簡(jiǎn)單，能把這些城里人說得一愣一愣的。孫子好像是越發(fā)得意了，跟客人們一杯一杯碰酒，客人們也不含糊，一仰脖把酒干了。那幾個(gè)女的也是有說有笑的，居然也能喝酒，也是一仰脖一杯。婆婆就看得有些呆了。碗柜上本來是放著好幾捆啤酒，可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地干下去，就沒有幾瓶子了。孫子又對(duì)孫媳婦說，你再去提幾捆，要好的，新鮮的?？腿藗兒孟袷怯行┳砹?，說不要去提了，不要了。孫媳婦就遲疑著，不知道去不去。孫子揮揮手，還愣著干嗎，快去！

孫媳婦就去了。

婆婆就搖頭，不明白他們?cè)趺催@么能喝，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那么多馬尿似的東西肚子存得下嗎？客人們好像也曉得了她的擔(dān)心，不斷有人跳下地，過不了一會(huì)兒又爬上了炕。婆婆知道他們是撒尿去了，不撒存得下嗎？可是，他們身上散出的氣味，嘴里呼出的氣味，泔水的氣味，馬尿的氣味，卻是將屋子里充滿了，一浪一浪地往她身上撞。婆婆就想躲躲這氣味，就下了地，往屋外走。客人們想攔著她，婆婆說要去尿尿，那些人就不再攔著她了。其實(shí)她哪里是去尿尿，也沒怎么吃飯，沒怎么喝水，當(dāng)然是不會(huì)去那個(gè)地方的。出了屋子，還是能聽到客人們的說笑聲，鬧哄哄地傳出來。飯菜的味道也漫出來了，酒的味道也漫出來了，婆婆揮了揮手，想把它們趕走，卻是怎么也趕不走。

半天，婆婆忽又記起了她的雞，雞們哪去了？婆婆乍著手四處找，把院子里的角落都找遍了，一只雞都沒看到。就朝村街上走，街上也好像飄蕩著他們身上的味道，拖得很長，一直往村外去了。婆婆就循著那長長的味道走，就走到了坡上那片莜麥地，那些雞果然在里面呢。婆婆看了一眼就笑了，抱起一只雞，忽然覺得那味道就在它身上，是酒的味道呢。又抱起一只，嗅了嗅，還是那味道。婆婆搖搖頭，就領(lǐng)著雞們往回返，她在前面慢慢走，雞們就慢慢地跟在她后面。婆婆走上幾步，就回過頭來看看，又走上幾步，又回過頭來看看，雞們都跟著她，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只也不少。婆婆就想起了一些舊事，那時(shí)她的孩娃們就這樣跟著她呢。

回到院子里，客人們好像是要走了，一個(gè)個(gè)都紅著臉出來了。孫子僵著舌頭說，你又跑哪兒去了，都等著跟你照張相合個(gè)影呢。婆婆想說什么，早被推到了那些人中間，她覺得客人們身上的酒味依然很濃很濃，，得她想嘔，便忍不住把頭扭到了一邊。婆婆聽他們喊了聲茄子，都以為是照好了，拿相機(jī)的人卻說，不行不行，重來，婆婆扭頭了。婆婆努力配合著，可總是就要照了，眾人也茄子茄子地喊了，她卻不自覺地把頭扭到一邊去了。不知喊了多少回，好像總算行了，照好了。婆婆想回屋，又被攔住了，跟客人們一個(gè)一個(gè)地照。拿相機(jī)的人讓她笑笑，再笑笑，婆婆就努力笑著，一直陪著最后一個(gè)人照了。照完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問你的機(jī)器是不是壞了，咋不閃了？那人忽然笑了，告訴她外面光線好，不用閃。婆婆半懂不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那些人上了車，看著那些人搖開玻璃沖她揮了揮手。婆婆也擺了擺手，嘴里還叫了聲茄子呢。

客人們的車子屁股一冒煙就走了。

孫子僵著舌頭說，奶奶你運(yùn)氣真好，你就要當(dāng)上本市的十大壽星了。

婆婆說，啥？

孫子說，就是說你長壽啊，你是長壽老人里的大名星。

婆婆搖搖頭，聽不懂他說什么。

孫子說，你出了名，咱們村也能跟著出名了，真是好事啊。

婆婆又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氣，皺著眉說，去吧，你喝醉了，去睡會(huì)兒吧。孫子笑了笑，一搖一晃地走了。婆婆回了屋，看到孫媳婦在收拾東西，就也跟著收拾，邊收拾邊嘮叨，這酒氣，這泔水味。孫媳婦也不搭理她，嘩啦嘩啦洗了鍋，忽然又沒了影兒。收拾完了，婆婆仍嗅得屋子里一股泔水味，就又把鍋洗了一遍，把桌子擦了一遍，把炕上的油布擦了一遍，嗅了嗅，還是那味道。就出了院子，看著雞們?cè)趬Ω伦氖常鋈婚g，一只雞騎到了另一只身上，婆婆搖搖頭，把上面那只抱下來，一聞，也是一股酒味。婆婆就想嘔，在墻根下蹲了半天，卻沒嘔出來。

后來的這些天，婆婆也搞不清孫子究竟領(lǐng)來了多少客人，送走一撥，又來了一撥。來了就這兒看看，那兒看看，把該拍的拍了，該照的照了，末了就是那個(gè)問題，婆婆你多大了多大了。婆婆沒等他們問，就說，一百零八了，我今年一百零八了。那些人再要問，婆婆就會(huì)說，村子里的水真好，真好。每次客人走了，婆婆就覺得累，也無心照料她的雞了，走失了幾只也忘了去尋找。院子里的落葉厚厚黃黃地鋪了一層，婆婆也忘了去掃了。

婆婆病了，好像還病得很重。

這一天，她剛剛穿好壽衣，老頭子就來接她了。婆婆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好像不止是一個(gè)，來了十幾個(gè)呢。就想，老頭子在那邊人緣蠻好的，這么多人陪著他來了。還抬著塊大大的匾，匾上刻著幾個(gè)燙金的大字，寫的什么就看不清了。婆婆睜了睜眼睛，看到的卻不是老頭子，咋是孫子呢？咋他們又來了？孫子推了她一下，奶奶你醒醒，有客人來了。婆婆卻緊緊地閉著眼睛，她才不待見啥客人呢，她要去找她的老頭子去了。她聽到有人說，婆婆這是怎么了，不會(huì)有事吧？孫子說，怎么會(huì)呢，這幾年她老連個(gè)病也沒得過，前天還好好的，領(lǐng)著她的雞在街上走動(dòng)，見了誰都打個(gè)招呼。那些人說，是啊是啊，長壽老人呢，怎么會(huì)有事，讓老人家先睡會(huì)兒吧。婆婆心里笑了笑，聽得他們出了屋子，肯定又是這兒看看，那兒看看，把該拍的拍了，該照的照了。

樹上的風(fēng)又大了起來，院子里肯定又厚厚黃黃地鋪了一層，婆婆卻管不上了，這回她聽到老頭子真的進(jìn)了門，真的來了。婆婆就埋怨，你咋才來，咋才來呢?等了你好久了。老頭子笑了笑，伸出了手，那手很大，很溫暖。婆婆也笑了，死老頭子，這么多年了都沒見你拉過一下我的手，抓緊點(diǎn)。婆婆也便伸出了手，很軟，很無力，只是伸了一伸就不動(dòng)了。臉上浮起淺淺的微笑，葉片一樣薄薄的微笑，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