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午后神秘時光

林士蕙

當尖帽似的教堂高塔從地中海上澄天碧水探出頭，我悠蕩到了西班牙，這個午休傳統(tǒng)“Siesta”誕生的國度，每天陽光最盛的兩小時，人們丟開一切，只要玩耍。

在白沙灘圍著藍窗粉瓦舍的馬約卡島畔，我跟著當?shù)丶彝ィ瑲g快嬉戲浪花間；在鬼才高第建筑如惡龍攀天的巴塞羅那，則和當?shù)厝似肺墩漯}生火腿，用盛宴對抗苦悶人生。終于明白，西班牙人發(fā)明午休，是為了日日美好地重生。

初春溫暖的正午，我乘著歌詩達郵輪，緩緩靠近西班牙的頂級度假島嶼馬約卡(Mallorca)。眼前是令人心神慵懶的湛藍地中海，忽然，一間龐大且齊列許多尖塔的土色古樸教堂，如朵仙人掌奇花開在港灣中央，烈日下光芒如刺。惹得港灣間浮沉的游艇，調(diào)戲佳人似地撥浪給她。想想數(shù)百年前游艇沒來，唯有教堂日夜對映對望海洋的從前，多輝煌。

絕景小島皇帝游

當下在艙房窗臺上欣賞著這景致，我便想讓一切停格，或者更棒的是，給我停船!16世紀統(tǒng)御神圣羅馬帝國的查理五世大帝，就曾在漫長航行間硬挪出一夜，領(lǐng)著浩蕩船隊停泊在這靜僻小港。19世紀波蘭作曲家蕭邦染著肺疾，也顛簸運來鋼琴，與同居情人喬治桑來此，期盼生命里的春天再停下?；蛟S他們都對了，這個陽光國度創(chuàng)立的天命，就是讓人學會停下。

我第一個知道的西班牙字匯：“Siesta”，也正是叫人小歇。由拉丁文“HoraSexta”演變過來，意指第六個小時。古早以來，在此地沿海的農(nóng)人，從黎明起算六個小時，便會休息兩小時以避開炎熱日曬。至今維持下午兩點午休規(guī)矩，當?shù)厝藢π菹⒌膱猿?，可是天塌下來也不管。一個游過西班牙的朋友甚至警告我說：“別妄想計劃太滿的行程。當工作狂，這里行不通!”哼，臺灣明明也熱，我們的工時之長早在全球名列前矛。足見西班牙人千年前就找好怕熱的借口偷懶，真是可惡。然而，此地偷懶的習性久久顛撲不破，竟成為細膩幸福的生活傳統(tǒng)。我像被放生的鳥，不過錯愕一下子，便海闊天空啦。

導游偷懶也天真

從此島最大的帕爾瑪港灣上岸，打扮簡約不失品味的導游，展露歐洲人優(yōu)雅笑容說：“我在這里出生，很幸運吧?！蔽彝妱偛藕Ｉ先绠嫷墓庵畯R教堂也在這，鴿子穿梭在沙丘般歌德式尖塔問多浪漫，這話很實在。但一轉(zhuǎn)身，他很自然地從赫然大開的背包里順手摸放手機和筆記本，懶得關(guān)上、懶得擔心我們知道錢包放哪，未免懶得太天真了。

教堂旁熱鬧得像節(jié)慶。一旁阿拉伯人統(tǒng)治時建立的宮殿拱門陰柔，有各地的爸爸忙著炫耀自己的小孩照相，還有街頭藝人招攬生意。進了教堂，氣氛迅速沉靜，許多人暗室內(nèi)坐下默禱如雕像。西班牙人外表溫和，內(nèi)心信仰天主教的虔誠，在一明一暗間反而顯得炙熱。我不禁學起他們，仰看鑲著瑰麗馬賽克玻璃的玫瑰窗，光芒一閃閃地，像奇異的天。

糟了，上帝已經(jīng)敲了午休的鐘，只是我沒聽見。再走出來，廣場上游客人潮已散，一些商家與餐廳門早緊閉，這休息太快太盛大。我轉(zhuǎn)向市中心照常營業(yè)的百貨公司，從頂樓上的咖啡屋遙望，紅瓦白舍組成的屋頂波浪間，都空無一人，仿佛一整個島嶼在沉睡。眾人皆睡我獨醒，被徹底遺棄了。

店家也放陽光假

原來，休息就臺灣人來說，是買更多吃更多。西班牙人更愛陽光和玩耍，商家索性休息。來時是周一，路過一家商店，老板數(shù)著指頭為我解惑：周一、周五、周六，比較好的店，noopen。

往南行車，細白沙灘圍繞著島，剛才消失的人潮全冒出。小男生摔倒接住老爸丟的飛盤；熱戀中的情侶漫步，走兩步吻一下，從潮起吻到潮落，當真是?？菔M。

終于尋到一間小灣邊的餐廳有開，馬約卡島負盛名的海邊夕陽正落幕。窗外對著天空與城樓染上寶石藍的地中海美色，里頭一桌賓客卻靜默，仿佛不等一天結(jié)束不能開動。那份莊重，讓我硬生生把口水咽下。還好，服務(wù)生很快來介紹當季菜色，馬上又嘴饞了。

包含前菜面包和海鮮小菜，這道飯足足吃到近十點，夠折騰。好在菜尚美味。主菜是當?shù)靥焓刽~，魚肉炸過淋上韭菜與牛奶作成醬汁，濃香滑膩。配上烤甜椒等蔬菜，多汁甘甜甚為開胃。想起朋友說，西班牙人十點開飯也常見。然而這樣琢磨一個長夜，比看電視名嘴斗嘴，有更多夕陽與笑語。明天，甚至也更快來。

高第圣殿如怪獸

回到郵輪艙房床上，眼睛一闔上。再打開。真發(fā)現(xiàn)早晨來了，西班牙大城巴塞羅那也早就在對岸等著，其實這兩個美麗的地方坐船不遠。穿過保有百多年前典雅氣氛的市街前行，建筑大師高第Gaudi未完成的圣家堂，很快在天空下浮出鬼影。近看那頂尖帶著半圓形十字架的高塔，仿佛是一只怪獸揮著鐮刀尖叫向人群逼近。只見游客都張大嘴仰望，看完很難微笑。

本來，高第就是要嚇人的。紐約藝評休斯RobertHughs說，圣家堂不是教堂，是贖罪殿，是高第希望人類為開創(chuàng)冒犯神的科學懺悔而建。難怪不信神的我，看著那由烏、草菇與當?shù)刂参镄蚊苍幃愞D(zhuǎn)變的柱型建筑，只覺得眼前有只地獄妖魔要捉我正法，好可怕。

另一杰作米拉之家，室內(nèi)長廊尖窄如教堂閣樓，比較像要懲罰出資的富人米拉長禱，而不是炫耀豪宅。頂樓那些前衛(wèi)又巨人的煙囪，曾讓星戰(zhàn)導演盧卡斯構(gòu)思出片中反派黑武士的形貌。

眼看它們鬼影無所不在，果然像在這城背后虎視耽耽的大反派。時近中午，眼看街上車流朝著港邊離開，魚貫逃走。但是車里打扮摩登的都會男女，表情都輕松愉快，不像被嚇跑啊。

大蒜化成塔頂尖

或許，懂得高第的當?shù)厝?，還看出了他藝術(shù)的另一面寫實：圣家堂列柱是用海支撐；另一杰作巴特婁之家的塔頂尖則是大蒜?？淳昧酥粫钊俗祓捄＿呅【起^里的咸咸海風、與蒜香TAPA海鮮小菜呢。在此留學的臺灣友人靜宜，急急地帶我跳上計程車，因為“要吃完好吃的，又要避開午休就得快?！庇质俏缧萑堑牡?

來到西側(cè)奧運時重建的新港區(qū)，已有不少人在沙灘上玩球或做起日光浴。小酒館就遍布在沙灘上的路邊，圍上簡單棚子、放幾張塑膠桌椅就可做生意，不比臺灣的海產(chǎn)店豪華到哪去。

然而，友人告訴我，巴塞羅那物價貴，當?shù)厝艘粋€月只能上一次館子，對吃反而堅持。她拿起看似平凡的薯條說，若選用不耐煮的外來品種馬鈴薯，味道不同，一吃便知。真跟我們中國人吃米一樣。沾上蒜與紅椒粉做的白醬，比老美番茄醬濃郁好吃。而西班牙人發(fā)明的番茄面包，是用多汁的當?shù)胤N番茄用力抹碎在硬面包上，略灑橄欖油即很好吃。果然，我發(fā)現(xiàn)那酸味、橄欖香與硬脆面皮的口感，豐富又耐回味。

至于TAPA海鮮小菜紅椒粉蒸章魚，把章魚本身甘味提得好又不膩。我坐在海邊吃，好似也順著和風把地中海里的鮮味吮盡。

貪吃火腿如屠龍

午休了。午后冒出的艷陽曬在圣家堂高塔，更添幾分猙獰。我連忙鉆進一間百貨公司地下街。赫然發(fā)現(xiàn)眾多上班族男女，正坐在垂著許多當?shù)靥禺a(chǎn)生火腿的酒吧旁，歡快抬杠，對飲香檳。

拘謹?shù)漠數(shù)厝?，這時看來似有征服世界的豁然開朗，像英雄剛屠完龍，上頭掛著的是獵物。我也坐下，嚼著甘美綿密、伊比利半島上聞名的珍饈生火腿，那熏香競把眼前世界隔開。忽然想起巴特婁之家的建筑，就是模仿中世紀的惡龍?；蛟S，西班牙人每日一午休，就是屠一次惡龍。停下，把過去一斬，干干凈凈。可以贖罪。

走出后，我一回眸，發(fā)現(xiàn)眼前的巴塞羅那繁華市景，因太陽太耀眼瞬間被定格。我也停住，一斬，把今天的美好記憶收起來。這，便是我的贖罪和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