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馬蹄寺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個人。1 600多年前的一位隱士,東晉十六國時西北赫赫有名的經學大師,馬蹄寺開鑿的先驅,他的名字叫郭瑀。
《晉書·隱逸》把郭瑀同陶潛等人并列為“養(yǎng)粹巖阿,銷聲林曲”君子,大贊他們亂世之中修身遠操、蹈光隱晦之舉。對郭瑀的概述是:“郭字元瑜,敦煌人也。少有超俗之操,東游張掖,師事郭荷,盡傳其業(yè)。精通經義,雅辯談論,多才藝,善屬文。荷卒, 以為父生之,師成之,君爵之,而五服之制,師不服重,蓋圣人謙也,遂服斬衰,廬墓三年。禮畢,隱于臨松薤谷,鑿石窟而居,服柏實以輕身,作《春秋墨說》、《孝經錯緯》,弟子著錄千余人?!?/p>
我之所以想起郭瑀,是因為馬蹄寺的淵源,更是一個后學對一代儒家大師的景仰。
1 600多年前的魏晉時代,中原群雄逐鹿,戰(zhàn)火四起,內亂紛爭,永嘉喪亂后,晉王朝南遷,北方出五胡十六國混亂割據(jù)的局面,在河西走廊,先后出現(xiàn)了前涼、后涼、南涼、西涼、北涼等封建政權,其中以張掖、涼州為中心,前后有前涼、北涼、西涼三個王朝走馬燈似的馳過歷史的天空。郭瑀所處的就是這樣一個“你方唱罷我登臺”的鬧劇式的時代。
公元400年的春天,前涼王李瑀統(tǒng)治的河西大地沃野披綠,流光溢彩,年輕的敦煌書生郭瑀輕裝簡行,安步當車,前往700多公里外的張掖,拜謁聞名已久的大學者郭荷。郭荷是秦州人,從六世祖郭整始,六世均為經學致位,拒不為官,到郭荷時,為避王朝征召,遠隱張掖東大山,在世外桃源般的山寺中講學授徒,英名依然遠播邊庭。郭荷“以卑自牧”的操守,對少懷超俗之操的郭瑀自然如遇知音,他便毫不留戀地棄絕世間欲念,潛入深山,師從郭荷,修行數(shù)年,盡傳其業(yè)。郭荷去世后,他執(zhí)弟子禮,為師守墓三年,后移居臨松山谷,即現(xiàn)在的馬蹄寺,鑿石窟為居,服野菽為食,與世無爭,細研經義,著書立說,開壇講學,有弟子千余人慕名前來受業(yè)。
前涼王張?zhí)戾a慕其曠世之才,遣學者孟公明邀請他出山為官,并文采飛揚地寫了一封信:“先生潛光九皋,懷真獨遠,心與至境冥符,志與四時消息,豈知蒼生倒懸,四海待拯者乎!孤忝承時運,負荷大業(yè),思與賢明同贊帝道。昔傳說龍翔殷朝,尚父鷹揚周室,孔圣車不停軌,墨子駕不俟旦,皆以黔首之禍不可以不救,君不獨立,道由人弘故也。況今九服分為狄場,二都盡為 穴,天子僻陋江東,名教淪于左衽,創(chuàng)毒之甚,開避未聞。先生懷濟世之才,坐觀而不救,其于仁智,孤竊惑焉。故遣使者虛左授綏,鶴企先生,乃眷下國?!泵瞎髟偃齽裾f,郭瑀不為所動,最后指著飛翔的鴻鵠說:“此鳥也,安可籠哉!”郭瑀隨即遠避深山。后來,氐族人苻堅創(chuàng)立前秦,占據(jù)敦煌,秦州人王穆起兵付伐,邀郭瑀參與抵制外族,郭瑀有感于少數(shù)民族蹂躪故鄉(xiāng),與敦煌人索嘏起兵相應。結果,王穆受挑撥,向西討伐索嘏,郭瑀苦勸不止,一氣之下,回家以被覆面,七日不食,效古時君子行操,走到酒泉南山赤崖閣下,吸了一口氣就死了。
在馬蹄寺,我特意尋訪當年郭瑀開鑿的石窟,莽莽群山,石窟萬千,前涼的鳥語猶同,花香如故,而古人已淡出歷史,當年的講學處也已無跡可尋。每天,一批一批的游人從天南地北走進了山清水秀的馬蹄寺,他們之中肯定沒有幾人會知道郭瑀,他們所向往的也許是一段傳說,也許是一個勝景,僅此而已。
關于馬蹄寺的傳說,導游都會告訴你:一匹信步游空的天馬,行至祁連山臨松山谷,山谷里野芳競放,綠草如茵,天馬不由自主駐足瀏覽,這一駐足,竟留下千古流芳的神跡,而且有清人(遺憾的是不知是哪位詩人)詩作證:“飛空來驥足,馬立落高山。入石痕三寸,周規(guī)印一圈?!眰髡f都是文人杜撰的,興之所至的文字,不經意間就這樣定格成了歷史。文人在包裝名山勝水間做了多少“手腳”,才賦予自然的東西以生氣和活力??!大抵山水佳處,總是有有文化的人給大眾提供一把思索自然山水的鑰匙!
1 600年前的馬蹄寺,肯定沒有今天游人如織,熙熙攘攘,我想象,那時前往的要么是燒香禮佛的香客,要么是求學向善的學子,絕不會像今天,“天下名山游客多”。那成千上萬佛龕、那古樸渾厚的洞窟,是成千上萬佛家弟子畢生的修為。歷史,甚至把北涼王沮蒙遜也拉了進來,說其信奉佛教的母親游臨松山時突然得重病逝世,殯葬那天,臨松山上空異彩紛呈,天籟散韻,百鳥齊集,地上長出奇異的花,沮蒙遜認為其母已修成正果,定是法身顯靈,于是,就在馬蹄寺千佛洞開鑿一石窟,為他母親塑了5米高的塑像,這也是馬蹄寺最大的一身佛像。是否實有此事,我沒做過考證,不敢妄談。魏晉時期,以至后來的隋、唐時期,河西大地四處佛光普照,談禪論道之風遍及鄉(xiāng)野,佛教信徒無以數(shù)計,風氣使然,肯定與當時的王朝有關。
在馬蹄寺三天,連續(xù)云遮霧罩,陰雨綿綿,但游人依然不減平日,漫山遍野都是冒雨游樂的人影。郭瑀 時代的馬蹄寺是不是也是這樣呢?我想,那時能到遠離人間煙火的馬蹄寺,除了佛家弟子,大概就是求學的學子,馬蹄寺萬千石窟中肯定有一個挺大的洞窟,是郭瑀一鑿一斧開鑿出來的,安身其中,修身養(yǎng)性,著書立說,晨昏之際,學子們朗朗書聲定然回蕩在空靜的山間。他們的學習不為科舉(那時還沒科舉取仕),不為功利,只是對知識的渴求,對文化的景仰,純粹地為讀書而讀書。我不知道郭瑀的千余弟子中有誰成就了大業(yè),史書沒有記載,也無從考證,但那些士子們,定然是當時最先明白事理的人,也是能在亂世之中保持獨立思想和個性的人,也是傳承了儒學經義并廣而普及的一代儒士吧。今天,曾經的文化圣地成了旅游勝景,前人積淀的文化,賦予了自然人文的色彩。然而,清靜的境地已經無處可尋,我們已處在一個功利、浮躁的時代,千年前的清靜與書香只成為寂遠的懷想。
馬蹄寺風光旖旎,石窟、佛龕遍布山崖,無論觀光旅游,還是科學考古,都是難得的好去處,如果,在游樂之外還能想一點什么,那就別忘了1 600多年前最先開鑿石窟的郭瑀。馬蹄寺也因郭瑀才顯出厚重的文化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