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有個夢,有個誘惑我的夢。我還沒吭聲,母親就說,我知道你的夢。我笑了,母親的眸子就亮了。
在我還像精靈在天上飛的時候,就注定了我與寫作的緣分,因為古鎮(zhèn)開天辟地有了第一家新華書店的時候,一個拖著烏黑亮麗長辮子的20歲的女孩便成了這書店的主人,那就是還沒有我的時候的母親。
我是聞著書香在母腹中孕育的,那是物質(zhì)生活極度貧乏被稱為“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但是書香對我是慷慨的。母親的學(xué)歷并不高,只讀了高小,但母親的聰慧和受家庭的熏陶,加之書店工作的便利,使她讀了大量的中外名著,特別對中國古典小說的熟悉,使我這個學(xué)中文的至今嘆為觀止。母親在懷我的時候,大概還沒有“胎教”這種時尚,但母親保留了在夜晚溫馨的燈光下讀書的習(xí)慣。我想,這就是我的胎教了。我出生后書真的成了我的搖籃、我童年最便捷的玩具、我的朋友和我的樂園、我成長的階梯。母親說,我和弟弟小時候在書店玩累了,她就把我們哥倆扔在由書堆起來的“床上”。
在那史無前例的日子,許多好書都被當成封資修的黑貨掃蕩一空。我們家自然成了重災(zāi)區(qū),那些被母親藏在閣樓上豎排的線裝書,統(tǒng)統(tǒng)被紅衛(wèi)兵小將撕得鋪滿了半條街。母親那個心疼啊!但是母親是不放過任何一次為我們找些好書的機會的,哪怕冒著些危險。一次母親到縣城書店開會,她從庫房里那即將要銷毀的書堆里,“偷”回了四、五十本《三國演義》還有別的一些古典小說連環(huán)畫,我和弟弟都當作寶貝似的,直到把那些書翻爛。我是這樣認識高爾基的。記得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母親欣喜地給我和弟弟帶回了三本飄著油墨香味的外國小人書,那是高爾基的人生三步曲——《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xué)》。后來我高考落榜而沒有倒下去,是不是受了高爾基的影響呢?上到三年級時我就自己看長篇了,從書架上抽下的有《高玉寶》《閃閃的紅星》《漁島怒潮》;我好不容易借來的有當時作為禁書的長篇童話《寶葫蘆的秘密》《木偶奇遇記》;我還借到一本一九五幾年的《收獲》,上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老舍先生的《茶館》;特別是揚州評話藝術(shù)大師王少堂的《武松》,我看得入了迷,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那是一本像磚頭一樣厚,裝幀成老虎皮封面的書,是母親借回來的,當時簡直是浩劫之后幸存在民間的“珍品”。
再大些,就看供批判的新版《水滸》,看《西游記》,108將和孫悟空不覺就刻在腦子里了。看了以后,一家人就圍在晚飯桌上談,話題常常是弟弟引起的。我和弟弟討論不下去,母親就參與進來,然后是外祖母,再然后是外祖父,對文學(xué)不太感興趣的父親偶爾也插一兩句。最有意思的是外祖母,外祖母識不得幾個字,但她看過許多的古裝戲,除了年輕時在上??吹?,后來即便上了年歲方圓十里演戲她也是一場不拉的。她那時差不多有70歲了,耳不聾,眼不花,說起戲來頭頭是道,讓我們這些小子不得不服氣。但有時她也出錯,將三國的人物和故事說成水滸的,每逢這時候我們兄弟倆就哈哈大笑,母親也在一旁笑。外祖母并不生氣,也笑著說:“也怪我肚子里的戲太多,跑戲了!”
上初中的時候,視野開闊了,我就專找那些殘破的書讀,我接連讀了四五本沒有封面,也沒有封底,只有中間心的書。我記得第一本是寫楊子榮的,我知道這是曲波的《林海雪原》,還有里面有林道靜、朱老忠的,有那個愛寫日記的莎菲女士的,還有一本外國小說,叫歐也妮·葛朗臺,我也不知道都是誰寫的,是一些什么書,就知道一口氣看完。那時候我就瞎想,這些沒頭沒尾的書就像西瓜瓤,中間心這一塊是最甜的。當時我還看過作為手抄本在流傳的《第二次握手》。除了這些書中的戀愛故事讓我感到陌生而新奇外,我的確發(fā)現(xiàn)了穿越那個時代蘊藏在這些書中的特有魅力。我看書還有一個習(xí)慣,看到精彩句子喜歡抄下來,并且分門別類,比如景色、肖像、比喻等等,從小學(xué)三四年級開始到中學(xué)畢業(yè)抄了好幾本。我現(xiàn)在能寫些東西,我想是跟我從小就對寫作有著濃厚的興趣有些關(guān)系的。
我記得我的第一次發(fā)表大概是小學(xué)二年級,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有很多的報刊發(fā)表中小學(xué)生的習(xí)作,那時候就是出墻報,用毛筆把作文放大了,一般的是班里的,貼在教室后面,學(xué)校的往往貼到大街上去。我寫的是一篇在鄰居家剝毛豆的好人好事的稿子,被學(xué)校選中了。貼到大街上的時候,我特意去看了,找到了我的名字,首先躍入眼簾的不知是哪個老師的漂亮的毛筆字,我再看到內(nèi)容,文中的“鄰居”被改成了“機關(guān)食堂”,還加進了一些一個小孩子根本寫不出來的當時很流行的詞句。我有些發(fā)癡。這是我的文章嗎?但我的名字在那里閃閃放光呢!我不知道我那個朦朧的夢,是不是就是在那個時候生出來的。
在小學(xué)的最后兩年,對我的作文幫助最大的是教我們語文的大個子滕老師,那陣子我的作文經(jīng)他一調(diào)教像一團死面疙瘩發(fā)開了。他時常將我的作文當成范文在班上評講,一次做了一篇《我的學(xué)校》的作文,他欣賞得不得命,配了題圖將它用毛筆抄了,貼在學(xué)校大門口那白灰砌的青磚墻壁上。那是一次隆重的發(fā)表,讓每個進進出出的師生都給它行注目禮,我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一天滕老師穿著新衣服,花白的頭發(fā)也梳得格外地整齊,他用手撫摸著我的頭說:“校長讓我?guī)е愕膬善魑模娇h里開研討會呢!”我看到滕老師眼睛里那種農(nóng)人收獲莊稼的喜悅。還有一次是暖冬的一個中午,滕老師正在教室的走廊上看《人民日報》副刊上的一篇散文,我也湊過去在一旁看,我不覺說:“寫得真好!”滕老師抬起頭來,目光是那么地慈祥:“你將來會寫得更好的!”我張大嘴巴不認識似的看著老師,我顯然為老師的話感到吃驚,但老師更加堅定地朝我點了點頭。那目光那聲音那動作就深印在我腦海里,二十多年來難以忘懷。我記不清我那個悠長的夢,是不是就是在那時候瘋長起來的。
以后的日子似乎都是為這個遙不可及的夢活著。我曾經(jīng)揮汗如雨在斗室里冒著酷暑寫稿,我曾經(jīng)為改一首詩苦煎苦熬一個通宵。在賀蘭山麓的綠色軍營里,我的性格在汗水和磨礪中變得更為頑強而堅韌,休息時間我多在讀書,讀到欲罷不能處,熄燈號后我就打著手電讀。我的一篇百余字的“豆腐塊”,就是那個時候在《寧夏日報》一版刊登出來的,這使我第一次擁有了變成鉛字的東西,我整個的人都恍惚起來,我的眼前晃動著設(shè)在銀川古城樓上的圖書館的那紫紅色的窗戶,我想到我就是以后在這顆星球上消失了,但在省城一隅的報紙上有我的名字,這就很好!
我那時候還沒有讀過“文章千古事”的名句,但后來支撐我的也許就是這么個心態(tài),并在這種心態(tài)下寫作。這種心態(tài)對我來說仍是一個永遠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