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shù)次路過高郵,卻從未在這個我的祖居之地停留過。當我貪看著高郵湖水天一色的風(fēng)光時,從沒想到在高陡的運河堤下那一排烏酣酣的瓦屋中就藏著一座幾百年前的古驛站。
一個雨霧如煙的傍晚,在暮色中參觀了那座全國唯一的盂城驛。我曾去過無數(shù)個秦漢古驛的遺址,令人生發(fā)荊棘銅駝的懷古幽思,但盂城驛是我見過的唯一完整的驛站。主人盛情相邀,我正在驛中附庸風(fēng)雅地書聯(lián),忽地有一曲竹笛聲從驛外悠悠地傳來。在冷雨寒霧中聽來,那笛聲格外地凄涼惆悵,似乎已經(jīng)化成了一股無形的水汽,裊裊地氤氳彌散在古驛的上空,薄薄地滲透在驛站屋瓦的青苔中與古舊破碎的青磚縫中;又分明稀釋成了透明的空氣,沁沁地浸入了人的肺脾五內(nèi)之中。
我放下筆,抬起頭來,古驛里已是暮色冥冥,庭院里悄然走動著同伴們黑黝黝的長影。書桌臨窗,是那種古式的木格窗。窗外有疏枝橫斜,可惜不是梅花,無香。如果是,那將會是一幅“古驛聞笛、臨窗書案”的畫圖。
在古驛里聞過笛的當然不止我一人。兩千年來,有多少如我般的文人士子在這樣的古驛里住過。來到驛站,他們的身份如我一般是客,但他們多是遷客謫臣,或是客路宦途,或是流人配軍,長期的流徙勞頓已經(jīng)使他們的身心充滿了疲憊,來到這驛站小憩一宿時,偶爾聽到這催人潸然淚下的笛聲,能不陡起去國懷鄉(xiāng)、鱸魚莼菜之思?古時的驛站,既是旅人的加油站、食宿所,也是催生詩思的營養(yǎng)地。古驛亭前,曾經(jīng)多少次地上演過折柳相送、長亭揖別的場面?古驛站的粉墻上,曾經(jīng)多少次地被這些多才多情的文人所涂鴉——“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旅館無良伴,凝情自悄然”、“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落帆逗淮鎮(zhèn),停舫臨孤驛”、“魚鳥猶疑畏簡書,風(fēng)云常為護儲胥”……翻一翻唐宋的詩詞集,這些名句無一不是出自驛站的粉墻木窗間。古時交通維艱,自宋而始的“磨勘”制度又憑空增加了無數(shù)在途的旅人:無論是士人趕考、遷官復(fù)命還是配軍流放,驛站當然地成了他們在泥途旱路間的唯一休息站,也成了他們發(fā)泄胸中塊壘的最佳場所,中國古代的詩壇大約有一半是建筑在驛站的地基上的。
當然也可能有例外。例如唐明皇李隆基,他一生中的悲歡兩極都與驛站有關(guān):“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本來是傳郵送信的驛站,卻被他改作愛妃的食品轉(zhuǎn)運站。但當此愛妃在馬嵬坡被縊死后,在朝天驛,他又聽到了不祥的笛聲,回想到與愛妃已成永訣,不禁譜出了《雨霖鈴》。那個朝天驛是建在蜀道峽谷間的一處極險仄的驛站,我去的那天也正在下雨,綿綿的雨絲既令我想起了被困在驛中的李隆基,也想起了寫出“巴山夜雨”的李商隱,如果不在這撩人愁思的驛站,如果沒有這令人斷腸的笛聲,那樣的名作是斷難產(chǎn)生的。
古時驛站的功能主要在政治和軍事上。它歸屬兵部管轄,雖然也有傳郵送信的功能,但那是嚴格對公不對私的,凡私人信件,只能是“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驛站保障著政府的政令通暢,也擔當著戰(zhàn)時的消息傳遞。一旦胡人南下,鐵騎突進,驛站的上空就會升起直白的烽燧,流星快馬就會依次疾馳,將邊情戰(zhàn)報送達朝廷。那時的驛站上空響起的就不會是悠揚的笛聲了,而會是凄厲的號角聲和篳篥聲。
在高郵的盂城驛聞笛,令人生無限的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