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的曬場,不是簡單的只供曬糧曬草的場地,還建有隊部、倉庫、牛棚、豬舍。隊部是隊長、會計辦公的地方,他們在這里發(fā)號施令,指揮社員勞動,作出一個個事關(guān)群眾生計的決策。倉庫里長年堆積著成千上萬斤的糧食,場頭上堆著一個個大草堆,隊里分糧分草,都在這場上進行。全隊一百幾十號人的日子都指望著曬場。這么重要的一個地方,生產(chǎn)隊里就要安排人員一年四季輪流看守。
看場都是兩個人,由隊長安排并基本固定,隊里配備一只四節(jié)電池的電筒。天黑以后,看場人吃過晚飯,帶著被子來到隊部,鋪好床鋪,睡覺之前到外面?zhèn)}庫的四周巡視一番,半夜起來再巡視一番,然后睡到天亮回家。一個晚上每人大約記半分到一分工。但誰也不計較工分多少,因為在大家心目中,看好隊里的曬場是每個社員的責任,何況也未讓你花力氣,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睡覺而已。
我曾經(jīng)和生產(chǎn)隊里一個叫學根的人一起看過一段時間的場。那時我剛高中畢業(yè),除白天到隊里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兒外,晚上輪到父親看場,我就代替父親去看場。學根是隊里的一個光棍漢,近三十歲,因為身體曾有過病,身上多處開過刀,衣服一脫很難看。長相也有毛病,一只眼睛像是害了一樣,紅紅的,人稱“紅眼”。家庭也窮,弟兄又多,故而沒有娶到老婆??伤麉s非常想老婆。我跟他一起看場的那段日子,隊里另外一個比他略小幾歲的小伙子剛剛結(jié)婚,新娘子長得白白胖胖的,雖不說多漂亮,但在我們隊里那些姑娘媳婦中還是很出眾的。學根每次跟我一起在床上躺下后,就開始談那新娘子,夸那皮膚如何地白,又如何地嫩,說那膀子像藕段,能掐出水來。再往下說,有些話就不能聽了,常常讓我臉紅心跳。每當這時我就打斷他,我跟學根說,這么想老婆,何不也去找一個來結(jié)婚?學根就嘆氣,說到哪去找呢?這一輩子看來是要打光棍了。
看場時談女人,其實不僅僅是學根這樣的光棍漢。幾乎每一個男人聚到一起,沒事時都要談到女人。而看場只不過更無聊,也更容易談到這個話題而已。在那個貧窮而落后的年代,農(nóng)村里沒有電視機,有的地方甚至連電也沒通上,更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兩個男人看場,天一黑就上床,又睡不著,不談女人又談什么呢?
有一天,又輪到我和學根看場。那時我正復習參加高考,因為吃過晚飯后還要做作業(yè),所以就去得遲點。往常,學根總是扛著被子打著手電來我家喊我,但這一次直到我作業(yè)做完,也沒有聽到他的喊聲。我只好一個人去曬場。好在我家離曬場也不遠,打著電筒,一會兒我就到了場上??善婀值氖菚駡鲫牪康拈T緊關(guān)著,里面也沒有燈。難道學根沒來?或者已經(jīng)一個人先睡了?我拍打著門叫著學根的名字,卻聽見里面一陣慌慌張張的響動。一會兒,學根像才醒來似的對我說,你先去看看倉庫四周吧,我馬上就來。我從門縫傳出的聲音里感到屋里好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好像是女人。我有點明白了,原來是學根利用看場的機會在搞女人。我突然變得惶恐起來,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急忙從門口溜開,拿著手電筒到倉庫后面去巡視,直到差不多把倉庫后墻的所有磚頭都數(shù)了一遍,才回到門前。這時,我看到,隊部的門已打開,燈也亮了,學根站在門口,遠處有一個矮小的女人身影漸漸在黑暗中消失。進到屋內(nèi),我問學根那女人是誰?他就變得很害怕、很慌張,求我千萬不能說出去,并且可憐巴巴地說,我長到三十歲,今天是第一次碰女人啊!
原來,場上堆了剛收獲曬干的黃豆,那女人晚上來到場上,脫了褲子,準備灌一點黃豆回去換油吃。不料被來看場的學根遇到了。那女人羞得無地自容,害怕得渾身發(fā)抖,灌在褲管里的黃豆也灑了一地。她求學根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不然她就沒臉活了,她說家里一滴油都沒了,孩子瘦得皮包骨,她還說如果學根不嫌棄,她愿意讓他那個……
告訴我這一切之后,學根對我賭咒發(fā)誓說,是她愿意的,他沒有強迫她……
我什么也沒有說,那個年齡的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我只感到那個女人好可憐,學根也好可憐。他們的需要,都是生存中最基本的,也是正當?shù)?,可是貧窮使得他們應(yīng)該得到的卻不能得到。對于他們,有什么可以非議的呢?我決定幫他們保守秘密。不過,從此以后,我卻再不想跟學根一起看場了。
后來,隊里重新調(diào)整看場人員、班次,學根被安排與另外的人一起看場。父親也不再要我替他,輪到我家看場時,都是父親去。我因為忙于復習,也不再關(guān)心隊里的事。但有一次在家偶然聽父親說,學根看場時,倉庫的后墻被人扒了一個洞,少掉了上百斤的糧。
公社和大隊派人來查倉庫被盜事件,學根也被叫去盤問了半天,也沒抓住什么把柄。查了幾個月,什么也未查到,只好不了了之。不過,生產(chǎn)隊卻不再安排學根看場了。為此,學根找隊長鬧過幾次,一定要看場,可終究沒再安排。我知道,雖沒有查到學根監(jiān)守自盜的證據(jù),但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讓人不再信任的人了。
農(nóng)村土地承包后,隨著集體經(jīng)濟的解體,曬場就逐漸地廢棄了,不少隊部、倉庫也都被拆除,有的甚至就無人問津而破敗坍塌了。但這看場的一段經(jīng)歷,我卻時時記起,不能忘懷。每次回到老家,從那曬場邊經(jīng)過,看著那已成廢墟的隊部和倉庫,心中總是充滿一種感傷。不久前,曾經(jīng)跟我一起看過場的學根也因病去世——至死,他都未能娶上老婆。在他孤獨地死去的時候,我不知道有沒有一個女人會為他傷心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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