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四五月間,16歲的我隨中國人民志愿軍四十七軍入朝作戰(zhàn),開始在四十七軍醫(yī)院二所當護士,后調(diào)至軍直手術(shù)隊專門從事軍首長的安全保健工作。沒過多久,四十七軍一四o師在臨津江東岸夜月山戰(zhàn)斗中,俘虜了200多名聯(lián)合國軍的士兵。其中,9名美國黑人傷兵被關(guān)押在離軍司令部不遠的一間茅屋里。我們手術(shù)隊為治療這些黑人俘虜,和他們相處了大約半個月。
臨津江東岸是連綿的大山,山上長滿了高大的板栗樹,有些地方陰翳蔽日。四十七軍司令部隱蔽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距前沿陣地大約10多公里,軍直手術(shù)隊離軍司令部大約150米,關(guān)押黑人傷兵的那間茅屋介于二者之間。
我們第一次接觸那些傷兵,是在他們來的第一天傍晚。當時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們走進那間茅屋,便看見炕上橫七豎八躺著的美國傷兵。他們臉色黝黑,一副沮喪的樣子,不敢正眼看人。知道有人進屋,個個渾身發(fā)抖。他們有的被炸傷了腿,有的被擊傷了腰,來這兒之前只作過簡單的包扎。我們到后,給他們檢查、清創(chuàng)、取彈、包扎,一直忙到午夜。
第二天黃昏,在敵特信號槍的指引下,5架美國F36型轟炸機飛臨軍司令部上空,先丟下一連串照明彈,亮如白晝。我們接到指示,將俘虜轉(zhuǎn)移到防空洞。防空洞在茅屋的后面,要上一個30多米的小坡。我毅然接受轉(zhuǎn)移3名俘虜?shù)娜蝿?wù)。
當時,我個兒小,身高還不到受傷黑人的肩膀。轉(zhuǎn)移他們時,我只能半背半拖。實在背不動時,我真想把背上的美國兵扔下山去。當背完第3個受傷的黑人俘虜時,我一腳踩空,滾下山坡,不省人事。我醒來后,戰(zhàn)友們告訴我,半個小時前,那間茅屋被敵機夷為了平地。
當晚9點左右,司令部楊秀坤副軍長和軍政治部主任楊中行等領(lǐng)導以及手術(shù)隊余隊長來到手術(shù)隊病床邊看望我。楊副軍長摸著我的腦袋,說:“小不點,好樣的。優(yōu)待俘虜,保證他們的安全,是我們的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wù)。你轉(zhuǎn)移俘虜負了傷,這很好,我們一定為你記功……”楊副軍長的一番話,加深了我對優(yōu)待俘虜政策的理解。
我們和那些美國黑人第一次說話,是在他們來軍司令部的第四天。也許是受前天飛機轟炸前我們舍命轉(zhuǎn)移他們的影響,他們的情緒穩(wěn)定多了,心情也平靜了些。我的傷好后,便去防空洞為他們換藥。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們,眼中充滿了驚奇與疑惑。在朝鮮戰(zhàn)場上,我們學過一兩句簡單的英語,于是,邊給他們換藥邊用學過的簡單英語和他們對話。“What’s your name?”我們邊換藥邊問。“Toms,my name is”,“Joke”。這些黑人看著我們,依次清楚地回答。我弄清了那天所背的3個人是美騎一師的,分別是:湯姆遜,副連長;約翰遜,排長;洛克菲勒·沃克,副排長。他們報完名字后,還用英語繼續(xù)和我們交談,可我們聽不懂,只得忙搖頭擺手。他們很失望。
不久,我們便教他們使用筷子。因為我們除了吃壓縮餅干以及從戰(zhàn)場上繳獲的魚罐頭、香腸外,有時也吃一些朝鮮大米飯。這些俘虜享受著和我們同等的生活待遇。吃大米飯時,我們手把手地教他們使用竹筷。他們學著用兩個指頭捏住筷子,用大拇指拔弄筷頭,可使用起來并不靈活。約翰遜學了半個時辰,也未學會。他那只使用過精密儀器的手,卻不會使用東方最簡單的“武器”。后來,他朝我們尷尬一笑,丟了竹筷,干脆拿了壓縮餅干當飯匙,才把一碗大米飯吃完。
過了10來天,他們的傷勢有了好轉(zhuǎn),能夠站起來獨自行走了。這時,他們開始想家、想念親人。有時,他們走到洞口,長時間望著遠方發(fā)呆;有時,他們把身上揣著的親人照片拿出來看。他們看這些照片時,眼睛潤潤的,也不回避我們。我看到過湯姆遜全家人的照片。他的妻子也是一位黑人,懷抱著一個3歲左右的漂亮小女孩,他們微笑著坐在綠色的草地上,目光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前方。
這些美國士兵初來朝鮮,大多懷著到東方旅游觀光和發(fā)財?shù)脑竿?,他們身上都藏有兩三個朝鮮銅碗,他們要把它當作古董帶回家去。只有當他們身在這小小的防空洞里的時候,他們才發(fā)覺初來的愿望是那么虛幻、那么遙遠,而捏在手中的照片是那樣的真實、那樣的親切。一張小小的照片,似乎能夠把他們從虛幻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能夠驅(qū)散他們心中久久的思念和陣陣的痛楚,帶給他們片刻的幸福與喜悅。這種喜悅,連我們也能感受到。
半個月后,一輛軍用敞篷大卡車把他們轉(zhuǎn)移到后方俘虜營。那天,他們站在車上,用力向我們揮手:“ Good- bye!”他們不時用英語向我們說再見?!癎ood-bye!”我們也揮揮手,直至軍車消失在崇山峻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