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閉塞的地方也有艾滋病
“聽說非洲有很多人得艾滋?。磕阒朗裁词前虇??”我問每天與我形影不離的馬丹給索。
“AIDS(艾滋)!當然知道,那病是傳染的,這兩年村里已經(jīng)死了不少人。誰得了都得死,死的時候很嚇人,瘦得像一根棍子?!彼f。
“你知道現(xiàn)在村里還有誰得了艾滋嗎?”我問她。
“有好幾個人呢,但你不能亂說。山上有個女人叫泰畢斯,聽說病情已經(jīng)發(fā)作,活不了多久了。另外,平時跟你挺好的那個叫迪才寶的女人,也得了這種病,沒發(fā)作的時候跟好人一樣。”
“什么?迪才寶?你是說扎嘎達家大女兒那個迪才寶?她也得了艾滋?” 我突然感到,在這里有些讓人防不勝防,不知哪兒就冒出了“災情”。想到這里,我的頭發(fā)頓時豎起來了。
在馬塞盧我就聽張大使說過,萊索托是南部非洲艾滋病高發(fā)國之一。沒想到眼前真有這樣的病人,好奇心驅使我決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我告訴老太太想給得艾滋病的泰畢斯拍照后,她并沒像以往那樣答應得那么痛快?!暗昧诉@種病后,人家不愿讓外人知道,要是我?guī)闳チ?,他們會很生氣的?!笨磥砦医o她出了難題。但我也清楚,在這兒是沒有什么事能難倒她的。
于是,我非常堅決地對她說:“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帶我去?!?/p>
“那病……傳染?!彼呎f邊用右眼斜挑著看了我一下,然后又說:“沒有藥治?!憋@然她是害怕。我對她說:“這些我都知道,你把我?guī)ゾ托?,然后站在屋外等我,我也不會多呆的。”老太太看我很堅決,只好依從了我。
她被折磨得只剩下了皮和骨頭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跟著老太太直奔塞虎棟的山上去。當我們爬到半山腰處的一座小屋前,老太太停住了腳,一邊喘著氣,一邊用手向那座房子指了指說:“就是這家。進去千萬別提艾滋,就說順便看看。”
門是敞開的。趁著老太太喊屋里的主人時,我趕緊探頭向里張望。順著射進門里的陽光看去,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這時,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人,正是我曾拍過照的一位婦女。她一看是我,滿臉堆笑地站在門口,那胖身體把門口堵了個嚴實。馬丹給索忙向她解釋說:“我和巴麗薩上山,順便過來看看你,她想認個門,也想和你聊聊?!?/p>
“好!好!聊吧,可以聊?!北M管她嘴上很痛快地答應著,但仍然紋絲不動地堵住門口,根本沒有請我們進屋的意思。于是,我給老太太使了個眼色。她反應挺快,對那婦女說:“讓巴麗薩進屋坐下吧,她還要用筆寫呢?!蹦菋D女聽罷,遲疑了一下,終于把我們讓進了屋。
真要往里邁腳時,我的心卻突然懸了起來,心跳也不由地加快,連手上握著的相機都覺得沉甸甸的。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著老太太走進病人的家。
黑洞洞的屋子不大,里面空空蕩蕩的。在屋子的正中央,地上躺著一個蓋得嚴嚴實實的人,屋里僅有的家具是一張長凳子,于是,我和馬丹給索被讓到了這條凳子上坐下。而那婦女很自然地坐在了病人的褥子上。此刻我和老太太離眼前的艾滋病人也不過兩三米的距離。
“你家有病人?”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問??伤牪欢⒄Z,便疑惑地看了看老太太。
“她得的什么病?”我又問她。
老太太翻譯之后,她并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用手為女兒掖著已經(jīng)蓋得很嚴實的被子,一直沒有抬頭。
屋里的氣氛很沉悶。我定了定神,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了看躺在眼前的病人。她身蓋一條褪了色的花毛毯,頭裹白布,緊閉雙眼,臉色灰紫,顴骨高聳,只剩下皮和骨頭了。她直挺挺地躺在一塊只有一寸厚的墊子上,一動也不動,若不是常發(fā)出陣陣咳嗽聲,儼然就是一具橫躺在屋里的僵尸。由于她長期臥床,屋里散發(fā)著一股酸臭的氣味。她不斷地咳嗽,使整個屋子仿佛彌漫著病菌。盡管我知道艾滋病并不通過空氣和一般的接觸傳染,但仍然不敢喘大氣,生怕吸進了病菌。
剛開始還能走幾步,
后來翻身都困難
這時老太太很機靈地假裝問了我一句:“巴麗薩,你不是帶了很多中國藥嗎?能不能治她的?。俊瘪R丹給索還添油加醋地對泰畢斯的媽媽說中國藥怎么好,怎么見效。
“她得的是‘滿都’?!碧┊吽沟膵寢屨f。
“什么是‘滿都’?”我不解地問馬老太太。
“是腿上的病,所以她不能走路,只能躺著?!崩咸f完,向我擠了一下眼,示意她媽媽說了假話。
“泰畢斯是我的大女兒,6年前查出的‘滿都’,去年5月份她突然帶著最小的孩子回到塔巴姆。剛回來還能走幾步,但老是咳嗽,拉肚子。到了7月初,身體越來越虛弱,一步也走不動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她老說渾身疼,也不想吃東西。這個月就更重了,連翻身都困難。話也很少說了。”說著,她媽媽從墻角拿過幾個發(fā)黃的紙包,讓我看。
“這些是泰畢斯吃的藥,鎮(zhèn)上醫(yī)院的大夫三個星期來一次。”馬丹給索向我解釋道,“她媽媽想跟你要點中國藥?!?/p>
“可她沒跟我說實話,再說我哪有治這病的藥。想治病只有上美國,或南非也行,起碼要花幾十萬或上百萬,她連飯都吃不飽,哪兒還有錢呢?!?/p>
我以為用英語說這些話,她們聽不懂,誰知,這時躺在地上的泰畢斯突然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側了一下頭,朝我斜了一眼,但沒有任何表情。這時,老太太用胳膊捅了我一下,轉過臉,悄悄對我說:“人家泰畢斯當過老師,English good(英語好)?!?/p>
我一聽,有點不知所措,也不知剛才說的話有沒有冒犯的地方。但我又一陣欣喜,至少可以直接和她交流。我順手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糖和兩盒清涼油,走近泰畢斯,蹲在她面前,輕聲對她說:“你好!我叫巴麗薩,是中國人,住在大爹馬太里拉家,是來拍照的,希望你的身體能早點好起來。這是糖,很甜,給你吃。過幾天我會再給你送些食品來?!?/p>
聽了這些話,泰畢斯臉上仍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一句話,只是無力地又閉上了雙眼。
坐在她身邊的媽媽,馬上為她剝了一粒糖,塞進她嘴里。接著,她又問我那兩盒清涼油是干什么的。這時馬丹給索很認真地給她比劃著如何往太陽穴上擦,還告訴她可以往身上擦。
她立刻拿起了一盒,打開蓋,解開女兒的上衣,替她往身上擦。此時,我顧不了那么多了,趕緊舉起相機拍照。鏡頭里的泰畢斯讓我目瞪口呆,她的身上竟是真正的皮包骨頭,乳房干癟得只剩下一張抽搐的皮,完全看不出是個女人。
擦完藥,她媽媽對我已經(jīng)不像剛進門時那么戒備了。自己主動跟老太太說起她的家事。我注意到,我們說話時,泰畢斯始終閉著雙眼,靜靜地躺在墊子上一動也不動,我想,雖然她的身體已不能動,但她的大腦還是清醒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又會想些什么呢?我不由地為她感到難過。
有了丈夫還可以交男朋友,
難怪艾滋病多
告別她們母女,我和馬丹給索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默默無語,心情格外沉重。
我問她:“你知道村里人得這個病,都是怎么傳染的嗎?”
她說:“一部分是從南非傳過來的。萊索托的男人在那兒當?shù)V工,回來就傳染給老婆或其他女人了。最糟糕的是那些修路工,他們到處修路,去了許多非洲國家。每到一處都會找女人,他們能掙錢,也不虧待那些女人。沒想到他們把路修通了,也害了不少人。自從塔巴姆來了修路人,得艾滋病的女人也多了?!?/p>
“那你知道泰畢斯的病是怎么得的?是不是也有男朋友?”我知道老太太八面玲瓏,是個熱衷打聽這類事的人。老太太一聽,特來勁兒,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她丈夫又瘦又小,長得很難看,泰畢斯能不找男朋友嗎?”
回到家,我對大酋長馬太里拉談起了村里艾滋病的事。他坐在沙發(fā)上,抬頭看了我一眼,用一種很沉重地口吻對我說:“現(xiàn)在,艾滋病已經(jīng)成為了國際問題,并且增長的速度之快已遠遠超出了人們的預料。萊索托又是南部非洲艾滋病的高發(fā)國之一,這是不容回避的事實。你知道嗎?現(xiàn)在全球的艾滋病患者和HIV攜帶者已經(jīng)相當于18個萊索托的人口了。這真是一場大災難?!?/p>
“你是國會議員,又是大酋長,難道真的沒有辦法控制這個局面嗎?”
“這的確是一件很難的事,至少政府無法控制人們的性行為。還有那些已患艾滋病的孕婦(萊索托法律規(guī)定,孕婦不能墮胎),孩子一旦出生,就將面臨著一場厄運。其實,我們一直都在呼吁制止艾滋病的蔓延,同時也給予那些已經(jīng)得了病的人一些關愛。這個村里的艾滋病人還是能夠得到大家的同情和幫助的,人們至少不會拋棄他們,把他們拒之門外?!?/p>
生命的最后時刻
過了半個月,馬丹給索告訴我:“聽說泰畢斯快不行了?!?/p>
我顧不上手中的活兒,立刻拉著馬老太太跑去看她。去之前,我特意為她買了牛奶、雞蛋和黑人愛吃的一種面包。拎著這些她早已久違了的食物,我滿心高興地期待著她能夠胃口大開,生命再現(xiàn)奇跡。然而,當我再看到泰畢斯的時候,卻驚呆了。
此時的她,整個臉上只剩下兩只骷髏般無神的大眼睛,明顯突起的大牙,使人感覺她連牙床的肉都已被耗干。她已被調(diào)整為頭朝屋里,腳朝屋外,據(jù)說是因為風太大的緣故。一種不祥的預兆告訴我,她就要走到人生的盡頭了。
馬老太太拿出了牛奶交給泰畢斯的媽媽,示意她給泰畢斯喝。泰畢斯用非常微弱的聲音對我說:“謝謝……謝謝你!巴麗薩!你是好人?!?/p>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開口說話,這說明她已經(jīng)認可我了。我高興得有點不知所措,伸手為泰畢斯掩了掩被子,對她說:“你喝一點牛奶吧,這是專為你買的?!?/p>
她沖我點了點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喜歡……喝奶,很久……沒喝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起不來了?!?/p>
泰畢斯在她媽媽的托扶下十分艱難地坐起來,將身體倚靠著媽媽喝奶。她每喝一口牛奶,都十分吃力,好像連吸吮的氣力都被耗散盡了。大約有一分鐘,她就撐不住了,她媽媽趕緊讓她躺下。僅是起來喝兩口牛奶,她的臉色就變得鐵青,真不知道眼下還有什么辦法能救她。
“我……真想……出去,想出去,看看外面?!彼蝗挥糜⒄Z說話了,“巴麗薩,我本來就是要走的人了,可我真的很想活,哪怕是讓我成為只能坐著的廢人,有生命、陽光和新鮮空氣多好呀!你是外來的人,能救救我嗎?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是還不想現(xiàn)在就走?!?/p>
面對著即將走向死亡的她,我能對她說什么呢?“你不要想那么多,多祈禱耶穌,他會幫助你的。其實每個人都會去那個地方的,只是早晚的事,你不用害怕,在天堂里,沒有煩惱和疼痛,只有安詳與寧靜?!保ò凑罩袊说牧晳T,說到“死亡”這個詞的時候,都是用“走”代替。沒想到當?shù)厝艘埠芗芍M說“死”字,他們會說:“他去遠方旅行了”,或者說:“他去人們總要去的地方了?!边@是事后老太太才告訴我的。)
三天過后,我剛從外村拍照回來,大酋長的女傭一見我就急匆匆地說:“巴麗薩,泰畢斯今早死了,她媽媽來找你,你不在,讓我告訴你?!?/p>
我一聽,顧不上多問,一口氣跑到她家。那張剛剛撤換下來,被擱置在門外的墊子和毯子告訴我,來晚了。我走近一看,那張還留有她的體味,并伴隨著她在生命彌留之際的墊子,原本只有一寸厚的墊子,中間的部分已塌陷得幾乎觸到了地面。
一束陽光投射進這陰森而空蕩的小屋里,只見她媽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屋角,見我來了,她急忙把我往外拉,然后往山下指了指。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輛卷著塵土的客貨兩用車,開著大燈(這是運送死人的習俗),正沿著崎嶇的山路,緩慢地向山下行駛著。
原想問問關于泰畢斯最后的情況,但看到她如此難過,實在不忍心多打擾她。心想,還是等到參加葬禮時再說吧。
下期預告:葬禮上的禁忌
按照當?shù)嘏f的習俗,人死的當天,要在地上挖一個洞,并在洞的一邊放一個架子,然后把尸體放在架子上,安置成嬰兒在母體中的姿勢。尸體運出房屋時不能走門,只能在屋的后墻上鑿一個洞,把尸體運出來。而葬禮通常選在星期六舉行。
泰畢斯的葬禮也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舉行,我扛著攝像機,全程拍下了整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