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之憶

酷暑的日子里，聞到了柴火的氣息。閉上眼我深吸了口氣，柴火的氣息，多么熟悉，它一定是要喚醒什么。此刻我能感覺到藍(lán)色的布窗簾外陽光的明明滅滅，偌大的天的陰晴，縱然呆在這個狹小的房間內(nèi)亦能感覺出來，我有些得意?？刹窕馃煹臍庀暮翁巶鱽?，而且它好像越發(fā)令人迷愴了。我的眼角有些濕意了，但仍然不能阻擋它的蔓延，它似乎蓄謀已久。可它從哪里來？

天漸漸暗了，灰白色的煙柱冉冉升起來，是大地疲累了一天在喘口氣么？這是記憶中鄉(xiāng)村每晚的一抹景象，我站在曲折的田埂上望著近近遠(yuǎn)遠(yuǎn)的村落，踱步頷首，作書生狀，在田埂上廝磨。最后非得讓母親站在炊煙下，扯著嗓子帶著些惱怒，燕子，燕子。屋檐下的燕子開始和我撲騰著翅膀一同驚飛，這天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家最初的房子，土磚泥起的屋，一面外墻用一根巨大的柱子支撐著，好像這棟屋隨時有倒塌的危險。但因為這根柱子我們一家終于安心起來，柱子也多像沉默的父親，這么多年也就過來了。房基是那塊地域最高的，屋前還有一個池塘，屋兩旁栽著樹，屋后是梯檻式的菜園，和奶奶的菜園連起來，再前面一些是我的小姑姑家，左邊隔著一條小徑是我伯父家，右面是三叔家，所以那些夜晚里我就前呼后喊我的那些堂兄弟堂姐妹們，有時也裝裝鬼想嚇唬他們，但最后尖叫的卻總是我。夏夜，螢火蟲躥跳出來，我喜歡它們神奇的光亮，卻又害怕著它們小昆蟲的身體。每次哥哥捉了一小瓶給我照亮去姑姑家時，我提著它們高興著卻又膽顫心驚，那樣膽怯的一個人哪！即便現(xiàn)在閉上眼腦海里浮現(xiàn)的也是那些暗夜里驚恐而興奮的眼睛。

母親是下鄉(xiāng)知青，很多時候還保留著城里的習(xí)慣。母親生下哥哥后再生下我，因我是個女兒，但母親不允許親戚們有絲毫輕慢我。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就像田里的油菜花，樸素燦爛而沉默，一望無際，嬌貴二字永遠(yuǎn)與她們無緣。無論哪一個家族，男孩子對他們來說是家族的希望，而沒有生男孩的女人在這個大家族里也是沒地位可言的。記憶中我的四嬸嬸總是縮著背嫌卑地對著大家討好地笑，可惡的男孩子總是全家的寵兒，家里的女孩都得為男孩服務(wù)。我三叔生了五個女孩后最后終于生了一個男孩簡直是喜從天降，他們飛揚的神色對四叔和四嬸又是個極大的挑戰(zhàn)。男孩在家里就是至尊，我的堂姐妹們似乎也安于這份命運。但偶爾也有妹妹因為又一次只能看著哥哥一個人吃好吃的，抹著眼淚大聲抗議著。倒是最大的那個姐姐安然若素了，眼神漠然。

母親看得太多了，但她一個人的力量太單薄了，她心中蠢蠢欲動的女權(quán)主義萌芽在這里注定只能自生自滅。女人們從她們出生那天起就被告知了她們的命運，她所能做的只是向他們表明自己的立場。那些叔叔伯伯倒是非常尊敬她，因母親有著城里女孩的那種令他們畏懼的不可侵犯的氣勢，甚至他們?nèi)绻形乙宦暋芭笞印睂δ赣H來說也是莫大的侮辱。我現(xiàn)在想來我那些叔嬸們多屈哪，他們的親昵的稱呼卻被母親的渾身豎起的刺擋回去了。還有因為母親還想保留著城里女孩的尊嚴(yán)，她的女兒只能被喊為“姑兒”（她自小生活的鎮(zhèn)上未出嫁的女孩子被稱為姑兒，而出嫁了的稱為姑娘）?；蛟S那聲“姑兒”對她來說也是對過往城鎮(zhèn)生活的一絲眷念的回憶，這里的人卻對那聲“姑兒”覺得說不出的別扭。這片土地如同那聲“女伢子”對于當(dāng)初的她來說有著說不出的抗拒，但她最終融入了這里，這里也最終埋葬了她的青春歲月，她的熱望和淚水，她的桀驁，她的小鎮(zhèn)人的驕傲，她的優(yōu)等生的青澀記憶，和她的灰色階級成份的過去。

母親是倔強而好勝的，她又是聰穎的，這一切先天的與后天的因素決定了她不多的讀書歲月中有一段美好的記憶。她的成績始終在班上名列前茅，而且因為她性格的開朗和親和力，她也是個成功的號召者。如此美好的特質(zhì)我卻遺憾未能稟傳，或許我更像我那沉默如柱子的父親。一個群體中，她始終是他們的核心人物，我們的班長，這是她們和他們幾十年后對她的依然不改親昵的稱呼，而母親的回復(fù)是一個不太明朗的抿起嘴角的微笑，嘴角的牽動中我仿佛聽到了歲月的一絲輕嘆。

那些求知的日子里，即便在清潔的校園里母親開始嗅到了不祥的氣息。那些叫囂的人群在她耳邊狂怒痛斥她不能斷裂的血緣，他們反復(fù)讓她覺得這是她的不可洗刷的生來的恥辱。剛解放那陣子，外公外婆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印度趕回來，而且回來后還在南縣置了很大一塊地的房產(chǎn)。雖然后來一場火災(zāi)將那些房子化為烏有，可曾擁有土地的歷史不可改觀，海外可疑的經(jīng)歷也不可抹去。他們成了無產(chǎn)階級的敵人，而母親是他們的后代，母親與無產(chǎn)階級后代生來是不一樣的。如果用顏色劃分的話，他們照耀于朗朗的紅日，而她來自灰色的云層，只能暗自咀嚼自己隱藏的淚滴，母親高傲的心受傷了！她個性中的另一面顯露了出來，她成了他們眼里的一只刺猬，盡管那些刺只是為了保護她自己。她憤怒地與他們扭打成一團，尖厲的少女的咆哮聲夾雜著傷痛的歇斯底里令他們有些怕了，地主崽子，至少他們只能在心里喊。

可她終究斗不過時代的狂潮，背起挎包她和成千上萬的青年一樣涌向了廣闊的天地。茫然，這是她最初的感受，首先擺在她面前的不是學(xué)會怎么熱愛這片土地，而怎樣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夠她為難了。那片土地四面環(huán)水，而以前曾是一片汪洋，后來填成了一個洲，曾稱為當(dāng)?shù)貐^(qū)的“臺灣島”。那里的人也基本上很少和外界接觸，因為出去意味著走好幾十里崎嶇的路，而且還要在那個異常陡峻的長江渡口等小劃船到江對岸去。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還好，天氣不好的時候總有船只遇難沉江的事情發(fā)生。無數(shù)個暗夜里母親在那片土地上撒下了多少淚水，她沒有告訴我。個人的抗?fàn)幵跁r代面前是無力的，時代是個大溶爐，它揉進了多少人的骨頭和淚水，但歡笑終歸是有的，愛情，依然是個美好的字眼。

父親的家在當(dāng)?shù)厥莻€大家族，我爺爺小時候念過私塾。爺爺年輕時騎頭毛驢鄉(xiāng)村遍野地跑，典型的紈绔子弟作派。只是到了后來家道中落，父親小時候，特別過苦日子的那些年里吃飽都成了問題，父親免不了干點偷雞摸狗的行當(dāng)，讀小學(xué)四年級時父親就休學(xué)了，以后就和學(xué)堂無緣了。這不能不說是他一輩子的遺憾，我還記得我讀初中時父親總喜歡把我每學(xué)期剛念完的書他再接過來看，還偷偷制訂了一系列的學(xué)習(xí)計劃，他后來做過養(yǎng)蜂人，農(nóng)技員，秘書，記賬員，會計。而且每一份工作他都做得那么出色，受人尊敬，而且別人有疑難時總喜歡找他來解決。父親年輕時也算是個聰明的小子，有心計，不過性格暴烈，沾染了那個時代的氣息。母親到了那里，當(dāng)然很容易認(rèn)識了父親，他們相戀的過程是怎樣的，我一直無從知道。女大當(dāng)嫁，而且父親算是當(dāng)?shù)氐拇髴羧思?，兄弟多，不會讓人欺?fù)，我外婆也充分考慮到了這點。這段婚姻最大的特征是它具有時代的外形，典型的知青扎根農(nóng)村的例子，再后來許多如母親同樣的有些知識的女性，像我初中的語文老師吳洪濱老師，數(shù)學(xué)老師楊其敏老師，她們來自于省城，也都紛紛找了本地農(nóng)村男人成了家。從哪里來，回哪里去，落實政策后她們帶給那個闊別多年的城市的一份禮物是陪同她們的青春打拼多年的農(nóng)村男人組成的一個家。

平靜屬于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記憶中依然有一處在撕心裂肺。我的英語老師許老師，一個大齡女青年，仍堅守她對于完美愛情的夢想。她亦是下鄉(xiāng)知青，后來當(dāng)上了民辦教師。她驕傲而嚴(yán)厲，我們都很怕她，上英語課時深恐一個單詞念不出來，因為念不出來意味著幾下通紅的手板。所以她站在講臺上時不時掃射過來的嚴(yán)厲的眼神總讓下面的我們膽顫不已，惟恐在自己頭上逗留。但我們有我們的法子，單詞旁邊記滿了漢語諧音，如Wednsday旁邊寫了“蚊子滴”，Sunday 旁邊寫了“上帝”，等等。輪到我每次漲紅著臉念出來時，她基本上還算滿意，只是說念得不太流暢。只是后來一個粗心的家伙念錯了地方，她順手拿起他的書本，終于看到他的杰作，繼而又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還不是這位同學(xué)的獨創(chuàng)，全班同學(xué)的厄運隨之來臨，不知罰寫和罰讀了多少遍！上英語課成了最讓我們心悸的課。后來的某一天，校園嘩亂，說是許老師喝了濃硫酸，因為某某男老師。而那男老師，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我校，年輕帥氣，又有才氣，而且性情異常溫和，但制服學(xué)生有一套，連我哥這樣玩劣的學(xué)生都會乖乖地臣服于他！我們雖然年幼，但也開始隱約知道一些男女感情之事，聽到這個消息后異常震驚，怎么也想不到如此決絕的舉動會在嚴(yán)謹(jǐn)而理智的許老師身上發(fā)生。所幸的是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及時，趕緊送往衛(wèi)生院搶救，但我們至此再也沒看到許老師，那位男老師也離開了我們學(xué)校，全班同學(xué)低沉了好些日子。這一幕記憶如此鮮活，事隔多年依然完整無損地安放在角落里，它時不時沖撞我現(xiàn)在的思想。不知這位老師現(xiàn)在安好？曾經(jīng)的傷痛相信時間可以治愈。

年代的一支插曲，一曲憂傷不忍回放的旋律，讓人難以釋懷！現(xiàn)在，時間的指針開始指著60年代末。

母親終于有了屬于她的家，這個家更大的意義上對于她來說是個庇護。那些強行罩在她身上的陰影讓她受傷了那么多年，而她現(xiàn)在終于和眾多的農(nóng)村女人一樣，可以歇息了，至少在精神上。雖然內(nèi)心有時也會涌動一些小蟲子般的思緒。

母親從她婚姻的第一天起可能意識到真正做一個過日子女人的艱難了。母親是家里的幺女，外婆又是那種集賢良淑德于一身的舊式傳統(tǒng)女子，相夫教子，包攬了家里的家事。當(dāng)一家人從印度辛辛苦苦趕往老家時壓根沒想到新中國會來場翻天覆地的改造，還會讓她的子女再學(xué)會最基本的依靠土地怎么生存下去，當(dāng)然她后來看到了。我現(xiàn)在想從那些往昔歲月抽取幾張照片，只有照片上的黑與白，和他們臉上的恬淡，我武斷地以為那是沒有色彩的年代，鮮活的記憶對于他們而言是什么？他們在青春的殘骸旁還能找到一些凋零的花瓣？我想我可能錯了。他們，當(dāng)年母親身邊的人，反復(fù)提到母親當(dāng)年的爽朗的笑聲十里皆可聞。笑聲，我覺得更像是一個隱喻，一個象征，固執(zhí)地停留在母親年輕的歲月里不肯消散，也正是個性的樂天達觀讓她承受了那么多苦痛，卻依然沉靜得令人敬重！

幾只碗，三條凳子，一張床，就是她與父親和那個大家族分家的全部家當(dāng)。她和父親終于從那個大家族里走出來，她和父親的小家雖然貧陋，但他們確信日子是有奔頭的，如同多年以后國家出臺的農(nóng)村責(zé)任田承包制。吃大鍋飯終究是沒有出路的，按勞分配，責(zé)任到每個人才會有過上好日子的希望。而好日子的定義對于當(dāng)時的他們來說就是吃飽，穿暖，不生病，他們相信勤勞會讓日子慢慢好起來的，母親終于卷起袖子開始學(xué)著做個當(dāng)家的農(nóng)村女人。這一刻我相信母親也放下了她過往多種身份的驕傲，年輕的母親臉上有了一絲凝重的霜色。

母親生下了我，而我多像母親啊！母親曾經(jīng)的同事，那個醫(yī)院的朱叔叔說我是母親的蟬蛻。蟬蛻是什么？母親說是知了的外殼，而我卻總記不住。多少年后在母親的藥柜里我看到了蟬蛻，不能用力觸碰，一觸即碎，那正是我呀！年少不懂事與母親犟嘴時曾威脅母親我會消失的，碎掉，多好的消失！

我是母親的翻版，還是母親的外殼，其實這只代表我的形似于母親，而他們看不到的呢？母親稟傳給我一些內(nèi)在的什么呢？我不清楚，很多時候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反面。母親爽朗大方，而我卻又那么怯弱而孤傲，我害怕著人群，而母親卻是人群的中心，或者我只是母親一個悖論的存在。母親微微蹙起了眉頭，因我僅只是她的蟬蛻？但有一點她滿意了，我是他們眼里的那個城里的小公主，我與我的那些堂姐妹們是不一樣的，我的堂姐妹們來自于泥土，與泥土不可辨認(rèn)，但我呢？我有城里人的驕傲和血液，我倔強，任性和反叛。母親只怕看到了當(dāng)年的自己，雖然為這個我沒少挨打。與我血肉聯(lián)系的親人哪，我的小公主的角色一直演繹到我的初中畢業(yè)才結(jié)束。他們愛著我卻又不敢親近我，看到我時都是討好的微笑，我的任性的哭聲擊退了他們的愛，我是他們心口的玻璃，惟恐不慎會扎到他們自己。

我終于也成了母親。記得小時候曾責(zé)難她為什么生下我，而我的母親，開始老了。有一點忘記提到，母親的口音早已和父親一樣，全然是那片土地的方言。她現(xiàn)在身邊離她最近的是她的女兒，我的兄弟亦成了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他們奔赴到更廣大的城市中去，如同當(dāng)年的母親不可逆轉(zhuǎn)的選擇。

就在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母親此刻確切的定義對于我來說是個如此久遠(yuǎn)的懷想。母親看到它們會如何想，我只能在心里悄悄假定。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我所寫的那些文字對于現(xiàn)在的她的眼力來說已經(jīng)是個莫大的考驗了，歲月其實是個競技場哪！此刻，時間的指針已指到了2006年6月30日夜晚九時，那場柴火依然沒有停止！

責(zé)任編輯：遠(yuǎn)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