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女郎（三題）

A城微型藏品研究所首席研究員劉小奇談了五年的女友突然宣布跟他分手。似乎一件珍貴的藏品被別人劫走那樣，他想起之前已有征兆，她埋怨他是冷血動物榆木疙瘩，因為他執(zhí)迷和熱衷微型藏品的收集和研究，而忽視了她的情感。

可是，劉小奇還是難以接受分手的事實，他私下里托別人探查，女友果然有了一個愛慕者，那個男人英俊瀟灑。劉小奇陷入失戀的痛苦，感到過去追求收藏失卻了意義。他的研究所兼寢室是同一套房子。

劉小奇躺在床上，好像A城烏云籠罩，其實，外面陽光燦爛。這時，他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我不忍看你這么痛苦，你得不到她，當(dāng)然不能讓那個小子得到。

劉小奇瞥見枕頭上立著個小人兒———他過去的哥們。他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又能怎樣？

小人兒說：我是個罪犯，幸虧你將我縮微，我就以這種方式擺脫了判刑，你跟那小子開個玩笑試試？

劉小奇說：縮微的東西意味著失卻使用價值，我創(chuàng)造了這項奇跡，但是，在她身上實施，我實在不忍。

小人兒說：難道你能容忍她成了那小子的寵愛？

這樣，劉小奇約了女友最后見一面，他聲稱好說好散，決不為難她。不過，相見時，他仍然懇求她考慮五個春秋的情感基礎(chǔ)。她的干脆表態(tài)使他下了狠心。她那口氣，根本沒有回旋的余地。

她出門不久，立即發(fā)現(xiàn)世界龐大起來，熟悉的事物都像放大那樣，體積增大了數(shù)十倍，很快，她發(fā)現(xiàn)，是自己縮小了?？s得跟拇指一般大。劉小奇俯身望著她，手里還拿著一個望遠(yuǎn)鏡。他覺得她是那么玲瓏、可愛。她還是一無反顧地消失在他的視野里。他想：我是不是做得過分了。

一個星期以后，他收到一個特快專遞郵包。一個精致的匣子，匣子上有透氣孔。匣子有手掌那么大。他開啟匣蓋，里邊蹲著一個裸體姑娘，又白又嫩的身子，僅僅穿著比基尼泳裝。他還是看到了愛戀五年的女友的容貌。

她一躍，差點抵住他的鼻尖。她大概試圖攀住他下巴頦的胡須。他一挺身，躲過。

她說：你是個卑鄙小人。

他說：你已經(jīng)是個小人了。

她說：我想不到你這么無恥。

他說：我會提供給你所有的生活保障，我很抱歉。

劉小奇和她愣住了，因為，屋子里響起一個男音：歡迎光臨。

劉小奇回過神來，說：你幸災(zāi)樂禍了。

小男人說：你這無用的東西，正好跟我般配。

她說：一個通緝犯，原來窩藏在這里，這也是你收藏的對象嗎？

劉小奇說：不，他不能再作案了，我不忍他坐一輩子牢。

這時，有叩門聲。郵遞員送來一封掛號信。劉小奇簽了名。那個英俊男子的信。

“我以前認(rèn)為，世上存在著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但是，現(xiàn)在，我改變了看法，面對拇指女郎，我發(fā)現(xiàn)，愛情其實要有物質(zhì)基礎(chǔ)。如果說，愛的雙方是一種進入的話，那么，我已無法進入了，她這樣，是不是對我的一種拒絕呢？所以，我將她寄給你，供你研究，她是你和我共同愛戀過的女性，鑒于此，相信你能保密?！?/p>

小男人跳到劉小奇正閱讀的信箋上邊，隨后，又扯著他的頭發(fā)，湊近他的耳朵，說了一陣悄悄話。

劉小奇一揮手，小男人在空中扳住了盆景栽著的細(xì)竹梢。

微型女郎扯了塊餐巾紙遮住身體，說：我希望你恢復(fù)我原來的樣子。

劉小奇攤攤手，說：對不起，我只能把東西縮微，我察覺，小東西能喚起我的激情，我只能答應(yīng)你，把你所需要的東西縮小。

她說：我需要愛情，我需要A城。

棍子行動

老趙受不了城里的喧囂，就在近郊購置了一個農(nóng)家院落。青磚紅瓦的平屋。院子中央，有個坑，老趙雇了人來平整了。頭一天的清晨，一陣一陣鳥叫吵醒了他，他想到一片樹林。

老趙起床，看見屋頂、圍墻，棲著一只一只鳥兒，鳥兒不但好看，而且叫得好聽。似乎歡迎他這個新主人。甚至，兩只鳥兒飛進了屋子。這下子，他帶來的鳥籠派上了用場。鳥籠已經(jīng)閑置了一年多了。仿佛城里的鳥籠和農(nóng)村的鳥兒在這兒邂逅了。

他輕而易舉地捉住了鳥兒。鳥兒在籠子里焦躁地?fù)淅?，過一會兒，就安靜下來。太陽升起，屋頂?shù)镍B兒就沒影兒了，大概去覓食了吧？

老趙關(guān)了門，去附近的田野，打算替鳥兒找點谷物。他擼了幾穗稗子，還順便捉了幾只小蟲———草叢中的青蟲子。返回屋子，發(fā)現(xiàn)鳥籠的小門打開了。他以為有誰淘氣，可是，仔細(xì)查看，沒有人的痕跡。

他在玻璃窗戶旁捉住了那一對鳥兒，重新關(guān)進籠子。不過，他還是疑惑，鳥兒不可能有啟門的本事，只是，籠子底下的地面，躺著一根棍子，有小孩的胳膊一般粗細(xì)，還保留著樹枝的模樣，僅僅是去掉了分叉的葉片。他順手將棍子丟在土灶旁邊。

他得去城里的住宅取電視機，再購些日用品，對，還有鳥食。太陽懸在空中，熱得他冒汗，乘了車，趕回來，一眼看見鳥籠的小門又敞開著。鳥兒在屋里上上下下飛躥。

哪個惡作劇？他發(fā)現(xiàn)那根棍子又在鳥籠底下的地面。

這回，他清楚地記得，棍子怎么跑到籠子跟前呢？肯定是小孩拿它撥開了籠門。可是，房門鎖著的呀。他把棍子重新丟在土灶旁。他打算燒午飯。他說：我把你燒了，看誰還來?；ㄕ校?/p>

他點燃灶膛里的火。鳥兒在籠子里不安地蹦跳。他放進了鳥食。鳥兒還是蹦蹦跳跳，像是要發(fā)生什么事。他拿起了那根棍子，準(zhǔn)備往火里塞。

這當(dāng)兒，他嚇了一跳。他聽到屋里有話聲。是他手上的棍子在抖動。棍子說：別燒我。

老趙平時盯著電視機里的少兒節(jié)目看，特別熱衷的是動畫片。他說：是你打開了鳥籠吧？

棍子說：是我。

老趙說：你跟我搗蛋，我可對你不客氣。

棍子說：慢著，聽我說，你住的這個院子，原來有棵古樹，我是樹上的一根分枝。

老趙說：怪不得院子里的地上有坑呢？那棵樹呢？

棍子說：原來的主人砍倒了樹，男主人病死，用樹做了棺材。

老趙說：所以，你拿我出氣？

棍子說：沒有的事。

老趙說：我喜歡鳥兒，你一次一次地放鳥，不是跟我過不去嗎？

棍子說：我擔(dān)心鳥兒死在籠子里，你頭一天看見那么多鳥兒，過去，都住在樹上，樹是它們的家，現(xiàn)在，只剩下我了。

老趙又聽到屋頂、院墻上傳來的鳥叫。他想，該有一棵樹呀。他說：我要在院子里栽一棵樹，對，移植一棵大樹來。

他蹲久了，腳又酸又麻，棍子當(dāng)了拐杖。他走出門，站在院子里———那個填平的坑前，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插，說，樹還是栽在原來的地方。

返回屋里，鍋里的飯已散發(fā)出熟香。他謀算著去購一棵老樹——現(xiàn)在，有許多鄉(xiāng)村的大樹運到城里來出售。他草草吃了飯，走過院子的時候，他樂了。那根棍子，已發(fā)出了綠芽。

鳥兒飛來飛去，棍子———小樹在鳥兒的歌唱聲里，展開了葉片，好像一個新的家正在生長。老趙拎了桶，去院外的荷塘汲水，腳步是那么快樂，像小孩盼著一棵樹長大。

趙一現(xiàn)象

胖墩墩的趙一在看那天的早報的時候，身體竟然離開地面，騰空而起。

A城里，趙一默默地生活著，他看著聽著朋友、同事一個一個出名，而他簡直到了沒人瞥他一眼的地步。難怪呀，都在忙，誰顧得了誰呢？趙一實在忍耐不住了，他就寫了一篇文章表揚自己，很快刊出，不曾想妻子率先贊賞了他。當(dāng)時，他和妻子購了物往回走，他故意掩飾自己，心里卻一陣一陣得意，于是，他覺得身體明顯地輕起來，像充了氣的氣球，漸漸地升騰起來。

趙一起初還有點驚慌，手在抓一個能攀住的物體，可是，空中無物可抓，隨后，他任憑身體懸浮在空中，甚至，對街上站著的妻子作了一個“拜拜”的手勢。

太陽西沉的時候，他鳥瞰著街上那么多人仰視著他，甚至造成交通堵塞，他感覺自己很偉大，像一個天使。不過，晚風(fēng)送來寒意，趙一想：光這么飄在空中不是個辦法。妻子等著他呢。他就責(zé)怪自己：虛榮吶，虛榮。他擔(dān)心自己弄不好會像氣球一樣爆炸。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仿佛身體恢復(fù)了本來的重量。他瞅準(zhǔn)家門口，準(zhǔn)確著陸。

妻子吻了他。妻子說，你給我們帶來了驕傲。他美滋滋地說，飛翔的感覺真好。他的身體隨之離開沙發(fā)，他忙說，我的肚子餓了，餓了。

當(dāng)晚，妻子第一次主動提出：我想要。他激動地爬過去，兩人像打仗一樣。月光羨慕地潛入臥室。呼吸急促。妻子說：你真好，你是真正的英雄。他剛要自豪地說什么，身體卻輕飄飄地脫離了床，他連忙抓住妻子的手，說：抱住，抱住。

趙一開始擔(dān)心，他找了根繩子（背包繩），把自己的手綁在床檔上，這才安心地入睡。據(jù)妻子說：那天，他的呼嚕特別響。

第二天一早，記者就來采訪。他談了飄起來的感受。記者還和他探討了兩個問題。第一，我們居住的地球，地底蘊藏的資源有限，已經(jīng)出現(xiàn)枯竭的跡象，而你這樣，無疑開啟了利用另一種資源的可能途徑。

趙一幽默（他料不到自己還能幽默）地說：你是不是要A城居民都懷著虛榮之心呢？

記者樂了，進入第二個問題：你的身體這種輕逸的現(xiàn)象，是不是證明地球的引力在弱化，因為，地球失卻了引力的情況下，地面上的物體才可能飄起來。

趙一拂拂手，說：靈魂脫離了軀體，軀體是不是就輕了呢？我認(rèn)為，軀體的重量，實際上是靈魂的重量，否則許多瘦子怎么飄不起來？

隔日的早報，整版刊出了趙一訪談錄，還配發(fā)了趙一飄飛的彩圖。有人說趙一有佛性，大概默默地修煉到達(dá)了相當(dāng)高的境界。各界專家都關(guān)注研究“趙一現(xiàn)象”，更多的市民熱誠地崇拜他。單位的頭兒還當(dāng)面說：今天起，你就是本公司的形象大使了，你飛的高度，就是A城房產(chǎn)的高度。

趙一在五樓的走廊聽了這番話，頓時喜形于色，他來不及對頭兒表示感謝，身體就輕飄飄地越欄而出。公司上下歡騰開了。飄出了大樓，恰逢一陣西風(fēng)，順著風(fēng)向，趙一穩(wěn)穩(wěn)地到了家里。

接著的兩天，趙一漸漸地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早晨刮東風(fēng)，他乘風(fēng)而去，到達(dá)單位，下午吹起西風(fēng)，他借著風(fēng)勢，回到家里。風(fēng)像是他的專車。而他在單位，不再從事掃地、打水的活兒了，他的職責(zé)，就是一天里飄過來，飛回去，來回一趟，公司的樓宇一下子旺銷了。他還能在銷售額中獲得“形象大使”的可觀提成。他穿著印有顯赫的公司徽章標(biāo)志的服裝。

那些一向絕少來往的朋友、同窗紛紛前來討教取經(jīng)。他要大伙領(lǐng)會那個長篇訪談里的精神。當(dāng)然，他也現(xiàn)場表演了絕技，只是要朋友或同窗溢美地夸獎他。他說：你們過分地贊美就是我飛翔的能源。他果然騰空而起。

隨后的日子里，趙一的同伴增加了，他們在空中問候、招呼。還幸災(zāi)樂禍地笑談那些困堵在街道的車輛。A城首腦發(fā)出倡議：向趙一學(xué)習(xí)，走空中之路。漸漸地，空中擁擠起來，A城及時地頒布了空中交通規(guī)則，像飛機航線那樣。

城市街道的交通壓力減輕了，可是，空中交通出現(xiàn)了問題。大概空中飄浮的人員增多，風(fēng)也亂了。那天，趙一上班，刮起了西風(fēng)，半小時后，又起了南風(fēng)，正午，是東南風(fēng)，半下午，卻是西風(fēng)，不一會兒，又轉(zhuǎn)為東風(fēng)。風(fēng)亂刮了一天，幾乎各種方向的風(fēng)都刮了個遍，趙一似到處接受邀請，他不能逆風(fēng)而行，傍晚，公司的頭兒親自駕車送他回了家。

妻子說：今天咋這么晚回來？

趙一說：促銷嘛。

晚上，趙一后悔將秘密告訴了那么多朋友、同窗，本來，風(fēng)是他一個人的風(fēng)，現(xiàn)在，那么多人把風(fēng)向攪亂了。妻子不知道他的心思，猜他忙乎了一天，累了，就跟他親熱。到達(dá)高潮的時候，他的身體有著空落落的愜意，妻子贊美了他。他畢竟珍視妻子的話，便飄飄然了。天使，英雄。

趙一升騰起來，身體貼著天花板，他的手在空中扒拉，像游泳，似劃舟，恰好窗子敞開著，前后的窗通風(fēng)，他順著氣流，赤身裸體地飄出了臨街的窗口。底下，一片燈火輝煌，和頭頂?shù)囊箍臻W爍的繁星遙相輝映。冷得他聯(lián)想到南極。他腦子里擠出一個念頭：一座虛榮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