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不想犯桃花

1

這是一個冬天的早上不能不說的故事。

一場冬雪飄了一夜，艾草鎮(zhèn)的晨曦，閃著雪后的清亮。尚語燕醒了一次，記得好像是丈夫李明數(shù)起床的時候，給兒子小天把了一泡尿。

她沒管他們，自顧自地睡著。

再醒的時候，太陽正在寬容地化解雪后的嚴寒。

尚語燕躺在被窩里，懶懶地，不想起來，卻想一些女人的心思。兒子動了動，她伸手給小天掖了掖被角，小天五歲了，長得很像她，孩子會說話，還說得很流利，不像他那結(jié)巴的父親。這是最令尚語燕感到欣慰的事。

尚語燕一家的生活很平淡，她在街頭開了一間“蜜絲發(fā)廊”，雇了兩個小丫頭。也算是個自給自足的女人。丈夫李明數(shù)雖然是一個結(jié)巴，但是很勤勞，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忙里忙外。

他代理的大圣礦泉水生意一直做得很好。家里的存款不斷地增加，還買了臨街的一處門面房。

李明數(shù)去老宅子改的倉庫里取水去了。她還不想起來。

每天，李明數(shù)取完水就會買來早點叫，天，天，吃，吃，吃……尚語燕就會皺眉頭。他是一個結(jié)巴，一開口就能把人給急死，尚語燕寧愿他不說話。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找李明數(shù)這樣的丈夫是她自己現(xiàn)實的選擇。少女時光，她為了一份天真的愛情，追隨一個不學無術只會甜言蜜語的混蛋男人，從小鎮(zhèn)到城里，到最后失去的除了可笑的愛情還有女人的尊嚴。她甚至還走過下道，在發(fā)廊打工的那段日子，經(jīng)不住燈紅酒綠的誘惑，賣笑為生。后來，還有點良知沒有徹底泯滅的她徹底清醒了，用在發(fā)廊里學的手藝，回到小鎮(zhèn)開了間“蜜絲發(fā)廊”。沿街的小門面粉色的招牌在小鎮(zhèn)上分外的搶眼，特別是她身上那一種歷經(jīng)風塵的性感，眉眼之外那掩都掩不住的風情，讓一些不安分的男人垂涎三尺，自然也會讓不少光棍的漢子鬧心。相鄰的“大圣礦泉水”專賣店的小老板“數(shù)不清”就是一個?！皵?shù)不清”大名叫李明數(shù)。當初家里人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他長大了能精通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

從小卻被一口井嚇傻過。

聽長輩講艾草鎮(zhèn)的鎮(zhèn)上曾有三口井，唯有李明數(shù)家后院的那一口井水最是碧綠，最是甘甜。這是口難得的泉眼井，做出來的飯?zhí)貏e的香，泡出來的茶能治病。只是文革那會兒，里面屈死過一個尋短見的女人，李家還有人親眼看見過井里鬧鬼。后來，人們一喝井里的水，就會鬧肚子生病，所以村里人認定里面不吉利，就再也不飲用老井里的水。李明數(shù)小時候就是被井里鬧鬼的事嚇壞過，后來連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就得了這個綽號。李家因此一氣之下，就用一個黑鐵皮井蓋封了井口，它就成了一眼眾所周知的廢井。后來家家都通上了自來水，另外的兩眼井也廢棄了，人們也就幾乎忘了這口深井了。只是哪家的孩子要是不聽話，晚上鬧著不肯睡覺，大人們就會嚇唬著，老井里的女人來吃小孩啦！

那口老井似乎成了艾草鎮(zhèn)孩子的夢魘。

李明數(shù)不忙的時候就泡在發(fā)廊里，他甚至拿自己家里的礦泉水給尚語燕洗毛巾。尚語燕對他是愛理不理，卻使喚來使喚去。面對李明數(shù)結(jié)結(jié)巴巴的求愛，她調(diào)侃似的剪下一小撮頭發(fā)塞到他的手里，聽著，你什么時候能把它當我面一根根數(shù)清楚了，我就跟你。

沒想到那個“數(shù)不清”還當成了她的允諾，真當回事兒天天數(shù)那一小撮頭發(fā)。尚語燕最后還是被數(shù)不清蒸蒸日上的礦泉水生意打動了，沒等他數(shù)清楚那撮頭發(fā)就嫁給他了。

嫁人后的尚語燕不再跟男客們打情罵俏，越來越像個良家婦女了。轉(zhuǎn)眼就有了小天。一年前的那個冬天，她又遇上了楊子又，就像是一江春水落桃花，惹起了一場粉色的情事。

都說溫飽思淫欲，女人日子過得愜意了，那心思就活了。這大清早的，她尚語燕躺在被窩里就想著和楊子又的那些快活的事。

2

去年冬天也如今年一樣的寒冷。天麻紗一般地透著亮的時候，楊子又就醒了。這樣初冬的夜，很長。像他的內(nèi)心，很冷，很荒。床頭柜上的煙缸里，又是半缸的煙灰了。手指間那根煙和他的呼吸此消彼長，對于他來說，只有黎明是真正寂靜的，屬于他靜靜的沉思。

這天和往常沒什么兩樣。

他照舊穿衣起床，他找出了一套保暖內(nèi)衣穿上，可是覺得小了許多。在試衣鏡前，他看著日漸隆起的肚楠，不承認也沒辦法，是到了發(fā)福的年紀了。又一個聲音在告訴他，生命那條激情的河也快干涸了。

楊子又套了件羽絨服就去隔壁如芳的臥室。

他拿了鑰匙去開那房間的門。這時分，如芳也會醒的。

楊子又住的這間是書房兼客房，他已經(jīng)八年沒有睡那間臥室了。八年來，他像是一個值夜的伙計，早上拿著鑰匙去打開那扇房門。映入楊子又眼簾的依然是那滿床的黑，那是如芳的頭發(fā)散亂在床第之間。之所以用個“滿床”，一點兒也不夸張。一般人很少見過那樣的頭發(fā)，它有半張床那么長。

楊子又每天早上開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如芳梳理她那緞一樣的絲滑、黛色般黑亮的頭發(fā)。這些年練下來，那長長的頭發(fā)在他這個大男人手中就像女人梳妝一樣順溜。他最喜歡給她梳一條長長的麻花辮子。

但是最近如芳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四十多歲的人了，她的精神越來越失控。不像以前梳好的頭發(fā)幾天都不動，現(xiàn)在她有事沒事的就會把頭發(fā)弄亂，披頭散發(fā)的像個女鬼。楊子又很頭疼。

他這一次下定決心要把她的頭發(fā)剪掉。那年月她那條悠長的辮子不可救藥地牽住了他的心神兒。常蕩得他半夜睡不著。

新婚之夜，當他解開如芳為他而盤起的發(fā)髻，黑發(fā)便飄飛著，在他身上身下飄舞不停，纏得他沒了魂失了魄，他就在那黑絲和雪膚里沉醉了，長醉不醒。

夢醒得有些殘酷。八年前，他剛選上艾草鎮(zhèn)副場長，意氣風發(fā)的那一天，他的五歲的兒子竟然慘遭橫禍，死于車輪之下。兒子在車輪下五官不明、血肉難辨的那一刻，如芳的魂好像也跟著兒子走了，再也沒有能招回來。先是積郁漸深，慢慢就成了精神病，一段日子瘋一段日子呆，當時家里人都說要把她那一頭長發(fā)給剪了，說是送了精神病院也得剪。

他當時不愿意送她到精神病院那樣的地方。

他下決心為她梳理一生，只是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并不是發(fā)纏繞他身而是她的煩惱纏著他一生。

他越來越忙了，他只好在桌上又擺放了兒子生前的照片，這使得如芳坐在那桌前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楊子又家住在“雁家樓”，離街上很近，他已經(jīng)觀察了好一陣子。街上那個蜜絲發(fā)廊里的小老板手藝還不錯，應該能給如芳剪一個合適的發(fā)型。只是不知道人家對如芳有沒有什么顧慮，畢竟如芳的病情在這個小鎮(zhèn)上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兒。

楊子又走進尚語燕的蜜絲發(fā)廊時，尚語燕剛給一個女人燙完頭發(fā)。鏡中的兩個女人都很滿意，尚語燕夸了那個眼角處已無女人柔質(zhì)的老女人幾句，老女人神采煥發(fā)地起身付帳。

這時候尚語燕才正式過來招呼楊子又。

楊子又也算是艾草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物。楊子又在官場上很低調(diào)，不張揚。這跟他的妻子如芳有一定的關系，如芳精神不正常。

尚語燕雖說不熟悉，但也算是個眼熟的人。

她一眼就看出這個男人有些許的拘謹，不像是在風月場上馳騁的行家里手。啟唇露齒輕笑一下問道，您剪發(fā)？

啊，是的。想剪發(fā)。楊子又的頭發(fā)一般都是在街對面的老剃頭師傅那里剪的。

先洗個頭吧。

平常洗頭的事兒一般都是店里的小徒弟的事兒，但今天尚語燕被楊子又眼神里的那份說不清的憂郁給吸引住了，她親自幫他洗發(fā)。當她的手和水一起撫摸他的頭發(fā)時，那種血液貫頂?shù)臏厝崃顥钭佑州p輕的閉上了眼睛。

您坐這兒來！洗完頭尚語燕殷勤地給他拉開一把新的轉(zhuǎn)椅。

他坐了上去。

她很細致地給他理發(fā)，專注的神情像一個資深的理發(fā)師。

慢工出細活，楊子又看著鏡中的自己，精神極了。

這樣每過半月，楊子又就會到蜜絲發(fā)廊找尚語燕給他理發(fā)。直到有一天，他向她聊起自己的目的來。

小尚，有件事情看你能不能幫個忙。他這么叫她，幾次過后，大家就比較熟悉了。

楊場長，你不要這么客氣了。尚語燕對楊子非常有好感，這個男人不溫不火的，一點都不犯嫌。

是這樣的，我妻子的頭發(fā)很長。但是她身體不是太健康，你可能聽說過，她精神不太好，一直在家里休養(yǎng)。我想給她重新剪個發(fā)型，你能到我家里去一下么?

哦，尚語燕沉吟了一下，她聽過如芳的事情，但是她從來沒看到過傳聞中的那個女人。

你要是太忙不方便就不麻煩了。楊子又說。

啊，沒事。我先去看一看吧，您說呢，楊場長。

嗯，也行。明天是禮拜天，我在家等你吧，我家住在雁家樓一區(qū)三0一室。我把我的手機號留給你，你要是有空去的話就給我打電話。你看這樣可以嗎？

好的，楊場長，我明天一定抽空過去看一看。

謝謝你，小尚。

楊子又表情一下子輕松起來，他步履輕捷的走出了蜜絲發(fā)廊。

尚語燕認真地打量著如芳，她梳著長長的滑溜溜的麻花辮，坐在她自己的床邊，桌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把桃木的梳子和一個小男孩的照片。看照片中的孩子有小天那么大吧，這可能就是他們早夭的孩子吧。她的懷里有一個布娃娃，她用手一下一下拍打著它，表情很安然，一點兒也不像個瘋子。

她的辮子誰梳的？尚語燕問道。

我。楊子又簡單地回答著。

尚語燕的眼里一下子充滿著驚訝的問號，時而又變成驚嘆的感嘆號。她的心里一下子認定了，如芳頭上是一根早就過時但見證著一段愛情的麻花辮。

尚語燕忽然間舍不得把那根辮子剪掉了。她看著楊子又說，楊場長，如芳姐梳這樣的辮子最合適了，為什么要剪掉呢？

楊子又的眼里飄過一點心灰，但一晃就很平靜了。這樣歲數(shù)的男人懂得適時的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的病情越來越不穩(wěn)定，時常把頭發(fā)拆散，散開的長頭發(fā)很危險。我現(xiàn)在又太忙，尤其是出差的時候，誰幫她梳理呢。

楊場長，您不在家的時候，我過來幫她梳吧，好嗎？尚語燕沒經(jīng)過任何考慮就說。

這哪能行呢！不行的，她有時候很危險的，再說你店里的生意那么忙，不行的。

楊場長，我真的很喜歡如芳姐的頭發(fā)，很少看到這么漂亮的黑發(fā)了，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喜歡把頭發(fā)漂染成彩色的，沒有了自然的美麗。真的，楊場長，剪掉了很可惜的。說到這里，尚語燕的聲音小了下去。其實她的心里是想著，很少見到這種不離不棄的愛情了。

啊，那，那……楊子又被她說得也有些猶豫。

您就別這、那的了，我是真的覺得她的頭發(fā)好，梳起來才精神，剪了太可惜。尚語燕有些悵然地說。

楊子又和尚語燕對視了一眼。兩個人說不清為什么，眼光連忙逃開。他連忙說，好，好吧，那就麻煩你了，每個月結(jié)一次帳吧。

尚語燕張嘴想說什么，但又什么也沒說，她點了點頭。

尚語燕回到家里。沒有和李明數(shù)提這事兒。李明數(shù)在尚語燕的眼里，大多數(shù)事情根本就不用和他商量。她隔兩天就會去雁家樓為如芳梳頭。一開始如芳很不配合，楊子又就在邊上幫忙，后來，尚語燕把如芳的頭發(fā)當模特似的練著手，盤出各式各樣的發(fā)型，還拿著鏡子給她看。如芳看著鏡中那個整潔煥發(fā)的女人，漸漸的安靜下來，對她不再有敵意了，楊子又連連稱贊她的手藝好。

這一天，楊子又要去總公司開會。要走兩三天。他臨走的時候?qū)ι姓Z燕說，小尚，我要出差幾天，林阿姨會照顧如芳的吃飯。我不在家如芳的情緒有時候會不好，你要是過來的話，梳完頭就離開，不要陪她說話，更不能讓她走出屋子。

尚語燕笑著說，楊場長，這些你都交代過多少次了。你放心去吧，不會出什么事的。倒是你自己在外要多保重呢。

楊子又看了這個關心他的女人一眼，女人也看他。他們突然覺得，時間忽然變得太快了。

楊子又走后，兩個人就用短信聯(lián)系。她的手機短信多了起來，以前都是一些小姐妹發(fā)信息找她打牌，現(xiàn)在幾乎天天都和楊子又發(fā)短信。語氣也逐漸由平淡轉(zhuǎn)為關心和曖昧。尚語燕每一天都覺得心被一條麻花辮似的愛情纏得緊緊的，她想松開它看看零亂的形狀，又害怕那份希冀再也編不緊，那是一個女人對一份真愛的夢想呵。

她敬重楊子又對如芳的那份情，又想去嘗試那樣的一個男人的愛。尚語燕的心情很矛盾。

尚語燕和楊子又沒有想到，第三天就出事了。由于李明數(shù)要進城進一批礦泉水。小天就跟著尚語燕到發(fā)廊里玩了。尚語燕去看如芳的時候，小天哭鬧著要跟著她，她沒有辦法，只好把孩子給帶到了雁家樓。

她沒有想到如芳看到小天的第一眼，就從眼底里冒出驚喜的光來。伸手把手中的娃娃給扔了。

小天露出小孩子到了一個陌生地方的好奇來，他從一個房間竄到另一個房間，如芳就從一個房間跟他到另一個房間?？粗√斓臅r候，如芳的眼里流露出正常女人的溫柔平和。

尚語燕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她想告訴楊子又如芳喜歡小孩子，這樣對癥治療說不定有效果。

她就跑到楊子又的房間里給他發(fā)短信，沒想到楊子又只回了兩個字“危險?。　边€加了兩個感嘆號。

果然，她還沒來得及多想他的意思，隔壁的房間就出事了。她聽到了小天的哭聲。

她連忙沖過去一看，眼前的情況讓她驚叫起來。她看見如芳不知從哪里找出好多小男孩子的衣物，在一件件地往小天身上穿。

她二話沒說上去就把孩子的衣服往下脫，如芳先是一愣，然后執(zhí)著地還要往上穿。她們兩個一個使勁地往下脫，一個搶著要往孩子的身上套，一人一只胳膊地搶著孩子。拉扯間，小天當然是哭著往媽媽這邊掙了，如芳眼看著孩子要失去了，她忽然瘋狂地使勁一拽，就聽見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媽媽，胳膊疼，疼啊……

尚語燕本能地一把推開如芳，孩子的小胳膊卻怎么也抬不起來了。她急得哭了?？墒侨绶甲炖飮\哩咕嚕地鬼叫著過來搶孩子。尚語燕嚇壞了，她什么也顧不上了，抱起小天逃也似地離開房間，飛奔下樓，往醫(yī)院跑。

李明數(shù)接到消息，心急火燎地趕回艾草鎮(zhèn)。在醫(yī)院里看到受了驚嚇的兒子。孩子被醫(yī)生擺弄得嗷嗷直叫。他的喉結(jié)急促地上下滑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結(jié)巴憋得他臉像豬肝似的紫。

尚語燕從沒看過這個“數(shù)不清”生氣時候的樣子，她有些心虛，更不敢說出事情的真相。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把孩子的胳膊拉脫臼了。

李明數(shù)沖她瞪著眼，她便受不了了，坐在那兒生悶氣。男人見她生氣了，脾氣就沒了。從醫(yī)院里出來，忽然聽到有人議論說大街上有個女人瘋了，見孩子就搶，被派出所抓起來了。尚語燕這才想起雁家樓想起如芳，她急死了，不知道該怎么辦，看了一眼李明數(shù)和他懷里的孩子，找個理由讓他們先回家，自己連忙就往派出所跑。

她在派出所看到如芳的時候，她真的像個女鬼，那樣的恐怖，坐在地上，披散開的頭發(fā)上全是混和著泥土的眼淚唾液鼻涕，甚至還有一塊雞屎，一綹綹頭發(fā)有的還壓在了凳子下。

尚語燕沒敢驚動楊子又，把如芳領了回來。派出所的民警把她罵了一頓，說精神病人不送精神病院，在這里擾亂治安。

尚語燕想幫如芳把頭洗凈，然后梳理好。要不晚上楊子又就會回來，這樣的一個如芳，叫她如何向他交待。

可是她拿著梳子還沒碰她，她就瘋了一般又抓又撕，根本不讓她靠近。尚語燕作了幾次努力都不行，于是她也就只能坐在那里，對著如芳，她的樣子很恐怖。這時候，尚語燕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拿把剪刀把她的頭發(fā)剪掉。

李明數(shù)打電話找她，她說在打麻將，晚點回去。李明數(shù)便不敢吱聲了，只說了個“好”，就把電話掛了。

晚上九點多鐘，楊子又回來了。

雖然尚語燕沒有告訴他，但他早就知道了。他看著這兩個女人，眉頭皺了起來，臉色很差。

尚語燕看到他的第一眼，堅持了一天的眼淚立即蓄滿了眼眶，一時間，委屈、內(nèi)疚、傷感，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紛雜的情感一下子糾結(jié)到一起，眼里的內(nèi)容就很豐富。

他長嘆一聲，這是他第一次在第三個人面前嘆息。

她幫他兌好水，看著他為如芳一縷一縷地清洗那糟蹋得不成樣子的長發(fā)。第一次看一個男人為女人如此熟練地梳妝，真希望那個女人是自己！尚語燕為這樣的想法感覺慚愧，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就到另一個窗前，看著夜空，透透氣。

兩個人折騰了半夜，總算是坐下來了。他們的目光只是那么一交匯，女人的眼中已經(jīng)閃起了淚花，那淚影里已經(jīng)可以倒映出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

男人總是理智的，這么多年的自我封閉已經(jīng)讓他學會了克制?？墒悄且豢痰呐藚s控制不住了。她的心已經(jīng)像一個瀕海的山洞，聽得見濤聲。

女人主動地靠近他，撲進他的懷里，說了一句，這些年，你都是怎么過來的……

楊子又的眼里有不屬于他這身份和他這年紀的淚。但他還是抱著了她，他們這個年紀，一切都不想說太多。這個年紀的男人和女人都不適合馬拉松的情感，他們的精力和年紀都消耗不起。

他們都有種對自己現(xiàn)實生活極度的倦，倦到想把對方打散了，搞亂了，糟蹋了……

他們直接而熱烈，他們是那么饑渴地探求著雙方的身體。尚語燕的記憶里有過太多男人的歡愛，卻從來沒有如此全身心的投入。

他們相纏到極度的慵懶，極度的倦。

這個冬天的凌晨。

楊子又習慣性地醒來，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心是那么的生氣勃勃。以往面對沒有任何感覺的妻子，他早已經(jīng)沒了任何性趣。

3

故事到這里差不多就要結(jié)束了。這是一場并不稀奇的婚外戀。楊子又和尚語燕的偷情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們和許多走上這條不歸情路的男女一樣，痛苦著快樂著。

他們之間開始沒有了任何秘密。尚語燕笑著在楊子又的懷里講著李明數(shù)那數(shù)不清的綽號的由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楊子又心里格登一下，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井中的女鬼，披頭散發(fā)，面目全非……他下意識地摟緊了懷中的女人。

你怎么了？女人貓一樣的舔問他。

語燕，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自由了，你愿意和我永永遠遠在一起嗎？我愿意！女人幸福地回答，把頭埋進了他的胸懷里。

昨夜，是又一個冬天的夜晚，就發(fā)生了今天早上不得不說的故事。

夜最深的時刻，楊子又看著床上的如芳。他用那把用了十來年的桃木梳子給她梳著頭發(fā)，如芳今天睡得有些不同與往常，她的臉色泛青，呼吸微弱。她吃了過多的鎮(zhèn)定藥，藥量高到可以置她于死地。

楊子又表情木然地在那里給她梳著頭發(fā)，那把黑發(fā)在他的手里慢慢地變成了美麗的麻花辮。

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完了把梳子放進了口袋。這把桃木梳呵！楊子又背著如芳，他摸到了李明數(shù)家老宅的后院。他看到了那口深井，上面蓋著一個鐵皮蓋，像是一口豎著的棺材。

楊子又把身上漸無溫熱的如芳放到地上，用工具掀開鐵皮蓋的鎖，費力地移開井蓋。他往里張望了一眼，然后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的牙關已經(jīng)咬緊了。他閉了閉眼睛，最后一次抱起如芳……井很深，只傳來撲嗵的一聲水響。

冬夜里，楊子又卻滿臉是汗。他捂住耳朵一陣大喘氣，手往衣袋里下意識地想掏煙。卻是那把桃木梳，他燙手一般的把它也扔進了井里，再也無心思抽煙壓驚，匆忙地把井蓋蓋好。最后四下張望了幾眼，貓著腰離開了老井……

天亮了。

結(jié)巴李明數(shù)如往常一樣地起床了。他推著自行車，拖著個水桶，從家里悄悄地出來。想當初，他爺爺為了把這口泉眼井占為己有而編造了那些鬼故事，沒想到還真唬弄住了鎮(zhèn)上的人。

他家一直都吃著這口井里的水。他代理的那個礦泉水也是來自于老井水的靈感。這井里的水甘甜解渴，一點都不亞于他賣的那些礦泉水。所以他用老井里的水代替著礦泉水去賣，倒也從來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過，連尚語燕都不知道他的這個秘密。

再賣幾年這天然的泉水，就可以風風光光地過一輩子了。

李明數(shù)到了自家的老宅，雖說買了二層小樓的門面房，下面和尚語燕一人一間做生意，上面住人，但是老宅院子自從父母去世后，他就一直鎖著，好幾次尚語燕提出要把它賣掉，他都堅決地搖頭。

到了井前，他剛把車放好，看了一眼沉重的鐵皮井蓋，忽然他的頭皮不由一麻，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個寶貝地方顯然是有人來過了。邊上的草葉有被踐蹋過的跡象，難道……李明數(shù)想起水，這可是他發(fā)家致富的寶貝啊，難道被人發(fā)現(xiàn)了？破壞了？

他慌忙把小桶放下找了個手電筒，回來四處照了照，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他又看了看井里，他看見井里飄散開來的黑頭發(fā)，他立馬嚇得面無人色地大叫：“有鬼，救命啊……”

那是他一生中說得最清楚的一句話。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