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如滴水穿石（組詩四首）

內(nèi)心呈現(xiàn)：劍

我要讓一個身穿白袍的人

住在我的身體里

我要讓他懷劍，如天空懷著日月

大地懷著青山和江河

如果我豪氣逼人，在曠野上

大步行走，那么請原諒

這是住在我身體里的那個

身穿白袍的人，在行走

是他身懷的劍在行走

住在我的身體里

那個懷劍的人，是個簡單的人

從容的人，徒步的人

白衣飄飄，身背芒刺和積雪

他須發(fā)叢生的臉頰

習以為常的沉默和堅忍

讓他懷著的劍

藏得更深，如初孕的母親藏著胎兒

誰都知道血是滾燙的

不容打破缺口，不容揮霍

而他的劍卻渴望豪飲

必須按住它的殺機！

但那個身穿白袍的人

那個懷劍的人，住在我的身體里

我和他，我們一生的努力

一生的隱忍和等待

就是護衛(wèi)這把劍的光芒

讓它靈醒的，如霜如雪的鋒刃

在靜夜，時刻嗚嚶和顫動

畢竟天性難違啊

一把劍，當你從懷里拔出來

如果不能削鐵如泥

不能像江河那樣發(fā)出咆哮請問，

那還是劍嗎？

在祖國的大地上行走

我很高興一個懷劍的人

能住在我的身體里

我很高興能成為這個人和這把劍

共同的知己，和共同的鞘

我很高興，當我最外面的皮膚

被另一把劍戳穿

那股金子般的血，將濺紅

我身體里的那件白袍

面對一條河流

你看這條緩緩流淌的河流

沉寂，喑啞，與大地和山脈

保持著相同的沉默

仿佛它負重蹣跚，仿佛它再也載不動

天上的流云，滿河的

落花、衰草和翻滾的泥沙

甚至它不愿再發(fā)出咆哮

不愿再用激情的頭顱

憤怒撞擊兩岸的沙土和巖石

但我的身體在微微搖晃

水從我的腳踝開始，漸次淹上

我的腿部、腰部和胸部

并且在繼續(xù)沉沒；繼續(xù)搖晃

又漸次淹上我的頸部

讓我探出的頭顱，形單影只

像一只苦命掙扎的浮標

但水底的力量卻在一再提速

一再讓我的腳下踏空

哦，這條我在三十歲渡過的河流

我在四十歲渡過的河流

它究竟在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藏著一把斧頭？

此時我兩眼茫茫，就這樣

被卡在一條河的中央

我苦乞著臉，向前看與向后看

那跳動的岸，都逶迤在相等的距離和

相近的地方

但我卻筋疲力盡

隨時將被淹沒，就像一朵泡沫

隨時將被一個大浪撲滅

你說，我是該原路退回去

還是繼續(xù)向前走呢?……

這就是我正在渡著的那條

中年的河流，而且已

臨近尾聲，而且老之將至

當我在水里微微搖晃

從心里發(fā)出一聲聲吶喊

我知道沒有人能聽見

也沒有一只手，可以從遠處伸過來

將我攙扶和拯救

在巴黎圣母院聆聽鐘聲

??！異鄉(xiāng)的神高高在上

這凌空敲響的鐘聲

不絕如縷，就像敲響天籟

而上帝的那襲白袍

此刻正被一陣突起的風

吹動，那柔軟的棉麻或絲綢

是否仍濺著羔羊的鮮血？

唯有駐足聆聽。唯有把目光

從雕塑中，從燭光中

從圣父圣母受難的壁畫中

抬起來，緩緩地抬起來

直至抬到仰望的高度

只有這樣你才能看見那口鐘

看見那巨大的鐘罩和鐘錘

并看見光芒的銅

從高處普照下來，飄落下來

比任何一場大雨都沉重

我對我的心說：心呵，心呵

從此，請不要再驕傲

不要再諂媚、悲傷和陰暗

走了那么遠的路

穿過那么多或明或暗的河流那么嘈雜

密集的人群

我來到這里，只是為了接受它

醍醐灌頂?shù)恼鹗?/p>

鋪天蓋地的洗滌和滲透

我同時在尋找那個敲鐘人

尋找他天生的丑陋

他丑陋中光焰萬丈的高貴和美德

他笨拙得像青蛙那樣

趴在鐘上，縱情敲打的歡樂

噢，敲鐘，敲鐘

在悲慘的巴黎，黑暗的巴黎

美女如云而聲色犬馬

他就這樣用他的生命在敲

用他的狂野在敲

愛情只剩下這昂貴的鐘聲了

就是要讓所有的人都聽見！

愛情如滴水穿石

我斷定這句詩早已埋藏在我生命的

廢墟之中，然后它獨自翻身

露出崢嶸的一角。我看見它或聽見它

只不過是我看見或聽見

我的傷口在痛，我曾經(jīng)的愛情在痛

就像年邁的柏拉圖一路佝僂著

咳嗽著，從愛菲斯城邦走過

忽然他的眼前光芒一閃

然后便舉起一塊碎片說：看啊，看啊

你們都來看??！這些花紋是早就存在的

是那些泥土，那些腐爛的文字

讓你們迷茫并落入歧途

你聽我隔壁的水依然在滴，在滴

那么空洞響亮，堅韌不拔

但黑夜卻依然彎下它那龐大的脊背

讓這滴水，從黑到黑

從這次睡眠到下次睡眠

就這樣空洞下去，響亮下去

堅韌不拔下去。那聲音無休無止，無始無終

有如一場戰(zhàn)爭被拖入泥潭

噢，這個晚上我又在失眠

這滴水因此被我反復看見和聽見

并讓我反復感到了它的

冰涼，柔韌，和凌遲般的緩慢

在一滴水與另一滴水之間

我只能引頸就戮

就像一只野獸不慎落入陷阱

只能等待獵人的捕殺

愛情難道還會有第二種寫法？

這歡樂和痛苦的源頭

溫存而持久的暴力

沒有人能逃得過它緩慢而柔韌的打擊

就像這滴水，在流淌中既腐蝕

金屬，也腐蝕時間

然后在黑夜悄然滑落

你沉默，你堅硬，即使是塊石頭

也將被它滴得體無完膚

這注定是一個荒涼的夜晚

如同我荒涼的睡眠。在一滴水和另一滴水

之間

在從黑到黑中，我輾轉(zhuǎn)返側(cè)

眼見著四周……雜草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