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浩瀚的大海。歷史又是一條長長的小巷。無論你面朝大海,還是步入小巷,那份碩大,那份厚重,抑或那份綿長,那份深沉,都將會讓你感慨萬千,驚嘆不已。哲學的、社會學的、歷史學的、人類學的等等,各種不同的聲音亦會隨此而起,似一部交響樂,為它而奏。龍彼德先生,就是一位站在歷史之巔與深處的詩人。他騎在歷史的龍背上,以他的《止水》、《大裂谷》、《坐六》吟詠出一曲深蘊哲理與反思,飽滿詩意與張力的千秋回唱。
《止水》以苦難的流動為鑒,大氣磅礴,環(huán)視中外,議論古今。“這兒是生命沉陷的險區(qū)么”,回答這個“凝重而又悲壯”的問題,是“大群勇烈跌入深谷”,是“十萬匹銅奔馬/踏得十萬只飛燕吱哇亂叫/翅影出一片黃色的驚恐”。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類,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萬物,然而人類的殺戳偏偏在利用萬物又踐踏萬物。那個“不愿互相踐踏非得互相踐踏/不忍彼此消耗被迫彼此消耗”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冥冥中牽著苦難的罪惡之手又在哪里?“灰兒灰兒灰兒/耳邊它是慘烈的嘶鳴”。此時,也是只有平日被人視為愚鈍的動物才最明白,深邃的哲理與慘痛的歷史反思,于詩人的筆下血一樣地噴濺出來。
《大裂谷》似一聲驚雷,擲響于世。在“萬物都忍受不了那一聲巨大的痛”中,在被撕裂的地殼中誕生了世界。這本是一個自然分布的問題,但自然氣候與環(huán)境條件的變化,使得居住這個世界的族群多有遷徙。但加快這個歷史裂痕的,還在于天下之分,侵占、割據(jù)、吞并、新立,無數(shù)的行為造成世界的混亂。格斗、殘殺,滅絕人性的種種謀劃及其酷刑,使得“史書本本缺頁”,而“搏殺在海陸同時進行”。“人類想干什么?”詩人在這里不僅是當下的一種姿態(tài),更是拷問歷史與思考未來的一聲吶喊!難道人類在地球上的居住就只能與搏殺并行嗎?乃至這禍害在未來還要殃及星球。人類在這個世界上的角色是什么,詩人非常幽默地說:“人們叫我‘荊棘鳥’/因為我的世界只有荊棘?!边B“河流也拒絕提供任何形式的鏡子/所以不知道自己長的什么模樣。”然而,當撕裂的痛苦與無限的殺戳還在繼續(xù)之時,人類并未就痛苦與殺戳而消沉?!隘偪竦蔫蟾哂孟蛉湛嗵柕牟弊?狂敲的米勒以晚鐘鞭打時間的馬腿”。是的,一切不能沿著歷史的老路再走下去。于是,詩人大膽地對地球說:“啊,大裂谷……/左上手的火炬毀滅一切/右上手的皮鼓創(chuàng)造世界/左下手希望擺脫‘迷惑’/右下手表示不要害怕。”當“挑戰(zhàn)與機會共處一個瞬間”,“痛苦與幸福同駐一枚果核?!比祟惖奈磥恚诖罅压鹊那逍阎?,是“數(shù)不清的顯示在頭頂光環(huán)/說不盡的圍繞在身邊芬芳/回聲從各個星系傳來/與你共舞的是整個宇宙”。光燦的未來,幸福的未來,就是在大分化、大組合的周而復始中建立起來。
與《止水》、《大裂谷》形成一個系列的是長詩《坐六》。面對宇宙,詩人“必須找到一個點把自己定在點上/是當耶酥基督在十字架上為人類贖罪/還是當一尊臥佛在禁欲寂滅中涅槃”?看來詩人是胸有成竹的:“東南西北天地組成一個六面體/我是這個六面體的中心?!?/p>
怎樣看“坐六”,詩人先行“六識”。純潔與粗野,渺小與偉岸,歷史與當下,以及隨時變換著飄飛著的白、黑、黃顏色,細長的眼睫毛有無比的威力,把稱作歷史的一切盡攝其內(nèi),這是眼識。聆聽大地的戰(zhàn)鼓,觸摸高墻的嚴威與楓橋的禪夜,在“兩個耳殼是兩個回音壁”中聆聽歷史又培植歷史,并讓聲音植入深厚的地下,又讓泥土翻轉(zhuǎn)出新的聲音,這是耳識?!霸跀?shù)百上千種氣息中”,詩人聞出幽蘭又未被其香所溺,以“兩孔吸引芳芬的隧道”去分析當下,甄別真劣與清濁,這是鼻識。以龍井新茶之神識當舌識,是詩人獨識之處。敏感,珍貴,它不在唯我獨尊,而在與世共處中靈性與個性的凸顯,那就是“測出空氣的干濕程度/顯示飲水的溫度差異”。浮沉的人海不能就此浮沉,要“不能與任何異物混雜”。富有哲理與辨析之真是舌識?!傲⒂谠?,是一支標桿/坐于江邊,是一尊大佛”,身識的起首就出言不凡。“向前是未來,向后是過去/兩臂翅開又徒然合攏‘成為’一個神秘的圓”。身識在這個小小的又可無限放大的圓中,可捏日月天地,可頤使善男信女,可拗折地平線,這就是神圣般的身識。與以上五識不同的是第六“意識”。美麗與丑惡同在,忠誠與欺詐共存,如果說意識僅是意識,那么,它真的會讓“世界便失去光輝”。如果“神變?nèi)巳俗儷F神人獸難以區(qū)分”,那么意識便將永久地陰沉。在這里詩人并未刻意抒寫缺陷的意識,而是像中國畫設(shè)置意境那樣留下一大塊空白,讓讀者自己在這個“陰沉”與“失去光輝”之中尋覓另一種可能。緊接“六識”的,是“六欲”、“六殛”與“六度”。六欲起始在于六殛,六殛既如上帝見人類貪欲惡泛而用洪水滅世的“賜罰”,又在于人這本性之劣:“東非裂谷是地球上最大的裂谷/可也不及那個貪婪的胃口”。正由此,才生疾,滋憂,產(chǎn)貧,孕惡,見弱。生理上的一切均可克服,病理上的一切也有李時珍和華陀,就是因欲而起之貪:貪床、貪色、貪權(quán)、貪利等等,讓鬼魂結(jié)隊竄出,害人害己,禍及世界,不可救藥?!傲取钡木嗽谟诜瞰I,相對貪欲,人類與世界缺少的就是奉獻。盡管夢想“總是比現(xiàn)實先一步到達”,但自由自覺的最高境界正是“不是籠子尋鳥而是鳥尋籠子”。確實,“年華似水再也無法流回”,但“逆流筑堤”又未嘗不可———以“縮短自己的生命延長人物的生命”,這不僅是文學的形式,更是精神的動力。“將自己的赤裸豎在冰雪里懺悔/只為了將聽者架在烈火上燒烤”。這樣的角色未嘗不可一分為二,當燒烤把烈火變成鋼水,一下融去冰雪,新的蔥綠不就此而誕生了嗎?忍辱的生活照樣別具一面?!霸谥簧頍o援的時刻仍不放棄努力”中,當肉身已被魚叉刺中,在天地之間,在奄奄一息之際,仍要“把它的長寬力和美都展開在老人頭上”,于是,血腥與平靜,殘酷與仁義在跳出生死之界中展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巨大與渺小的對比/年輕與衰邁的對比”。是的,當“轟隆一聲大海被砸開一道傷痕”,也要“寧可被同類掏空囊子不愿被人拖回港口”,“究竟誰是勝者,誰是負者?”不用你猜,忍辱而不屈者是也!那種夢想與未來,也是站在度之上的高調(diào):“孤獨是我的孤獨/豐富是人類的豐富”,“所有的界限都取消了/周天旋轉(zhuǎn)光華閃耀的是/新的秩序?!边@就是詩人吟詠人間的六度,也正是建立在“一切的生命啊/請駕御我這艘殘軀……”的奉獻之上的六度。由此六度而達美的彼岸,善哉,善哉。
詩對世界的態(tài)度,是讓上帝走出語言的世界,讓無限的空間不再有強忍的沉默。從而,讓人與世界重新建立一種生存的關(guān)系,讓詞和語言在創(chuàng)造之鏈上生發(fā)魔力,發(fā)出在這個世上無以替代的聲音。龍彼德的“坐六”系列,或許正在朝著這一方向作著新的努力。尼采曾把他的時代稱為一次巨大的墮落和破碎的時代。說人們?yōu)槊魈旎钪驗楹筇煲呀?jīng)是非??梢傻摹T娙她埍说略谶@里是把尼采的哲思詩化了。“一個個今日太陽/以沖刺的加速度滾下高坡/發(fā)出玻璃般的碎裂聲”。沒有信仰的現(xiàn)狀就是“諸神逃離/世界的黃昏就沉入黑夜”。“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枚贗幣/不僅僅賠掉了信心與意志/還抵押上今天與明天”??梢?,是殘酷的現(xiàn)實造成的。
詩人試圖與鷹對視,是想通過對一個歷史現(xiàn)象的詩意對話,使闡釋和理性的結(jié)論能夠多層面地表達出來,而當我們閱讀《與鷹對視》,特別是重讀《與鷹對視》中最重要的篇章“坐六系列”時,也許就更愿意通過閱讀與理性的思考與分析,讓它更自然地顯示出這種表達和價值取向,作多元的思考與分析。在閱讀中,我們至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對立統(tǒng)一的精神光芒,在詩里行間不停地閃爍,它們是感性與知性的統(tǒng)一,無序與有序的統(tǒng)一,負面與正面的統(tǒng)一和現(xiàn)代與古典的統(tǒng)一。同樣,那些矛盾情境的設(shè)置,多重線索的交替,虛實相生的安排,動靜相間的構(gòu)造,戲劇性沖突的組織,自然形成了“坐六系列”變化多樣的結(jié)構(gòu),以美學的形式與音樂的交響震撼和溝通著讀者。
與鷹對視的思想高翔,正在于對墮落世界的一次精神拯救,對后天相信的一種詩意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