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三題

先生的院子

到鳳凰旅游，只要是愛好文學的人，大都會去看看沈從文的。因為地處湘西大山之中的鳳凰城之所以有名，與沈從文很有些關(guān)系。我這次千里迢迢專程來到鳳凰，就是緣自于沈從文著作的“誘惑”。

鳳凰是沈從文的故鄉(xiāng)，是沈從文的根之所系。當年，沈從文在《鳳凰》一文中曾深情地寫道：“一個好事的人，若從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尋找，一定可以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名叫‘鎮(zhèn)竿’的小點。”“鎮(zhèn)竿”就是鳳凰的古稱。

走過鳳凰古城東北城墻下石砌的拱門，眼前就是連通城內(nèi)的中營街。寬約4米的街道全部由青石塊鋪成，由于年深日久，街面已經(jīng)被踩得非常光滑。沈從文的故居就座落在中營街10號。

這是一座典型的湘西四合小院。院子的四周用火磚封砌而成，不高的門楣上掛著寫有“沈從文故居”五個大字的匾額，是著名書畫家黃苗子的手筆。據(jù)導游介紹，沈從文的祖父沈宏富曾是湘軍中的一員驍將，獲得過提督軍銜，并出任過云南昭通的鎮(zhèn)守使與貴州提督等要職。這座四合小院就是沈從文的祖父于清同治五年（1866年）購買了一座舊民宅后拆除重建的。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也是年少從軍，并曾參與和組織過推翻清王朝的起義。后來由于起義失敗，清王朝對這一帶進行了血腥的鎮(zhèn)壓，沈從文的父親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家道從此一落千丈。而后的幾十年里這座小院幾易其主，再加上年久失修，已經(jīng)到了破舊不堪的地步。直到1988年沈從文已成為世界著名的大作家后，這座四合小院才由縣政府購回，并撥出?？钸M行了修繕，現(xiàn)在已作為省級文保單位向游人開放。據(jù)說當年沈從文在世時，鳳凰縣曾派人專程前往北京征求他對修復故居的意見，沈從文卻什么要求也不肯提，只是一個勁地說：儉樸為好，儉樸為好。

跨過高高的門檻，走進先生的小院，我似乎也走進了與門外那喧囂的市聲截然不同的心情：沉靜。這座一層三進的小院子，占地面積約有400平方米，卻有正房、廂房和前房共11間。而且在院子的中間還有一個50平方米大小、用紅砂石塊鋪砌的小天井。透過被歲月滌蕩得有些暗淡的花窗，可以看到小小的天井里，擺放著一個很大的太平缸，而缸的旁邊則是一片青翠欲滴的花草。小院里的游客不是很多，而且大家也都是靜靜的，似乎都在心里默默地感受著一代文學大師心中最初的那份美麗。

參觀是從前房開始的。在前房中屋的正堂掛著沈從文先生的素描畫像。畫像極為傳神，和藹的笑容、慈祥的目光，據(jù)介紹，這幅畫像是沈從文的外甥女親筆所繪。前房靠右側(cè)的一間是專門陳列并出售沈從文先生各種版本的著作和有關(guān)鳳凰縣歷史文化的圖書，而靠左側(cè)的一間以及與廂房、正房連通起來的各個房間則陳列著沈從文先生各種遺物、遺照和遺稿等。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在這些地方我都是匆匆而過，但是在正房靠左邊的小屋里，我卻徘徊了很久。因為1902年12月28日沈從文就出生在這里，并在這里度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簡陋的故居簡陋的擺設。在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里，靠墻的一角是一張窄窄的木床和一個矮矮的書柜，靠窗的地方是一張古老得簡直就像歷史的書桌，而在書桌的旁邊則是一把許多地方都用繩線纏繞過的破舊的藤躺椅。據(jù)介紹，其中那張書桌和那把藤躺椅是沈從文先生生前曾經(jīng)用過的，而且是在沈從文先生去世后從遙遠的北京運來的。但是，就是在這張簡陋的書桌上，沈從文先生創(chuàng)作出了聞名世界的《邊城》和《中國歷代服飾研究》；也就是這張破舊的藤躺椅，為沈從文先生承載了幾十年的憂郁與迷惘。

人們常說，每一個作家都有一個心靈的故鄉(xiāng)，以讓他營造夢幻，寄托情感。在沈從文先生的自傳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少他對家鄉(xiāng)鳳凰的回憶，卻很少發(fā)現(xiàn)他對生他養(yǎng)他故居的記述。在大家的印象里，他似乎對這個四合小院并沒有太大的興趣。那么，沈從文童年時的興趣又在哪里呢？答案顯然就在沈從文先生的自述中?！拔易约嚎傄詾樽x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有什么稀奇。最稀奇的是那一些人，他們在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么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么刀得燒紅時在水里一淬方能堅硬……”“新學校臨近高山，校屋前后各處是大樹……到這學校我仍然什么也沒學得，字也沒認得多少，可是我們學會了爬樹?！鲯x一棵合抱大梧桐樹，看誰首先爬到頂。”正是緣于父輩血液中的叛逆基因和一個孩子對大自然的好奇心，童年時的沈從文就是這樣一次次逃出小院、逃出學校。盡管他曾無數(shù)次付出被父親痛打和被老師鞭笞的代價，但他始終毫不悔改。甚至他被父親罰跪在小院的天井中時，他的頭腦里卻仍然是“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jīng)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了?！?917年夏末，因家道中落，加上沈從文死活不肯再進學校念書，無可奈何的母親只好同意小學才畢業(yè)、年僅15歲的沈從文離開家鄉(xiāng)，以補充兵員的名義參加了湘西的土著部隊。從此沈從文先后輾轉(zhuǎn)于湖南的沅、澧、酉水流域謀生，而當?shù)仄嫣刭|(zhì)樸的風俗民情又極大地影響和誘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于是在1922年的初秋，沈從文只身來到北京，開始了他終身從文的艱苦生涯。

走出沈從文的故居，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既惆悵又欣慰的感覺：惆悵的是馬上就要離開先生的故鄉(xiāng)鳳凰了，不知自己什么時候還能再來這里接受先生的教誨；欣慰的是當年先生終于走出了這座小院，并從這里走向中國，最終走向了世界。

不老的沱江

拜謁沈從文先生，是在一個深秋的清晨。

從居住了一夜的吊腳樓出來，下到虹橋底后向右拐個彎，我便來到了清澈見底的沱江邊。江面上的霧氣還沒有完全散去，近處一字排開的吊腳樓，遠處黛色的山巒，都在這種霧氣中沉浮、移動。早起的苗族婦女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聚在沱江邊洗起了衣服，連綿不斷的搗衣聲貼著水面飄向遠方，一時間，我仿佛通過時光隧道走進了唐詩宋詞的意境。

就在這樣一種不知今年何年、今夕何夕的恍兮惚兮的感覺陪伴下，我順著逶迤流淌的沱江一路走下去，不知不覺間便來到了位于聽濤山下的沈從文墓地。沒有任何的門樓裝飾，也沒有一塊像樣的指引牌匾。只有路邊的石壁上刻著所謂“養(yǎng)性主人”所題的“聽濤”兩字，還有民國傀儡總統(tǒng)黎元洪所題的“興廢周知”四個字。沿著一條用青石板砌成的小徑拾級而上，不到百米的一個拐彎處立著一塊高約5尺的石碑，碑上刻有“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兩行豎文。我知道，這塊碑是沈從文的表侄、著名畫家黃永玉夫婦所立，碑上的字是黃永玉親筆所題，碑文則出自沈從文自己的著述。再往上走二三十米，我便來到了沈從文的墓地前。

盡管事先通過各種文字，我對沈從文墓地的簡單和樸素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是真的走到跟前，我還是為沈從文墓地的簡陋與狹小而感到震驚。沒有凸起的墳土，也沒有任何的人工雕飾，大約僅三四平方米的平地上，只有一塊不規(guī)則的天然巨石肅然矗立，成為沈從文墓地的標志。這塊石頭雖然被人們稱之為五彩石，但在我看來其實只不過是聽濤山里常見的沒有經(jīng)過任何雕琢的有些自然紋理的山石罷了。石頭正面是臨摹沈從文的手跡，刻著先生的自白：“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庇蒙驈奈淖约旱倪@段自白作為墓志銘，顯然是對沈從文作品精神取向最準確的把握了。背面是沈從文的姨妹、美國耶魯大學張允和教授撰書、侄女婿劉煥素教授鐫刻的挽聯(lián)：“小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蓖炻?lián)中暗藏了“從文讓人”的意思。這樣的碑文，寓意實在深遠。

扶青松而覽蒼山，臨流水而聽驚濤，我不知道沈從文墓地的設計出自誰手，但可以肯定它是一件匠心獨具的杰作。據(jù)資料記載，1982年，劫后余生的沈從文攜夫人張兆和重返湘西。此次故鄉(xiāng)之行，沈從文在聽濤山下親自為自己選擇了這塊面對沱江的墓地。顯然，當時的沈從文已經(jīng)想到了自己的死，但即使死，沈從文也要守望著這條教他認識美、學會思索的流水。當年15歲的沈從文就是沿著這條沱江走出鳳凰的；而71年后，他化成一捧灰，由他的夫人張兆和捧回來，一半埋在了聽濤山上的那塊巨石下，一半則撒在了曾經(jīng)印滿了他15年少小足跡的這條沱江里。沈從文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表白：“我情感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離。我受業(yè)的學校，可以說永遠在水邊。我學會思索，我認識美，理解人生，水對我有極大關(guān)系?！笨梢哉f沈從文一生對水始終充滿了依戀，水也成了沈從文筆底不竭的靈感的源泉。一條奔騰不息的沱江，柔美、清澈、恬靜，充滿著寬容的生命意味，也成就了沈從文柔和大度的人生。

沈從文是一位世界級的文學大師。1988年若不是他因心臟病猝發(fā)而突然故去，是極有可能贏得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的。但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寫出《邊城》《丈夫》《長河》《湘行散記》等代表作的大作家，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在我國出版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上，竟然沒有他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席位；就是這樣一位曾經(jīng)一生著述達1000多萬字被譽為高產(chǎn)的作家，解放后居然沒有一部文學新作問世。1949年，由于預感到即將到來的新社會對自己所抱的政治態(tài)度的差異，沈從文選擇了用刀片割腕自殺，幸虧被他的大兒子發(fā)現(xiàn)而救下。隨后他被安排到了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從此不得不向他心中苦苦依戀著的繆斯告別。離開了喧囂的文壇，選擇了一生一世獨守文物庫房，沈從文當時內(nèi)心的痛苦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但是他在痛苦中學會了拒絕，學會了放棄，學會了守候孤寂。尼采說：“自從我放棄了尋找，我就學會了找到?！笔甑墓艔R青燈，沈從文的研究成果《龍鳳藝術(shù)》《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等陸續(xù)出版。此后，他開始著手周恩來總理親自決定編寫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的研究編寫工作。就在文稿已經(jīng)成型，樣書即將送審之際，“文革”爆發(fā)了。8次抄家，幾年積累下來的資料毀于一旦，沈從文重新被打入了冷宮。他被安排去打掃歷史博物館的女廁所，對此沈從文曾自嘲說：“這是造反派領(lǐng)導、革命小將對我的信任，雖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969年11月，沈從文又被下放到湖北咸寧的“五七”干校。白天是種菜、養(yǎng)豬等繁重的體力勞動，晚上沈從文則就著煤油燈仍然堅持著自己的研究。在沒有任何資料的條件下，沈從文硬是憑著他超人的記憶，寫完了20多萬字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此書一面世，便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并獲得學術(shù)界的一致好評。

生也默默，死也默默。站在沈從文墓地前，我難以不去思考這位偉大作家一生所走過的人生旅程，是痛苦，是磨難，是煎熬？還是克制，是無奈，是妥協(xié)？一生處在風起云涌的政治旋渦中，面對許多突如其來的重大打擊，沈從文表面上始終顯得異常的平靜，但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又有誰能夠體察呢？1995年8月23日，張兆和在《從文家書》的后記中寫到：“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越是從爛紙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遺作，哪怕是零散的，有頭無尾的，就越覺斯人可貴。太晚了！為什么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p>

張兆和的遺憾既是她個人的遺憾，也是一個時代的遺憾。但是，歷史畢竟是公正的，它不會因為一個時期的扭曲而改變了它最終的發(fā)展方向。記得解放后，沈從文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為他出版的一本作品選中，他在自己所寫的序言里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和我的讀者都行將老去?！睍r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沈從文當年這句傷感的預言并沒有應驗。他根本沒有想到，盡管白云蒼狗，歲月匆匆，然而他的作品和他的讀者都仍然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就像眼前這默默流淌的沱江，川流不息，長生不老。

想到了這一點，我來時原沉積在心底的所有郁悶頓時完全得以釋然。

尋找翠翠

到鳳凰去旅游，我主要是沖著作家沈從文去的，是沖著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去的，尤其是沖著《邊城》里的那個“一雙眸子清亮如水晶，天真活潑儼然如一只小獸物”的翠翠去的。因為我知道，凡是讀過《邊城》的人，心里都裝著一個翠翠。但是與許許多多的游人一樣，到了鳳凰我才知道，其實邊城并不在鳳凰，翠翠也并不在鳳凰，它們都在那個離鳳凰約一百多公里遠的小鎮(zhèn)上，這個小鎮(zhèn)名叫茶峒。于是，在參觀了沈從文的故居和拜謁了沈從文的墓地后，我就有了事先并沒有列入計劃的茶峒之行。

茶峒原名茶洞，因沈從文在《邊城》一書中將“洞”改為“峒”，后人就一直沿用了下來。茶峒鎮(zhèn)現(xiàn)為湖南省吉首自治州的花垣縣所管轄，位于湘黔渝三省交接處，素有“一腳踏三省”之稱，所以很早以前就被人稱為“邊城”。據(jù)說在古代，有人在四川的秀山縣（如今已劃歸重慶市）殺了人，只要趟過酉水河，進入湖南的境內(nèi)就沒事了。地理的邊緣性，再加上這里又是漢族、苗族、土家族居住的交會處和高山與平原的銜接處，從而使得茶峒具備了歷史、文化、經(jīng)濟乃至人性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這里自然景觀美麗、幽靜，有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和古樸的民風民俗。特別是文學大師沈從文在名篇，《邊城》中把茶峒優(yōu)美的風景、獨特的民俗和淳樸的人情等融為一體，勾畫出一幅令人神往的田園牧歌般的邊城風貌后，在國內(nèi)外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但是前些年由于交通的不便與宣傳的不到位，更由于這幾年鳳凰旅游的強勢運作，使得不少人和我一樣，誤把鳳凰當成了邊城，而真正的邊城茶峒則“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錯過了不少的發(fā)展機遇，這顯然是相當可惜的一件事情。

“由四川過湖南，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這是沈從文小說《邊城》開篇的第一段文字。說實話，在從鳳凰去茶峒的班車上，我的腦海里反復涌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幅比較單一甚至是比較蒼涼的圖景。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原本想象中蜿蜒崎嶇的山道已被取直拓寬，尤其是當汽車駛進茶峒古鎮(zhèn)時，一條寬敞的“從文大道”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大道兩旁矗立起不少的新房。一問才知道，近幾年花垣縣借鑒鳳凰城開發(fā)的經(jīng)驗，在報經(jīng)上級批準將茶峒鎮(zhèn)正式改名為邊城鎮(zhèn)后，加大投入，突出特色，積極打造邊城文化品牌，促進了當?shù)芈糜问袌龅呐d旺，取得了較好的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

因為我是奔著翠翠來的，所以下了車我并沒有聽從同車人的建議，去新建好的邊城廣場與邊城公園走走，而是直奔酉水河而去，因為我知道翠翠就在那邊的渡口等我。

穿過并不寬敞的街道，轉(zhuǎn)過一個彎，我的眼睛頓時一亮。應該就是這里了。蒼翠的山巒，清澈的河流，一半在水一半在岸的吊腳樓，斜暉下用竹纜（現(xiàn)在用的是鋼纜）拉渡的方頭渡船———沈從文在《邊城》中所描繪的景象都一一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只是從高處望去，沈先生在書里所寫到的“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筑城”的氣勢已很難尋覓，尤其是“城墻如一條長蛇”的場景也不復存在了。

下到渡口，只見旁邊的摩崖上刻著兩個一米見方的大字“邊城”，下鐫“沈從文”三個小字。由于從勾勒和鐫工上都看不出沈從文書法的神韻，心中便以為是旁人從沈先生的手稿中臨摹的。這時剛好一艘擺渡船從對岸緩緩駛來，駕渡的也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但是要比翠翠的爺爺年輕許多。明明知道翠翠不可能在船上，但是我還是向船上下來的乘客問起了翠翠。

“翠翠？”一個乘客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翠翠已到廣東去打工了?！迸赃叺囊粋€小青年更是把頭一歪：“翠翠早就到城里去坐臺了?！痹诖蠹业囊黄β曋?，一位好心的游客給我指了指，我才發(fā)現(xiàn)翠翠原來就立在離渡口不遠處的沙洲島上。這是一尊漢白玉雕像，據(jù)說是由著名畫家黃永玉親自設計的。遠遠望去，沙洲島猶如一只巨大的渡船，翠翠和她身邊的大黃狗正屹立在船尾翹首期盼，仿佛在靜等著心上人的歸來———這美麗、憂傷的畫面再現(xiàn)了小說《邊城》的永久魅力，也無疑將成為每個到過茶峒的人的腦海里一幅永遠抹不去的剪影。我想，這應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也值得社會學家認真研究的現(xiàn)象。世界上有不少的地方是因為有一個偉人的存在而聲名遠播的，但卻很少有像茶峒這樣的地方，是因為一個并不曲折的沒有結(jié)果的愛情故事、一位故事中的淳樸女孩而讓無數(shù)人朝思暮想，流連忘返的。這其中的原因也許正像作家祝勇所說：“翠翠是典型的中國式夢境的產(chǎn)物。她容納了民間中國對于自然、人性、愛情與生命的本質(zhì)看法。”是的，翠翠是那么美好，正因為在她的身上集中了人世間最珍貴的美，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的人不遠千里、跋山涉水前來尋找翠翠。如果《邊城》里的翠翠真的像剛才那兩個乘客所開的玩笑那樣，被現(xiàn)代社會琳瑯滿目的物質(zhì)所誘惑，跑到城里去打工甚至坐了臺，那么她還會是那個令人浮想的純真而可愛的姑娘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我相信誰也不會到勞動密集型工廠的流水線上或是燈紅酒綠的夜總會里去尋找翠翠的。

翠翠是美麗的，然而翠翠又是悲哀的。誰都知道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殉情而死了，她相依為命的爺爺也已老去了，一心愛著她的天保為她“淹壞了”，而她癡癡愛著的儺送卻遠走他鄉(xiāng)，遲遲不見歸來。說實話，《邊城》我已不知讀過多少遍，但每讀一次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傷感。此刻，當我終于圓了自己多年的愿望但又即將與翠翠告別之際，我心中久久喑啞的一根弦遽然又被撥響。我忍不住在心里大聲問道：翠翠，你已經(jīng)等了將近一個世紀了，難道你還將這樣永遠等下去嗎？顯然，翠翠并沒有聽到我的呼喚，她仍然是那樣站立著，癡癡地眺望著遠方，等待著“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來的年青人”。

那么，那個年青人究竟會不會回來呢？恍惚中，我似乎又隱隱聽到了沈從文說的那句話：“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我的心中悚然一驚，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矩熅?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