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1

大年三十，絲雨在臥室里依窗而立。這是絲雨的新家，三房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絲雨擁有這間寬敞的臥室，理應(yīng)心安理得了，但絲雨感到這僅僅是自己肉體的寓所，絲雨的心仿佛不在這里。

絲雨透過玻璃觀街景。街上的行人寥若晨星。窗子下邊是一排白雪覆蓋的綠化帶。斜對面是尖尖的教堂，絲雨經(jīng)?？吹叫沤痰娜藗冞M進出出，正點時還可以聽到悠揚的報鐘聲。

絲雨新家和教堂之間隔著一條馬路和一條護城河。馬路雖不寬闊，但從東到西橫貫整個N市；河道狹長，河水深綠，是N市的母親河。從絲雨新家出發(fā)，乘公交車向東三站路是絲雨爸爸的家，向西四站路是絲雨外婆的家?，F(xiàn)在，街燈亮了起來，在這除夕之夜的雨雪中，黃色的光暈和著這銀色的雪花，熱熱鬧鬧地飛舞起來。

“絲雨，你好了嗎？抓緊時間吃飯去！”絲雨聽見媽媽的叫聲，從觀街景的靜思中驚醒過來。她急忙對著鏡子照了照，抓住羽絨衣的邊角，挺了挺身，隆起的胸部顯了出來。她的身高已超過了媽媽。明天，她又將大一歲，高中就要畢業(yè)了。

“絲雨，請你準(zhǔn)時一點！”媽媽似乎生氣了。絲雨沒有應(yīng)答。絲雨從臥室里跑出來，看見媽媽，依然沒有說話。

“絲雨，第一次到你柳伯伯家吃年夜飯，要準(zhǔn)時。柳伯伯已經(jīng)在樓下等你好久了。伯伯家人多，又傳統(tǒng)，你嘴要勤，千萬不要沉默不語，像你爸，三榔頭敲不出一個屁來！”

媽媽一面拉著絲雨下樓梯，一面嘮叨著，希望絲雨對新爸爸親熱一點。

絲雨與往常一樣，不想理媽媽。她覺得自從媽媽嫁了新爸爸之后，變了一個人，變得更加虛榮和做作。同時，對自己也不如以前那么關(guān)心和體貼了。絲雨體會到這個新家并不讓她愉快，明明是自己的家，卻又不像自己的家，親情里面總有一層透明的、看不見的膜隔著。

“十八九歲的人了，個性脾氣也得改一改，好像不像，臭脾氣也會像你爸！”媽媽又嘮叨了一句。

“個性脾氣也是你們造的，我有什么辦法？你覺得我多余，就別帶我去！”絲雨頂撞了一句。

“好好，大年三十，我不跟你計較?！眿寢屨f。

是啊，大年三十應(yīng)當(dāng)充滿節(jié)日的氣氛，歡歡喜喜的，為何這般憂傷呢？是天不作美吧，綠花帶樹葉子上都掛滿了冰冷的雪花和淚珠呢。絲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絲雨和媽媽冒著雨雪，穿過綠花帶，跳上柳伯伯的小車。

“絲雨，冷不冷？”柳伯伯關(guān)切地問。

絲雨沒出聲，搖搖頭。媽媽用眼珠子白了她一眼，絲雨也回敬了媽媽一眼。

絲雨覺得媽媽跟柳伯伯結(jié)婚是理所當(dāng)然的。柳伯伯對自己也不錯，給絲雨做早飯，送絲雨去上學(xué)，但總有某種隱隱的隔閡。柳伯伯待自己的女兒，那股親熱勁，既讓她妒忌，又讓她惡心。這么大的姑娘了，還跟爸爸摟摟抱抱，像什么樣子呢！絲雨回憶，爸爸從來沒有這樣過。

絲雨在小車上憂傷了片刻，也就到了柳爺爺?shù)募摇?/p>

絲雨躡手躡腳，跟著媽媽走進柳家爺爺?shù)奈葑印?/p>

絲雨一瞧，傻眼了。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人歡聚一堂吃年夜飯？客廳里放滿了桌椅板凳，擠滿了人。男女老少，聲音嘈雜。媽媽領(lǐng)著絲雨，給那些面熟的、陌生的、半生不熟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伯伯伯母、姑姑姑父，還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等等介紹了一番。

絲雨沒心思記住這些。

絲雨尷尬，不知哪里坐下，哪里擱腳。絲雨明顯感到，要融入這樣一個大家庭是多么困難。絲雨在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希望早點吃飯，早點回家，早點鉆進自己的窩里，靜悄悄地一個人呆著。

媽媽忙著與別人說話。絲雨在孩子們旁邊站著看電視，等吃飯。

年夜飯擺了三桌，絲雨照理應(yīng)該坐在孩子們那一桌，但憂郁的絲雨沒去，她坐在媽媽的身旁。

客廳里人聲鼎沸，燈火輝煌。作為新客，柳家待她很客氣，不停說：“絲雨，你吃，喜歡吃什么自己揀！”但絲雨覺得這聲音非常陌生。不管公雞、母雞啼得多么熱鬧，絲雨總覺得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可憐的、顫抖的小雞。絲雨真的不知道。絲雨又陷入了沉默與憂郁之中。那些陌生而異樣的目光，仿佛都在說，“一只拖油瓶！”這喜慶的日子和氣氛仿佛都因為她給破壞了。

媽媽看著絲雨又發(fā)呆了，很不滿意，但又不好發(fā)作。柳伯伯見狀，趁剛上來的一盆全雞，站起來用力割一只雞大腿，又大聲說：“伯伯知道雞大腿是絲雨最喜歡吃的！”絲雨沒響，當(dāng)柳伯伯用筷子揀起那只油亮的雞大腿，朝絲雨這邊送來時，沒聲音的絲雨突然大聲喊叫起來：“不要！不要！”絲雨將自己的筷子把雞大腿推了過去。一來一去，雞大腿滑落下來，像一枚啞彈，投進油里，飛濺出的油水，弄得桌子椅子、手上衣上一塌糊涂。

孩子們一陣尖叫，大人個個圓睜著眼，之后，陷入一片沉寂。

絲雨渾身燥熱，媽媽目光刺眼。“又闖禍了，敗壞了年夜飯的氣氛。”絲雨在心里說。

老奶奶慢條斯理地說：“節(jié)頭節(jié)面，不孝敬自家父母，硬去孝敬人家的女兒作啥！”

柳伯伯說：“哪里的話！絲雨……本就不想來，是我硬把她請來的！”

雞腿事件過后，絲雨更沒有心情吃東西了，她佯裝身體不適，悄悄地離開了座位，躲到墻角邊的一個沙發(fā)上坐著。

絲雨想，自己的命真苦，這一輩子沒有得到過愛。爸爸拋棄了她，媽媽雖好，但自從有了新家，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每次絲雨與爸爸見面，爸爸總要問，新家可好，絲雨嘴里不說，但那張臉，誰見了都會傷心，仿佛有許多難言之隱滿得快要溢出來似的。但爸爸問：“新爸爸待你可好？”絲雨機器人似地回答：“好?！卑职钟謫枺骸皨寢屌c從前一樣？”絲雨也機械地回答：“好?！钡职謴慕z雨麻木而又探詢的目光中得知，絲雨隱瞞著某些東西。絲雨不想言說，說了又有何用？這些苦水只有絲雨自個兒知曉。

絲雨深知柳伯伯待她好，但這一切又是多么不自然。媽媽要求絲雨對伯伯親熱些，多叫叫他，多說好話，不要板著臉，像欠了你什么似的。媽媽說得對，但絲雨始終不習(xí)慣。絲雨沒按媽媽的意思做。媽媽很生氣。伯伯在的時候，眉飛色舞，陪他笑，活得不知有多累多苦。伯伯一出門，媽媽的臉全變了，沒事尋事，把絲雨罵個夠。罵絲雨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罵絲雨沒有良心，不知好歹，養(yǎng)她不如養(yǎng)一條狗，狗還懂得知恩圖報。那兇巴巴的樣子好像絲雨不是她親生的一樣。

有時絲雨好好地在做作業(yè)，也會被媽媽罵。絲雨被罵得云里霧里，沒頭沒腦。絲雨只好委屈地流淚。有時淚還不能流呢，得偷偷地流，暗暗地流，伯伯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流，背著他們流。

絲雨回憶，媽媽還沒有再嫁時，那段日子最開心、最快樂。雖然，家已不是完整的家，但回到家里，總有家的感覺，有啥說啥，自由自在，輕輕松松。媽媽愛她，她也愛媽媽?，F(xiàn)在，房子舒適了，家具時尚了，但絲雨寧愿回到原來的房子去。

有段時間，伯伯媽媽和絲雨三者關(guān)系很緊張。絲雨每天回家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好像得了嚴(yán)重的心理恐懼癥，絲雨還悄悄地找過心理醫(yī)生，但不管用。絲雨快要瘋了，再也沉不住氣，讀書的成績像蹦極一樣下跌。經(jīng)過多日苦思冥想，終于向媽媽提出要求：寄讀！離家遠一些。

絲雨非要這樣做，否則書不讀，家也不回了。絲雨對媽媽解釋說，這樣既為了照顧全家的心情，又為了她讀好書。

媽媽大吃一驚，是不是神經(jīng)有毛病了。快要高考，這么好的條件不住，居然還提出要寄讀，柳伯伯辛辛苦苦地為她燒早餐，送學(xué)校，她從來不說聲謝謝。這孩子真是沒有良心啊。

絲雨坐在被眾人遺忘的角落里。她看了看手表，時間還這么早！按照柳家的習(xí)慣，除夕夜必等到午夜十二點，包了餃子，吃了之后才能散伙。

媽媽應(yīng)和著同輩、長輩，一時忘了身邊的女兒。許久，她發(fā)現(xiàn)絲雨躲在角落里想心事。媽媽對眾人解釋說：“這孩子內(nèi)向得要命，個性孤僻，不愛說話，像她爸爸?！痹捯怀隹隈R上又覺得在這個場面提前夫，不合時宜。便起身來到絲雨這邊，柔聲柔氣地說：“絲雨，你覺得這里不習(xí)慣，你就自個兒到外婆家去吃年夜好了?！?/p>

絲雨聽著，抓了一下自己蓬松的頭發(fā)，心里一陣難過，但即刻又掠過一絲喜悅。她點點頭。絲雨起身要走，媽媽一把拉住她，好像還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同她交待。媽媽說：“快給柳伯伯說一聲，給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打個招呼！”這是絲雨最頭痛的事情，但無奈這是一定要做的，就像某種交易，簽了字之后，才可以離開。

2

除夕之夜，出租車司機都回家過年了。絲雨在街頭等，半天不見出租車過來。

偶爾來了一輛，像一枚紅色的箭從絲雨的身邊飛過。絲雨空招了一回手。柳伯伯說過，要送絲雨到外婆家，但絲雨不要，她不想麻煩別人。

又來了一輛，絲雨老遠地再次招起手，出租車仍無意停下。絲雨的腦子嗡嗡作響，不順心，樣樣都不順心，干嘛出租車對自己也無情無義呢！

夜冷清得出奇，遠處有隱約的爆竹聲，像瘋狗快要斷氣似地傳到絲雨的耳朵里來。絲雨不想再等下去，慢慢地徒步走向外婆家。

然而，無心插柳柳成蔭，剛走了幾步，一輛出租車自動地在絲雨身旁停下來，樣子像要綁架她似的。絲雨打了一個寒戰(zhàn)。司機探出頭問：“小妹妹，打的嗎？”聲音陰森可怕，絲雨細嫩的肌肉起了許多雞皮疙瘩。絲雨進退兩難之間，車門被推開了，絲雨只好順勢坐了進去。

“上那兒？”

“河西新村。”

“大年三十，不在家里吃年夜飯，還上哪兒去呀？”

絲雨聽司機這么啰嗦，本能地心煩，口沒作答，心里尋思：是啊，除夕之夜我打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是我的家呢？

轉(zhuǎn)眼間，外婆家到了。司機借口過節(jié)，乞求多給他一點錢。絲雨沒多說，給了他雙倍的車費。

這是一條熟悉的路，這是一道熟悉的樓梯，四樓就是外婆的家。絲雨敲了敲外婆家的門。這門多親切呀，絲雨小時候在這門里門外玩；絲雨長大了，家里有事情，風(fēng)風(fēng)雨雨，進了這門，就像進一個安全的避難所。

門里邊傳來外婆親切而又沙啞的聲音：“誰呀？絲雨嗎？”多么熟悉的聲音呢，在這樣的日子里，聽到這樣的聲音，絲雨快要爆出眼淚來了。絲雨沒回答，外婆窸窣聲已貼在門上，且本能地在貓兒眼上看了看絲雨。門開了。外婆驚喜地說道：“快快，絲雨，你來了，你來了，外婆高興得快要落淚了?！?/p>

絲雨朝客廳里一瞧，外公、舅舅、舅媽，還有妹妹都在。絲雨進來，舅舅、舅媽一齊站起來，像歡迎重要客人似的。絲雨在餐桌空位上坐下。外公外婆還有舅舅舅媽那過分親熱的樣子，仿佛把她當(dāng)外人一樣看待。她們看著絲雨，好像不認(rèn)識她似的。絲雨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快吃點東西，快，快！”外婆說。

絲雨看見焦鹽蝦，正要提起筷去挾，猛地又放下不吃了。她想起，以往幾年，總是與爸爸、媽媽坐在一起，即使媽媽爸爸離婚后，到外婆家吃年夜飯，也是媽媽挾給她焦鹽蝦。可現(xiàn)在，現(xiàn)在呢？她們都到哪兒去了？人家的孩子團團圓圓，我為什么要這般孤單呢？

絲雨的淚水暢流不息。

屋子里靜悄悄。沒有人再說一句話，也沒有人吃東西。不懂事的表妹也睜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絲雨姐姐流淚。平時最愛說笑的舅舅也悄然無聲。

大家都在想，桌子椅子在想，整個屋子都在想。大家都想說，桌子椅子也想說，整個屋子都想說。因為，就是這個屋子，媽媽、外婆、舅舅商量爸爸的事情，緊接著，爸爸出大事了；也是這個屋子，媽媽、舅舅與爸爸、爺爺為離婚的事情，誰對誰錯和財產(chǎn)分割，大吵大鬧，絲雨和她外婆躲在屋子里偷聽。

“絲雨啊，如今你是大人了，想的事情自然也多了，這一切都是你爸爸造成的！———這個花心大蘿卜，害得一家人妻離子散！”外婆說著，兩只眼珠子對著絲雨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

絲雨聽了這話，索性伏在桌子上抽泣起來。外公看不下去，到里間去了，舅舅對外婆哼了一句：“這大年三十，提那臭事干嗎？”

絲雨抬起濕潤的眼睛看了看發(fā)胖的舅舅，然后，又埋下頭去。

是啊，爸爸太壞了，還有那個勾引爸爸的白骨精。不是爸爸外邊有女人，爸爸媽媽怎么會離婚呢。

爸爸有女人是事實，媽媽趁爸爸晨練時間，從爸爸的包里邊翻出送女孩子的項鏈，還有安全套什么的；偷看爸爸的日記，里邊還有非常肉麻的文字。媽媽告訴了舅舅，舅舅要幫媽媽出這口氣，雇了一幫人，跟蹤了好幾個月。

那一天深夜，爸爸和那個女人被舅舅和警察雙雙帶進派出所。舅舅還拍了很多照片給媽媽看。那一夜其實絲雨也沒有合眼，她從隔壁的房間里，聽到爸爸打電話給媽媽，要媽媽把爸爸從派出所里接出來，媽媽回答說：“呀，你不是去開會了嗎？怎么在派出所……你不要臉，我還要面子，找你單位領(lǐng)導(dǎo)去吧！”啪一聲，電話擱了。然后，媽媽痛哭起來。媽媽早想出這口氣了，早早地給什么紀(jì)委呀、黨委呀寫信了。

爸爸被帶到省上關(guān)了二十多天，回來后全沒了。

這一切都是爸爸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爸爸對媽媽、對自己太冷酷無情了。但是，絲雨又想，爸爸對外婆、舅舅沒有過不去，為什么她們對爸爸也恨之入骨呢？都想置他死地而后快？感情這東西太微妙了。

絲雨痛恨爸爸，又覺得爸爸可憐。據(jù)說舅舅跟蹤的那段時間里，爸爸和那個女人身上發(fā)生過許多意想不到事情，搞得他們心驚肉跳，但爸爸卻不知道是誰在搞他們。絲雨也聽別人說起，現(xiàn)在社會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在外邊有個女孩子算不得新鮮的事兒，可發(fā)生在爸爸身上為何如此慘烈？丟了官不說，還進派出所受辱。

舅舅、外婆如愿以償了，一個完整的家破裂了。這個家，不管多么糟糕，多么殘缺，但這可是絲雨唯一的家呀！舅舅、外婆愛自己么？絲雨細想，外婆、舅舅也沒有愛到實處，只圖她們氣出得痛快。搞臭爸爸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當(dāng)初，爸爸的事情不通過社會，由自己解決，也許爸爸今天仍在領(lǐng)導(dǎo)位子上，也許這個家仍舊完整無損。這對誰都沒有壞處。對絲雨更有利而無害，無論讀書還是就業(yè)，做爸爸的責(zé)無旁貸。舅舅、外婆會負(fù)責(zé)么，能負(fù)責(zé)么？

絲雨也后悔，當(dāng)初沒積極做做媽媽思想工作，也沒跟爸爸好好談?wù)?。報上登過這樣的故事，小女孩發(fā)現(xiàn)爸爸有外遇，最后用她的生命擊敗了媽媽的情敵，保衛(wèi)了自己的家。

絲雨抬頭審視了一下無奈的外婆和發(fā)胖的舅舅，異樣的感情爬了上來，她突然覺得，這兒也不是自己呆的地方。

絲雨對外婆說：“外婆，年夜飯我在那邊吃過了，我想早點回家?！?/p>

“家里沒人，一個人冷冷清清，今天就住在外婆家。”外婆說。

“不住了！”絲雨說。

“怎么了？外婆家你又不是沒有住過，從小住到大，現(xiàn)在變了么？”

“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回家，回家！”絲雨激動起來。

“隨她，隨她，你不要管她這么多！”舅舅說。

絲雨從那道熟悉而又親切的門里走出來。絲雨走下四樓，又回到這一條熟悉的路上。

3

絲雨沿著護城河邊的馬路，從西向東迷茫地走著。

雪又下得緊湊起來。絲雨漫步街心，盡情地讓更多的雨雪浸潤孤單的自己。四周沒有人，也沒有車，偶爾有一兩聲從遠處傳來的死亡了的爆竹聲。

腦海里爸爸這個稱呼揮之不去?！鞍职帧边@個給她生命、同時又給她帶來傷害和痛苦的人，在這除夕之夜，像可怕的幽靈一樣緊緊地抓住了她的靈魂。

爸爸說過：“不是愛情結(jié)晶的孩子是不值得熱愛的！”

我不值得愛的么？他不愛媽媽也就算了，干嘛不愛我呢？這是多么不公平??！他不愛媽媽，為什么要與媽媽結(jié)婚呢？是爸爸追求媽媽，還是媽媽看上爸爸，對她來說始終是個謎。

真令人失望??！愛太苦太累了，絲雨懶得去想它。反正，爸爸是一個沒有愛心的人，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絲雨記得那年五一節(jié)，媽媽要爸爸回家，爸爸說單位有事，與人約了要去縣城。媽媽不信這一套，五一節(jié)前傍晚，突然決定，帶著絲雨，乘了兩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趕到爸爸工作的H市，直奔爸爸的公寓。

爸爸十分驚訝，無奈地帶母女倆在附近的小飯店吃了晚飯。然后，回公寓休息。公寓房兩室一廳，沒有裝飾，簡陋得很。媽媽整整床鋪，對爸爸玩笑說，這里有長頭發(fā)呢，肯定有女人睡過了。爸爸沒說話，用眼睛瞪了瞪媽媽。

那一夜，絲雨和媽媽、爸爸同睡一張床。爸爸沒說什么，媽媽也沒說什么。五一節(jié)清晨，爸爸起了個早，同媽媽說：“你陪絲雨走走，我有事去縣城了！”然后，走了，也不顧媽媽和絲雨怎樣。

爸爸走后，媽媽哭泣了半天。五一節(jié)下午，媽媽幫爸爸洗了臟衣服，到陽臺上晾了之后，對絲雨說，你爸爸決心已下，不要我們了。他肯定與女人約會去了，不會再回來，我們回家，你留一封信給你爸爸。

絲雨記得這封讓人傷心的信，即使到死，她也能背得出來：

親愛的爸爸：

您好！

當(dāng)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和媽媽已經(jīng)走了。

爸爸您好久沒有回家了，我和媽媽都非常想念你。這次我和媽媽好不容易盼到五一節(jié)長假來看你，想給你一個驚喜?？墒屡c愿違，你對我們的到來并不歡迎，顯得很不開心，這是為什么？你不想一家人團團圓圓，開開心心過節(jié)嗎？

今天你又走了，扔下我和媽媽。爸爸你知道嗎，媽媽哭得好傷心，好傷心。我和媽媽高興地來，卻被你冷落，能不傷心嗎？以前你不是這樣的，你經(jīng)?；丶?，帶我和媽媽出去玩，送我上學(xué)，參加家長會。我們一家是多么的幸福。我感覺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一個愛我的爸爸，疼我的媽媽?？墒乾F(xiàn)在，爸爸你變了，變得不再愛我和媽媽了。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和媽媽了？是這樣嗎？不，不會的，我知道爸爸愛我，也愛媽媽，不會扔掉這個家的，對嗎？

我和媽媽回去了。媽媽幫你洗了臟衣服，打掃了房間。我們走了。我和媽媽等著你早點回家來看我們?？禳c回家！

爸爸再見！再見！

永遠愛您的女兒：雨

每一次絲雨記起那個五一節(jié)，媽媽凄涼又疲倦的神情，像針一樣扎在自己的心里。

絲雨走在雨雪中，感到有點寒冷。

當(dāng)然，記憶里也有爸爸對自己的愛。比如爸爸出國回來總要給她帶各色各樣的禮物。媽媽出差去，爸爸也給絲雨做飯吃，雖然會把飯燒成粥。

小時候爸爸也陪絲雨玩，叫絲雨把家里的梳子、橡皮筋、頭花全拿出來，請絲雨做化妝師。絲雨像個嚴(yán)肅的美容師，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給爸爸梳頭，扎辮子，扎好了一個，再扎一個，頭上長了一個又一個的觸角，就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水雷。而后毀了，重新再來。直到絲雨自個兒慢慢地睡去。那時絲雨雖然幼小，但她懂得爸爸也累了。他閉目養(yǎng)神，任絲雨玩耍，仿佛單位里勾心斗角和無法消除的疲勞都在這小憩中煙消云散。爸爸睡著了，直到“嘣”的一聲，把他從夢中驚醒。原來絲雨自己滾到床底下去了。爸爸抱起絲雨，“摔痛了么？”絲雨睡眼惺忪，搖搖頭。

讀初中時。有一次，也是媽媽出差去了，絲雨背著書包，正要出門，爸爸好像突然記起一件重大的事情?！敖z雨?！卑职纸凶〗z雨，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鈔票，塞到絲雨的手中。絲雨莫名其妙，帶著驚疑的目光欲問個究竟，爸爸說：“拿去，你自己去買！”“買什么呀？”爸爸說：“那個……，那個電視廣告里常做的，什么……護……舒……”絲雨聽了，知道是什么了，臉漲得通紅，扔了手上的鈔票，拔腿就跑。

絲雨燕似地上學(xué)去了，但她感到幸福，爸爸關(guān)心自己。她第一次懂得女孩子的羞澀和隱私，她猜想這多半是媽媽打電話了！絲雨想象著她跑掉的一剎那，爸爸一定還呆在原地，像一只企鵝，一只從冰天雪地里剛剛拉進桑拿房里的企鵝，冷熱交織，正經(jīng)歷著一次全新的、冒汗的體驗。

絲雨想到這兒，暗自發(fā)笑。后來，爸爸調(diào)到H市工作了，絲雨還給爸爸寄過一張親手制作的漂亮的卡片，還寫了一段話：

爸爸：

您好！

這些年來，雖然您有很多時間都不在家，可是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家庭操心。平時，您也常常罵我，可我知道你是疼我才這樣罵的。過年后，我又大一歲了，我會更聽話，更孝順你的。這次，你要到H市去，我祝您一路順風(fēng)，早些平平安安的回來！

愛您的女兒：雨

絲雨在回憶中，不知不覺走過了自己的新家。

爸爸與媽媽離婚之后，爸爸變了，變得有人情味了。爸爸對絲雨說：“絲雨，爸爸對不起你，你長這么大了，爸爸沒有愛護過你，關(guān)心過你。爸爸媽媽離婚給你帶來的傷害這一輩子是無法彌補了。真是太對不起了?！卑职滞ｎD了很久很久，又說：“但作為你，要正確認(rèn)識哦，離異是正常現(xiàn)象，你要理解爸爸媽媽，沒有愛的婚姻是痛苦的；你要調(diào)整心態(tài)，不要背上包袱，做人最終要靠自己。”

爸爸說，你媽媽太強，分開來，你媽媽、爸爸都很優(yōu)秀，但結(jié)合在一起就不行了。一個家庭不能有兩個太陽。爸爸說，他調(diào)到H市當(dāng)領(lǐng)導(dǎo)，要媽媽也一起去，可媽媽堅持不去……

絲雨想，一個家庭和睦相處人人有責(zé)，絲雨也檢討過去自己對爸爸太不尊敬，經(jīng)常同爸爸斗嘴，沒大沒小謾罵爸爸。現(xiàn)在，絲雨也變了。去年春節(jié)爸爸塞給絲雨兩千元的壓歲錢，絲雨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爸爸！”

“謝謝爸爸！”就像一個歷史的轉(zhuǎn)折，既親切又陌生，絲雨過去難得喊爸爸，謝謝兩字就更聽不見了。透過這種變化，揭示出了許多變化。父女關(guān)系的現(xiàn)實發(fā)生了變化。

謝謝，有禮貌，但也是客人、外人之間的一種客氣話。過去，絲雨生病不管爸爸在哪里，爸爸過來陪自己是不用說的?，F(xiàn)在呢？即便絲雨得了急病，要爸爸過來，總得先問一下，爸爸你有空嗎？我生病了，好像這個爸爸已經(jīng)是別人的爸爸了。

絲雨的淚水又撲撲掉落下來。

絲雨意識到爸爸不斷地在調(diào)整這種關(guān)系，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訓(xùn)斥自己，說話小心翼翼。父女關(guān)系變得異常敏感。有一次，絲雨請爸爸送自己去學(xué)校，路上爸爸不知為何臉色難看，絲雨覺得這是沖著她來的，放學(xué)回家打了個電話給奶奶，說是不是因為爸爸生了個弟弟，從心底里不喜歡她了。結(jié)果祖孫倆在電話里痛哭一場，鼻涕仿佛要通過電話線流動起來。事后，奶奶罵了爸爸一頓：“女兒不是你生的嗎，這個德性老是不改！”爸爸立刻主動向絲雨道歉說：“那天爸爸表情的確不好，但不是沖著你來的，下次不會再這樣了。爸爸心里明白，爸爸的態(tài)度對你很重要?！苯z雨聽了又流下許多淚水。

絲雨想，也許人應(yīng)該相敬如賓，無論是親人還是仇人都應(yīng)該從心底里道一聲謝謝。每一個人與每一個人相遇都是一種緣分，而這種緣分是那樣的短暫，哪怕是終生的緣分，也不過是匆匆過客。何況現(xiàn)今世界，瞬息萬變，未來永遠是預(yù)測不到的。誰會想到爸爸媽媽和自己這樣一個完整的家庭，一下子像旅館里住店的客人一樣輕易地走散了。早知如此，共同生活的時候為何不相敬如賓呢。

絲雨走著，不知穿過了幾個十字路口和一家又一家關(guān)門的店鋪。紅綠燈空跳著，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世界只剩下孤單的她了。偶爾有一家小店，亮著燈，開著門，是賣鞭炮之類的。

絲雨走近了爸爸住的那個社區(qū)。絲雨思忖，爸爸會不會在家里吃年夜飯呢？因為，在這之前爸爸邀請過她。絲雨從心里面也想爸爸，但是，如果在家里邊吃年夜晚，一定是跟那個白骨精阿姨還有弟弟一起吃的，她就不想去了。

絲雨的腳步停住了，腳底板就像爸爸過去使用的強力膠給粘住了，心想再移動一步，但身體是不會動了。冷冰的淚珠和著這除夕夜的細雨慢慢地再次流落街頭。

絲雨回憶去年放暑假，第一次上爸爸新家，看到了弟弟，還有那個白骨精阿姨。爸爸心愛的女人，總得叫一聲阿姨吧，但骨子里絲雨恨透了她。爸爸說：“絲雨，你這次來過，今后要經(jīng)常來，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自那以后，絲雨跟媽媽鬧別扭，或跟柳伯伯過不去，絲雨總先想到爸爸?，F(xiàn)在，絲雨到了爸爸住的那個社區(qū)。既然來了，絲雨就要進去看看爸爸，看看弟弟長得多大了。

那社區(qū)，那道路，那樓梯絲雨是陌生的，但絲雨記得爸爸家的地址、門牌和房號。哦，那淺棕色門上還粘著紅色的雙喜，亮晶晶的，絲雨一看就慌亂起來，冷熱交錯的心怦怦直跳。每接近爸爸家門口一小步，心愈跳得厲害。絲雨猶豫著，想敲門，又想回頭。絲雨最終定了決心，正舉手敲門，忽聽得屋里孩子銀鈴般的叫聲。

“爸爸———好！媽媽———好！爸爸———壞！媽媽———壞！”

“寶寶好，寶寶壞，寶寶是誰的種??？”白骨精阿姨的聲音。

“爸———爸———種！媽———媽———種！”多清純凈的聲音呢！

“爺爺?shù)姆N！”爸爸的聲音。

“給奶奶打個電話好不好？”又是白骨精阿姨的聲音。

“好———”弟弟拖著長音。

絲雨聽著這些聲音，一股酸味從胃部直沖喉頭。這個家是多么幸福啊，歡歡喜喜，團團圓圓。絲雨敏感地覺得自己到處是多余的，到處都是累贅，走到那兒都是多余的。她被上帝莫名其妙地拋擲到這個世界上來，卻沒有人歡迎她，也沒有人愛她。她被爸爸拋棄，被媽媽拋棄，被舅舅外婆拋棄，被所有的親人拋棄。所有的親人都把她當(dāng)作破壞好事的人。絲雨滾滾的熱淚流進了冰冷的頸間。

還有必要進去嗎，難道去破壞爸爸一家快樂的除夕之夜？

絲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從陌生樓梯上奔下來，直沖護城河邊上的馬路。

雨雪打在絲雨的臉上，就像鞭子抽打著她。絲雨像一個瘋子在除夕之夜的街頭狂奔。整個身心又麻木，又瘋狂。她沒有在意路人驚異的目光，她感覺不到周圍發(fā)生了什么，她覺得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一個人，而且是不值得存在的一個人。人沒有了親情，沒有了愛，活著還是否有意義？

絲雨不停地奔跑，拼命地奔跑，她要累死自己，毀滅自己，死在這個除夕之夜的街頭！

4

絲雨全身濕透，精疲力竭，蜷縮著身體猝然倒在了家門口。

保安跟了進來，用手電筒照了照絲雨，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絲雨沒睜開眼，也沒有回答?？纯催@張熟悉的臉，保安走了。

絲雨冷一陣，熱一陣，昏迷在家門外，做起夢來。

絲雨夢見多年前爸爸從丹麥帶來那只漂亮的水晶美人魚。她看到美人魚閃閃發(fā)光，美麗動人。美人魚滿頭大汗在尋找她的家。絲雨幫著她，一起從陸地到海上，從海上到天空不斷地尋找。突然，絲雨從空中墜落，一下子變成了街角里除夕之夜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望著迷離的通向天堂的橙色的街燈，終于找到了爸爸媽媽都在的溫馨的家，絲雨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驟然間，微笑被烏云覆蓋，一聲霹靂，長蛇似的閃電吞噬了整個絲雨。

絲雨夢見自己的靈魂，那靈魂有眼睛。眼睛看見爸爸又有了外遇，那個女孩子比白骨精阿姨還要年輕，爸爸帶著她逛商店，逛公園，親熱得要命。然后，她們手拉著拉手，走進了電影院，坐在后排3號包廂里，相互擁著，摟著，電影正播放著《愛在黎明時分》。

就像媽媽一樣，這一切都被白骨精阿姨知道了。她抱著幼小的弟弟號啕大哭，那哭聲特別的凄涼悲慘，像荒涼的墳?zāi)怪杏撵`的叫喊，是絲雨從來沒聽見過的聲音。絲雨起先感到一陣興奮和快意。瞧瞧吧，當(dāng)初是你拆散了爸爸媽媽，毀了我的家。媽媽不知哭泣了多少回，現(xiàn)在輪到了你了，這是輪回和報應(yīng)吧。絲雨拍手稱快！但是，隨著這哭聲和懷抱中孩子的掙扎和扭動，絲雨拍手稱快的手被冰水凍住了。絲雨從模糊的意識中清醒過來，這哭泣聲不是從遠處傳遞過來，而是從自己的嘴巴里哭出來的。爸爸摟抱的那女孩不是別人，竟變成了自己。絲雨尋思，這會不會是夢呢！可一切都是那么清楚真切，絲雨害怕極了。她進一步確認(rèn)哭聲，的確是從自己方向來的。但絲雨解析，這是白骨精阿姨悲涼的哭泣感染了她，她也跟著哭泣了。因為，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況且都是同時代的人，絲雨與白骨精阿姨只差四歲，絲雨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絲雨屏住呼吸，繼續(xù)想，如果，爸爸再次與白骨精阿姨離婚，跟著那個女孩子走了，再結(jié)婚，再生孩子，那么爸爸的人性到那里去了呢？作為他的女兒，也無臉活在這個世上了。經(jīng)濟損失不說，其他的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一切不僅禍及弟弟和白骨精阿姨，也禍及自己的生活。

絲雨理了理自己的思想，覺得對白骨精阿姨拍手稱快于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幼小的弟弟將重現(xiàn)自己被拋棄的悲劇，并且比自己的打擊還要嚴(yán)重一千倍。絲雨想，事物是普遍聯(lián)系的，世界是因果循環(huán)的，地球是一個村，相識的人是個大家庭，其間奧妙無窮??！仇敵和親人之間，天堂和地獄之間，幸福和痛苦之間模糊而沒有界線。白骨精阿姨平安了，弟弟才能平安；弟弟平安了，爸爸才會平安；爸爸平安了，絲雨才能平安；絲雨平安了，媽媽才會平安；媽媽平安了，外婆才能平安，外婆平安了……絲雨想繼續(xù)想下去……突然吵醒了她，是柳伯伯和媽媽回來了？絲雨恐懼地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一看，一個人影從對面的門縫中隱退進去。原來是對面人家，吃完年夜出門倒垃圾。絲雨奇怪自己怎么會坐在地上，沒有進屋去呢？對面的人家一定看見自己這副丑樣了。

絲雨渾身發(fā)燙，摸摸自己額頭知道發(fā)燒了。絲雨慢慢地站起來，整整濕冷的衣服，連打了幾個噴嚏。她把鑰匙插進這道同樣貼著紅雙喜的門，進了新家。屋子空空蕩蕩，沒有人氣。絲雨終于明白什么是家了，家不是房子，家不是臥室，家是親情是愛，是一個人的寄托和歸宿；嬰兒的家是母親的懷抱，孩子的家是爸爸媽媽，成人的家是和諧的關(guān)系。

絲雨走進自己的臥室，一切依舊，寫字臺上依舊擺著爸爸送她的那個水晶美人魚，還有那只也是爸爸送的6寸紅木相框。相框做得特現(xiàn)代、特抽象，由三根精致的暗紅色木塊和兩片薄玻璃構(gòu)成，造型簡潔明快，底邊的那根紅木粗獷得很，給人一種穩(wěn)定感，安全感。絲雨非常喜歡爸爸的那個相框，相框里邊是絲雨小時候的照片，是爸爸拍的，在兒童公園拍的大頭照。絲雨頭戴粉黃色的寬邊帽，身穿藍色白線條的毛衣，絲雨正專注地看一本雜志呢。

絲雨看了看鐘，時間快要到十二點了。

以往幾年都是與爸爸、媽媽靠在同一張床上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每到十二點還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打個電話，祝她們新年吉祥，健康快樂。絲雨想，圓滿的家是不會再回到她的身邊。圓滿已成為歷史，而破碎和殘缺的感情永遠伴隨著自己。

絲雨顫抖了一下，從頭到尾又想了一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還有舅舅和其他親人，她知道柳伯伯和媽媽回來還有一段時間。

絲雨拿起電話，給鄉(xiāng)下的奶奶打電話。電話通了，但絲雨卻說不出話來。絲雨聽見奶奶熟悉的聲音，淚水又滲透出來。小時候，奶奶養(yǎng)過絲雨，里邊有說不出的親情。奶奶是世界上最通情達理的人，她總是罵爸爸，罵他不是人。

“奶奶……”絲雨哽咽著，從喉底里呼出這兩個字。

“啊！這么回事？”奶奶焦急地問。

“是我絲雨?！泵鎸δ棠滩粩嗟脑儐?，絲雨斷斷續(xù)續(xù)地回答。

“哦，絲雨啊，我倒是在記掛，絲雨不知上那兒去吃年夜飯了？”

這一老一小，說著說著，在電話里平白無故地痛哭起來，那哭泣聲通過電話線惡性循環(huán)，越哭越響亮了。說平白無故，其實也是有原因的，本該是完整的家，每逢過年過節(jié)，開開心心團團圓圓到奶奶家吃團圓飯，現(xiàn)在東一個，西一個，四分五裂了！能不傷心嗎？能不哭泣嗎？絲雨不想再哭下去，掛斷了電話。

去年初二三到奶奶家，奶奶說，你爸爸雖然生了一個弟弟，但你也是他親生的，你爸爸會一樣熱愛你，你與弟弟年齡相差那么大，你弟弟上小學(xué)，你爸爸已經(jīng)退休了。你要好好讀書哩，今后弟弟還要靠你扶持哩！

絲雨聽了這話，還真有了一點責(zé)任感，比從前用功了。血緣關(guān)系割不斷啊。血緣的愛難解難分。絲雨覺得，做人應(yīng)當(dāng)像奶奶，心地善良，有愛心，愛所有的人，包括愛自己憎恨的人，即便這個人辜負(fù)了你，你也要寬容她們，愛她們。做爸爸媽媽的哪個不愛自己的孩子？其實白骨精阿姨的愛，同自己的愛一模一樣，無論是愛爸爸，還是愛同父異母的弟弟！

絲雨拉開寫字臺的抽屜，把弟弟的照片拿了出來。這也是去年春節(jié)爸爸給自己壓歲錢之后，給她看弟弟的照片，絲雨要了一張。弟弟很可愛，大大的頭，國字型的臉，眼睛漆黑目光奪人；兩個深深的酒窩，誘人陶醉！

“爸———爸———種，媽———媽———種！”多么好聽的聲音??！

絲雨想，也許爸爸說得對，唯有愛的種子才會變得那么可愛。絲雨恨死爸爸了，同時也妒忌這個雜種———弟弟！但是，就像夢中做過的一樣，弟弟是無辜的，他沒有罪！

但爸爸是有罪的，絲雨像法官一樣判決他。

“不是愛情結(jié)晶的孩子，是不值得熱愛的！”這算什么話呢，怎么可以說這樣的話呢？多么殘忍，多么冷酷。爸爸不知道這話對他的女兒的傷害有多深呢。即使爸爸和媽媽沒有愛情，但也不能傷害無辜的孩子。如果孩子不是愛情的種子，那又是什么呢？是父母沖動的產(chǎn)物？是父母的感情的犧牲品？是父母從垃圾堆里揀來的可憐的小動物嗎？

爸爸刻毒的語言，讓絲雨嗅到了什么？

愛是多么重要??！絲雨也到了愛戀的年齡了，絲雨想，愛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內(nèi)在的，兩個人之間的。當(dāng)初爸爸媽媽，在外人看來是多么相稱的一對呢，無論文化學(xué)歷、家庭背景、社會地位放在天平上稱，都是平衡的。但是，媽媽說打戀愛那天起，爸爸就沒有愛過她，媽媽懷孕之后，爸爸也不關(guān)心大肚子的媽媽和肚子里的孩子。爸爸在外地工作，媽媽在奶奶家，由奶奶照顧，即使休息天也不來看媽媽，媽媽生絲雨時，打電話給爸爸，才無奈地趕到奶奶家，匆匆地看一眼剛剛出生的絲雨就跑了！絲雨想，愛不是兒戲，愛不但要對愛的對象負(fù)責(zé)，更重要的是要對下一代負(fù)責(zé)。

所謂負(fù)責(zé)就是爸爸說的，孩子必須是愛的結(jié)晶！

“當(dāng)———！當(dāng)———！”窗外傳來對面教堂鐘樓的鐘聲，明亮而又悠揚。這是新年的鐘聲。

絲雨抬起頭來，窗外雨過天晴，煙花朵朵，五彩繽紛。

絲雨最先想到是同父異母的弟弟，她要把最美好的祝福寄給弟弟。愿爸爸與女孩子看電影是一場夢，千萬不能讓自己的悲劇在可愛的弟弟身上重現(xiàn)。弟弟應(yīng)該擁有完整的家、幸福的家！絲雨決心用自己的愛保衛(wèi)這個曾經(jīng)讓她憎恨的爸爸的家！

絲雨把自己的照片從爸爸給的相框上取下，把弟弟的照片放了上去。相框映襯下的弟弟愈發(fā)可愛了，她把愛的目光投射到弟弟的照片上。

現(xiàn)在，沒有誰比絲雨更懂得殘缺、失去親情給孩子帶來的痛苦。絲雨懷著從前不曾體驗過的仁愛之心，對世界上一切殘缺和不足都抱以同情！絲雨看著照片，對弟弟親了親，又笑了笑，兩顆豆大的淚珠落在薄薄的照相玻璃上，在夜燈下綻出兩朵潔白的雪花。

【責(zé)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