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敘事曲

    2007-01-01 00:00:00
    文學港 2007年3期

    溧陽路1687弄2號,當他再度站在了這個門牌號前時,他已兩鬢斑白。

    他將隨身帶的手提箱往地上一放,慢慢直起腰來。初秋的下午,還帶些夏之熱烈的金色的陽光從梧桐葉叢間潑濺在他的臉上、身上,影影綽綽地涂出一些模糊的斑點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從1687弄里流動出來的空氣,對著陽光瞇起了眼縫。

    這一帶的溧陽路,樹蔭特別濃密,盡管年年修枝剪葉,但越街的樹枝已相互交錯地將整條街面都幾乎遮蓋在了它們斑斕的樹影里。唯這種場景與他兒時的記憶有些出入,在他的記憶當中,那條大街相當寬闊,梧桐樹也似乎比現(xiàn)在的更粗大,只是它們的枝葉都是筆直地伸向天空,在街的中心留出了一闊條蔚藍色的天空來,且隨街道的筆直而筆直,彎轉而彎轉,宛若一條藍色的懸河。1687弄2號是位于一條朝馬路而開的弄堂的首幢房子。弄堂很短,總共也不過五六幢新里結構的住房而已。弄堂口通常是裝設有一扇鐵門的,每晚八時過后,鐵門上鎖,除了本弄住客以及“火燭小心”的敲梆聲外,是沒有什么能進入得了弄內(nèi)的。這些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各處崛起的中、上戶人家居住的住房,既混合有歐美的現(xiàn)代生活品味又延續(xù)有舊式石庫門住宅的傳統(tǒng)特色:一樓客堂,二樓正房,假三層是客房兼雜物間;亭子間通常是預留給傭人睡的,而盥洗間設在一至二樓的扶梯轉口,與亭子間的兩扇門并列,朝北開啟。

    住宅的前門有一畦小花園,兩三石級,一盞奶白光的門廊燈之下是住宅向南而開的正門。住宅的后門在豎橫交錯的排污管的旁邊還預留有三尺的草皮和泥地的空隙,面對著后一排同類住宅的前門。夏日有雷陣雨的下午,天空突然烏沉沉地黑壓了下來,雷聲隆隆滾過,接著便是瓢潑樣的大雨,打得水洼點濺在花園的泥地里的溜溜地轉。每逢這種時候,他家都會把前后門都敞開,吹去那一屋積壓的暑熱。而孩子們便會趁這虛假夜幕籠罩的一刻,發(fā)揮出各種繽紛的想象力來。雨腥味很濃很濃時,天地間又突然撕裂開一道嚇人的閃電,趁著那雷聲還未劈下的一刻,就趕緊捂住兩只小耳朵,撲倒在母親的兩膝之間。所有這些生活場景,任胤可以說是太熟悉了,熟悉到了會在他中年的夢中還變奏了形態(tài)地一現(xiàn)再現(xiàn),無論是在新澤西洲躍空頂?shù)膭e墅還是在香港半山壯麗海景的豪宅露臺上,他都甩不掉這些已深深蝕入了記憶版圖上的童年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讓他從一個短暫的午后打盹之間猛然醒來,還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時何地何年何月。

    不,但他堅持說,他在夢中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確切無疑的,尤其是那一層強烈的遲遲不肯消散的氛圍,模糊了那條夢與現(xiàn)實,醒與非醒間的界線。正如此一刻的他,站在光暈斑斕的梧桐葉影下仔細辨認著那塊藍底白字的弄堂標牌:溧陽路1687弄。沒錯,正是這一塊,就是這一塊。只差在它的右上角被撞去了一塊,露出了一片深褐色的銹跡之外。柵欄鐵門在任胤的記憶中是早已被拆除了的,那是在五八年大煉鋼鐵的年代,拆鐵門一則可以支援1070萬噸鋼這個指標的達成,再則也能破除舊時代豎立于人們之間的象征著人際關系與地位的隔閡與等級。于是,對面街的赤膊男孩,與1687弄相毗鄰的那條橫街上的各式住宅里的居民都能隨時隨便隨意地進入到弄內(nèi)來,舀井水、抓知了、搖打那棵老桑樹上結出來的火紅色的果實或是在夏日的夜晚,早早搶先在那些有樹蔭垂下的地方上占定好位置,擺出竹榻,然后伸手張腿地享受納涼時光。

    但現(xiàn)在,任胤見到的是:欄柵鐵門又在原處立了起來,而且比他兒時記憶中的更漂亮更堂皇;烏黑簇新的鑄鐵柱頂上套著金色的帽尖,梧桐樹影綠盈盈地遮蓋下來,呈現(xiàn)出一派攝影取景角度上的蘊意與品味。

    其實,那時的拆去與現(xiàn)在的裝上都各有其理由。現(xiàn)在的理由是:一則為恢復市容舊觀,再則也以策安全。在這外來民工大量涌入上海的年頭,如今警署與居委會強調(diào)的是治保與聯(lián)防。于是,鐵門不僅是在每晚八點朝后,而在大白天也都關閉了起來,新油漆的鐵欄上寫著兩行醒目的白瓷警告牌,一曰:閑人小販嚴禁入內(nèi);二曰:擅撞必究。

    1687弄之所以受特別青睞的原故或者還有另一個:隔兩排之外的同一類弄堂中有一座是某文化名人的故居。為了統(tǒng)一格調(diào),位于它前后左右的姊妹屋也都占了一份被粉刷一新的光彩。小時候,任胤對那名人故居也沒有什么太強的記憶,一個看屋的老伯伯整日閑來無事,便從早到晚地拿著放大鏡一字一句地讀他那本讀不完的《七俠五義》。

    八歲生日的那天早上,他穿著一套全新的?;晟?,就是摹仿新中國剛成立不久的海軍制服那一種式樣,后帽沿還飄飄蕩蕩著兩條黑色的絲帶。他從1687弄的弄口走出來,在人行道的最前沿站了好一會兒,覺得很掃興:并沒有人留意他那套簇新的?;晏籽b。他只得沿著人行道與街面相交的那條細窄的石徑向前小心翼翼地走去,他伸出兩臂來平衡自己的行姿:兩條?;陰б伙h一蕩地,他覺得這樣很有味。

    他來到了名人故居的跟前,終于見到了一位熟人。他向看管故居的老人走去:“老伯伯?!彼驹诹怂那懊?。

    “哦?”老人抬起眼來,朝陽金輝輝地照落在他那發(fā)黃的武俠書頁上,而他戴的那副圓框架的老花眼鏡,一邊有腿,另一邊則是用一根棉紗線扎繞在耳扇上的。

    “從今朝開始,我八歲啦?!彼蛩?。

    “你是誰家的孩子?”他一口濃濃的蘇北話,聽得任胤要好好消化一下,才能對他的話意作出反應。

    “我住在1687弄2號。”

    “噢,原來是任會計師的兒子啊,了不起,八歲了,啊,了不起!了不起!”說著,又繞起鏡腿來繼續(xù)讀他的《七俠五義》了。他始終未對?;晟雷鞒鋈魏卧u論。

    如此可愛和善的一個老頭,任胤是到了文革爆發(fā)才聽說他是個血債累累的逃亡地主,被押回原籍批斗兼在原地勞改。但后來,又說他原來是個老革命,在革命根據(jù)地的保衛(wèi)戰(zhàn)中打斷了股骨而喪失了工作能力,為了不讓組織增添負擔,他才自己來到大上海找了這份看管名人故居的差使。等到一切都弄清,他人也死了。

    在任胤的記憶中,那時的名人故居,其實,也并不比他家石級之上門廊燈之下掛著的那塊“任宏會計師寓”的搪瓷匾牌要顯赫多少。只不過名人故居前栽有一棵粗大的白玉蘭樹,一到五月天就會開出一朵朵香飄四鄰的大白花;而任家門前只有一棵骨瘦伶仃的枇杷樹罷了。枇杷樹每到中秋還能結出成串大小不一的果實來,但轉眼間就被橫街上的鄰居小孩們管它苦澀而摘去吃了。

    文革爆發(fā)之后,很多名人故居都因對名人本身的定位上的爭論而暫停開放。唯任胤隔壁的那家不同:題匾的題字者更顯赫了,坐轎車來的人愈來愈多。到了改革開放后,每天更有一隊隊的少先隊員和一批批的共青團員來到故居跟前排隊等候瞻仰和接受教育,而來到上海的外地和外國游客更是沒到此處一游就等于白來了上海一趟。這所名居既帶旺了市面也帶出了溧陽路的名聲。好多次,任胤在香港的電視節(jié)目里見到自己童年的舊居所以有一瞥而過的鏡頭多半也都是因了那座名人故居的緣故。

    老頭被押送去蘇北老家后,名人故居看管人就換成了一個歷史審查絕對過硬者;但太過硬也有太過硬的缺點,造反派奪權后,他就被結合進“街革會”,之后“區(qū)革會”,之后又“市革會”,鬧了個名人故居還是乏人看管的結果。當然1979年后那位青云直上的人物又跌進谷底,成了階下囚。那又是后話了。反正待到任胤兩鬢斑白地出現(xiàn)在弄堂口前時,那家名人居的看管人又換成了一個背彎發(fā)稀齒缺的黑瘦老人,一件發(fā)黃的汗背心套在他身上,骨瘦嶙嶙的似乎隨便一折就能斷其一根肋骨的模樣。他的兩塊胛骨特別高地隆起,橫肋則一根排一根地從汗背心的兩旁支伸出來。他從梧桐光影里向他走來,說:哪一位啊?你不就是1687弄2號的胤胤嗎?

    請問閣下?

    我就是住你對街的“黑皮”啊。開雜貨店的呢,不記得啦?

    一個爬在鐵柵上探頭探腦的赤膊男孩的形象在任胤的腦中一閃,他趕緊跑過去,握住了他那雙硬梆梆的,像是用一根根鐵釬扎成的手。

    四十五年之后,童年的伙伴便又這樣再遇了。

    他躡手躡腳地來到1687弄2號的門前,時間是1964年五月間的某個月如玉盤般,高懸于墨藍天穹之中的夜晚。

    一件白色“的確涼”長袖襯衫,一條深藍色的人造纖維長褲,一雙塑底碗口松緊便鞋,他想,應該是他在那時的服飾。他懷抱一架小提琴左手握一厚卷樂譜,正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插入鎖孔之中。

    每逢他回想起這一段時期的生活,一千個場景似乎都是同一個場景。尤其是晚上,尤其是有月的、仲春的晚上。他深夜回家去,路上除了偶然騎過一、二輛自行車外,已空寂無一人了。路燈和燈柱都還是十五年前舊政府離開上海時留下的那一種:粗方的原木柱上刷著一條柏油的編號;燈罩是陡斜的,薄邊搪瓷質(zhì)地的;燈泡的功率最多也只有25瓦,高懸在半空,像一只只惺忪而憂郁的城市的眼睛。

    他向與他正面對面站著的黑瘦微駝的名居看管老人說:我們再找個時間來好好聊聊吧,老耿。

    “好。好?!?/p>

    “你家仍住對面?”他用手指了指那家個體飯店。

    “嘿,早不是啦?!彼靡环N略顯尷尬的干笑折疊出滿臉滿額的皺痕來,“在橫街上,”他的一條食指勾彎出一個從1687弄鄰街拐彎進去的動作,“霞芬家,嘿,嘿,霞芬家?!?/p>

    他簡直有些發(fā)愣了地呆望著他———雖然時代已經(jīng)遠久,人事滄桑,但他還是發(fā)愣———禁不住地發(fā)愣。霞芬?他問自己,霞芬是她嗎?她是霞芬嗎?哪一個是霞芬?霞芬又是哪一個?

    “是的,就是這個霞芬?,F(xiàn)在伊是我的老太婆。改日過來坐,改日過來坐,大家都是熟人,嘿,嘿?!?/p>

    他又躬腰又堆笑,表示要回名人故居去工作了。他的背顯得更駝,頭發(fā)更稀落,咧開的口腔里黑洞洞的,除了幾顆醬黃色的門牙之外,沒幾顆牙齒了。

    但至少,他還是沿著人行石條向名人故居走了回去,仁慈地給任胤讓出了可以供他重新回到1964年那個仲春之夜的足夠的時間與空間。

    “胤胤?!彼牭靡宦暤偷偷慕袉韭晻r,正是他將鑰匙插入鎖孔的那一刻。

    他回轉頭去,見她站在月色斑斕的梧桐葉影間。

    因為這時的月色很浩潔,照灑在1964年的上海,上海溧陽路1687弄這一帶。2號前園的那棵羸弱的枇杷樹在月色中彎著細細的腰。這是胤胤的外祖母生前親手栽種的,傳說是地上多一棵枇杷樹,天上就必須多一顆靈魂。果然,枇杷樹結果實的那一年,外祖母也離開了人世。胤胤只嘗到過一次那樹所結的枇杷,甘甜如蜜。以后鐵門拆除了,每年沒等長熟,青澀的枇杷早已掉入了“黑皮”或他的諸如此類的同伴的口中。弄堂底的那棵桑樹卻顯得四平八穩(wěn)的模樣,枝葉十分茂盛。桑果早已被人采摘完了,灑滿了月色的地面上還能見到那一攤攤被踩爛了的深紅色的漿汁。桑樹的前面是一口井,井上了蓋,蓋也加了鎖,這是那一年三反五反運動中有人跳井自殺后,居委會加封上去的。

    就這么一條短短的弄堂,隱藏著歷史,隱藏著生死,隱藏著記憶,也隱藏著未可知的宿命與神秘地暴露在1964年的某個如水的月色之中。她向他走了過來,手中握著一卷東西。銀輝披滿了她的全身,并在她的頸、脖、手腕和腿腳等赤裸處瑩瑩著一種玉牙色的反光。仍處仲春季節(jié),進入夜深時分,空氣中還有一種水涼感。任胤記得她當時是穿一身自縫的深毛藍布的上裝:她的衣服一般都自縫,白線襪配一雙方口扣絆鞋:她的鞋底一般也都自納,一左一右梳兩條馬尾散辮,這又是當時上海少女們流行的發(fā)式,樸素文靜里藏有一份悄悄的典雅與矜持。

    她就是霞芬。她向他走來,并展開了她手中的一份手抄譜,工整的五線音譜在乳白的月色中像一條條游動在水中的蝌蚪。

    這是柴可夫斯基的一首敘事曲。

    每個大作曲家都有他既定得近乎于頑固的作曲風格。就如每個優(yōu)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的語言與思維的特定河床一樣。巴哈的涌動深沉如海洋;貝多芬的氣勢磅礴,深刻如史詩;莫扎特典雅,門德而松熱情,肖邦陰柔,拉赫馬尼諾夫傳奇。但卻沒有一個更能像柴可夫斯基一樣打動那個年歲上的任胤的心了。

    有一點,他很肯定:柴氏的小品(尤其是特別動人的小品)會令他聯(lián)想到她。

    她,就是霞芬。

    其實,她并不能算漂亮,但她吸引他。她柳眉細目的,算是一種古典美嗎?他說不清;她的膚色并不算太白或嫩澤如雪蓮,這是一種類似于象牙的淺咖啡色,卻光滑如玉瓷———是因了這一點嗎?他又說不清。但,最迷人的肯定是她的身材了。那些日子,任胤一般都習慣坐在二樓的壁爐架前,支撐起一只黑漆的譜架來練琴,練累了,就將提琴往膝蓋上那么一擱,讓有點兒發(fā)酸的眼睛從那邊窗之中望出去。在上海六月底的梅雨季中,他經(jīng)常注意到從橫街的遠端處打著一把油紙傘走過來的她,在迷迷濛濛的雨的背景上,她的身材一擺一扭地像一枝弱柳。她在自家門前停下,收了傘,再從低矮的門框中走進去,便消失了。

    他冷眼旁觀著所有這一切,閱讀著她的每一個細節(jié),心中反復地回旋著柴氏那首如歌似的行板的主題??赡埽褪沁@么一種記憶的一點一滴的增添與累積,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天已經(jīng)不可自拔地迷戀上了她。

    但她,并不知道這一切。

    他打開了邊窗,故意讓聲音傳出去。他反復拉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那首冠名以“小夜曲”的敘事小品。就一把提琴在這淫淫霏霏的雨絲中,在這悠悠茫茫的雨巷里訴說了一句又一句,訴說了一段再一段;每一句都相似于上一句,每一段也都略略變奏于前一段,樸素,平凡,隨緣,與世無爭。就像一則生活里的瑣事,絕沒驚天動地,但自有其感人之處。

    打開窗來拉琴果然有效,不論她從雨街上走來,還是她已回家,回到了她的二層閣樓上,她都會停下來或打開窗來聽他的琴聲。他覺察到了這一點,并且對她從側面望過來的角度也很有把握:除了琴聲外,他更有一條很帥的鬢腳。

    于是,便有了相對而行時的互望和臉紅一笑;有了借故的搭訕,有了器具以及圖書什么的借還,還借;甚至有時倚撐著后門的門框,一談就談到深更半夜,仍不肯散去。有一次,她終于站到他家的水磨石級上怯生生地敲他家的門了。那時節(jié),“任宏會計師寓”的搪瓷招牌早已拆除,唯那棵枇杷樹仍彎腰地站立在原地。他來應門,見是她,就請她上樓去坐。她跟隨著他,腳步輕落地沿著寬暢的柚木彎把手扶梯一路踏上樓去,說,這不僅是她第一次上他家來,而且也是她第一次去1687弄的任何一家人的家中,盡管她從小就生活在近在咫尺的對街。又說道,你家大喲,還一大一小的有兩套衛(wèi)生設備吶,就你一個人住?他說,是呀,父母都去了香港,遲點,說不定我也得去。那房子呢?房子就都交還給房管所不成?她收住了上樓去的腳步,眼睛睜得老大。

    這是他第一次從他家的扶梯上回頭來望她一眼,他覺得她有點兒陌生。對她的提問,他沒有作答,他不太情愿同她談論這一些內(nèi)容。

    進到二樓正房間了,他覺得她一定會留意那幅掛在壁爐架上的莫奈的《巴黎林蔭大道》的復制品,或者對他擱在窗前譜架上的樂譜感興趣的,但她都沒有。他說,從這邊窗能望到你家,她也只“噢”了一聲。她用腳試探著棕褐色的打蠟地板,說,真滑,真干凈啊。

    他請她在三人沙發(fā)上坐下來,沙發(fā)臨落地鋼窗而放,落地窗外是陽臺,陽臺在一片濃密的梧桐葉下。帶點醉盈盈的翠綠反射進室內(nèi)來,讓人有一種被網(wǎng)在綠紗罩中的感覺。

    他給她沖了一杯熱騰騰的“鵝牌”咖啡。邊喝咖啡邊聽拉琴自然是任胤心目中認定的最合適的搭配,他說,我還是拉柴可夫斯基的那首敘事曲,好嗎?

    她款款地望著他,說一聲,好。便輕輕地用不銹鋼的小湯匙攪動著那咖啡,十分秀氣地喝了一小口,等待著,樣子文靜。他開始拉奏,很投入。但當他拉完,從譜架上抬起眼來望她時,卻發(fā)現(xiàn)她正在注意房間中的擺設或是天花頂下繁復曲折的雕花墻角線。突然發(fā)覺琴聲中止,才匆匆地說,好聽,很好聽———這令他有些掃興。

    她說,她來是想送兩樣東西給他的。她取出了一件藍布的學生裝和一雙布納底的松緊鞋。他就坐在她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學生裝和布底鞋攤開在他的膝上,密密的針腳工整而細巧,下午,陽光透過葉叢射入室內(nèi)來,室內(nèi)的光線一片柔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說,“你會抄譜嗎?”他只是希望每天能用她親手抄的譜來拉奏這首樂曲。

    “什么?”她有些聽不明白。

    他將原譜擺在她面前,說明了原委。她說,我從沒抄過,但我可以試試。于是———于是便有了那回月色中的等待,互相走近,以及夜閱樂譜的一幕。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朦朦朧朧地戀愛?可能,這便算是戀愛?但,就算是戀愛,就算是情人,又怎么樣?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想出了一個主意。

    1964年,中國的大饑餓時期已過,但記憶仍在繼續(xù)。假如將時間再推前三年的話,就在霞芬住的那條橫街上有一個露天菜場。深冬,當二更天的寒星還在夜空中閃爍時,菜場馬路段的兩邊已開始人聲鼎沸起來。人們互相推撞擁擠咒罵打架、排成一串又一串長隊的目的就是為了在菜場開賣時能買到若干憑證供應的卷心菜皮、橡皮魚碎、豬油筋渣或已發(fā)酸了的豆制副食品。任胤從沒受過這等罪,自從他的父母去了香港后,除了能定期享受到他們寄自于那里的精白面粉和黃澄澄的花生油外,他還擁有了一厚疊一厚疊的專賣票證。這都是些國家根據(jù)每次個人外匯匯入額供應的特殊品,定質(zhì)、定量、定點;在那個中國極需外匯的年代里,這種舉措除了能使這批特權人群逃避于籠罩全中國的饑餓恐慌外同時也標桿出了當時政府的華僑與外匯政策。

    任胤取出了一疊票證來送給霞芬,說:不知道適合你們用不?但他想不到的是她頓時竟然連臉都興奮成了紅暈。

    自此之后,他倆的交往似乎更進了一層。她會經(jīng)常來找他,在他家的那個被梧桐葉影籠罩的房間里,他們也談音樂,也談繪畫,也談詩歌,也談十八十九世紀的西洋文學作品。但每次,他都不忘讓她帶些僑匯票證走。她有些靦腆,有時,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說,這都是她母親與兩個哥哥要她來問他要的;雖然,她家沒有這么多錢來使用這些票證,去買那么多好吃好用的東西回來,但———她有些結結巴巴起來———這些票證的本身就能賣到錢。是嗎?他很有些驚訝,但他說,那沒什么,沒什么,你什么時候需要就什么時候過來拿吧,反正,我一個人留著這么多也用不完……

    這種情勢一直繼續(xù)著,直到某一日。

    每個星期六,任胤都照例會遵循同一個習慣,拎著一架提琴,握著一疊樂譜去他的一個親戚家合伴奏。這個習慣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期,從任胤的父母去港一直到文革爆發(fā)。他的每一個周末記憶似乎都是如此:下午,陽光燦爛,他拎著琴與譜登上55號公共汽車,再轉乘20路,然后坐15號電車到那幢洋房的大鐵門跟前,下車,按鈴。之后,又會在夜色之中走過空寂的街道,回到他自家的門前。

    任胤的親戚家的住宅是位于衡山路高安路口的一幢爬滿了綠藤的美式洋房。親戚家姓徐,徐家的一家之主是一位被他喚作大伯的老人,解放前開一家很大的印染廠,股票也都上市。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被任胤喚作大阿哥的,當年已大學畢業(yè)多年,依仗著家中每月還有一筆可觀的定息可拿,便堅拒統(tǒng)配去外埠,蕩在社會上無所事事。但他卻精通一切流行的玩術:游泳、溜冰、照相機、自行車、無線電修理;小兒子只大任胤二歲,也是個社會青年,整天跟在他哥哥的屁股后面,兩輛亮閃閃的“蘭翎”腳踏車飛進飛出,在滿街梧桐樹的葉蔭里搖響一串長長的雙鈴,叫路人們都掉轉過頭來眼露羨色地望著他倆。而小女兒則比任胤小一歲,彈得一手正規(guī)而迷人的鋼琴,每星期六替他充當伴奏的就是她,她的名字叫徐穎嬅,但任胤也跟著她家的家人一樣,喚她作小嬅。

    徐家之所以吸引他還遠不在于鋼琴伴奏。那時,任胤正念高中,徐家的生活方式無疑是當時中國廣袤社會生活沙漠之中的一塊情趣綠洲。你能在那里聽到外界聽不到的新聞與俗語,經(jīng)歷到社會上經(jīng)歷不到的生活方式與趣味。一杯咖啡還是一塊自家焗爐中焙烤出來的牛油蛋糕,即使是這種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小品,假如在他家那種陳設與氛圍的上下文中被點睛出來,就能讓你享受到一份無可言達的陶醉。這種任胤還在襁袍之中的社會生活的影子又在那里復活,似有似無,若即若離,且被無窮倍地放大后投射在人們記憶與聯(lián)想的屏幕上,叫人著迷。

    三十多年后,他已兩鬢斑白地再次站在那扇大鐵門的跟前。他背著手在大門口仔細端詳。雖然,他早就知道,這座洋房在很久以前已不再屬于徐家,雖然,他記憶的庫藏中保存著徐家這一家之中每一個家庭成員的每一只不同的人生故事———就像上海無數(shù)亮燈窗洞中的三十年前三十年間甚至再一個三十年后所可能包含著的人間悲喜劇一樣,平常,卻又無可替代。然而現(xiàn)在,他拒絕去打開這個記憶角落,他渴求的只是能重溫一種夢境,能全身心地沉浸一刻于這桃花依舊人面非的惘惘然戚戚然酥酥然之中去:這是一種帶點兒了病態(tài)的無奈。

    他舉起手來按門鈴。一個老頭前來應鈴,問:先生,你找誰啊?他喃喃吶吶的答復像是說給對方也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對不起,我只是想來看看,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這里住過……不,是玩過,是……哎!哎!這怎么行?看門老頭用手臂擋住了他,這里現(xiàn)在是××公司駐滬辦事處,他說了一句洋涇浜的某外國化妝品公司的名字。

    但瞥一眼,已經(jīng)足夠了。一條方石的小徑通往洋房的后門,有密密的碧草從方石與方石的縫隙之間擠生出來。

    一樣的方石,一樣的碧草,他披著一身濕漉漉的毛毛細雨踏進徐家的花園,時間是在1964年的春天。徐家兩弟兄正準備推著“蘭翎”車出門去。

    “是胤胤啊?”大阿哥是一位身材魁偉的青年,一副深褐的寬邊“秀郎”架鏡框在他醬紅色的臉膛上顯得十分突出。他的頭發(fā)油水充沛,發(fā)型吹得高聳且一絲不茍。他笑得很燦爛,拍一拍從右肩上垂掛下來的那只大包頭的“萊卡”相機,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出門拍照去!今天不能奉陪了,反正你可以與小嬅伴琴。”那天,他滿臉春風,神采飛揚。很久之后,任胤才知道這正是他新結識了一位漂亮女朋友的一天。女朋友后來成了老婆,老婆又變成了背棄他揭發(fā)他的仇人。三十五年后,當任胤再見到已盲了雙眼的他從一座小閣樓上一路摸索著下樓來時,他還提起那一個春雨濛濛的星期六的下午,他說,人的命運其實都在他道路的前方一關一卡地等著他呢。這只有在你事后的回首中,才會明白到上蒼的意志。

    他的弟弟在他的邊上,也是腳點地地坐騎在另一輛自行車上。他的一只蒼白多毛的手扶在車把上,不斷地將剎車桿彈動出一種節(jié)奏來。他斜眼睨著胤胤,不說話,嘴角間浮動著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

    “胤胤!”再次聽得背后傳來大阿哥的一聲叫喚是在他已差不多要邁進屋了的時候。他回轉頭去,見到在濛濛的細雨中,兩輛“蘭翎”已從半扇打開的鐵門中騎了出去,正準備拐上高安路。他家的老傭人阿英還拉著鐵門,喋喋不休地關照著她的兩位少東家:大少爺、二少爺,落雨天踏腳踏車千萬要小心啊……但他們對她的話似乎沒產(chǎn)生什么反應,大阿哥高高仰起的臉蛋是朝著胤胤這個方向的,他的“秀郎”鏡片在雨光中一閃一閃:“路條的事有消息了沒有???”他說得很大聲。胤胤知道,所謂“路條”這是指申請去香港的通行證———這是他們之間對這一種證件的慣常稱法,似乎仍隱含了日偽時期要離開淪陷區(qū)的某種證件的概念。

    “沒有,還沒有!”他回答得也很大聲,且做了用手掌圍住了嘴邊的動作。

    “盼望能快點下來啊,到時,你便能到香港去享福啦!”

    “謝謝……”

    胤胤見到另一輛自行車已徑自先行,拐上高安路不見了,于是,大阿哥也不得不急急地騎上車,“再見!……”就追了上去。

    多少年后,他完全是憑了一種理性上的推理才定位了某些時空因素的。之后應該還有下文,是的,應該有,也希望有,于是,他便努力從黑暗之中去收集亮點,然后拼湊在一起組成了一幅幅場景:他應該是在他家的客廳中先坐下。客廳中有一座雕花的壁爐架,有一圈沙發(fā)圍爐架而放。沙發(fā)的頸靠與臂墊處都鋪有雪白的鏤花網(wǎng)紗,而他多數(shù)會選擇那張面朝花園的單人沙發(fā)就坐。有一排油漆成了白色的方格鋼窗正面對著他茶幾上常年放有幾本外國雜志。其中一本美國的《生活》周刊是1948年底版的,擱在那里這么多日子,你翻我翻,連刮刮響的硬銅版紙也都翻閱得卷起了一大片,紙角上布滿了翻閱者們油膩膩的指紋印。

    阿英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客廳,端上一杯咖啡,說:“胤少爺,請用?!北阃肆顺鋈?。于是,客廳間又恢復了原先的靜謐。任胤最喜愛喝徐家的咖啡了,他家從不喝“鵝牌”,他們從淮海路專門店里買回來的新鮮咖啡豆,自碾自磨,再用一套由兩個大玻璃球組成的煮壺將咖啡煲出來,然后再加入幾滴白蘭地,熱騰騰地盛放在一套精致的英國瓷杯和托碟中端出來才算是完成了終極產(chǎn)品。當然,所有的這些咖啡煮調(diào)器具以及那枝長頸的白蘭地都是1949年之前留下來的老貨。

    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任胤一個人坐在那里。呷一口咖啡,覺得一股有厚度的醇香徐徐灌入他的食道里。他將《生活》雜志在沙發(fā)的臂墊上那么不經(jīng)意地輕輕敲打著。

    樓梯上傳來了下樓來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小嬅便出現(xiàn)在了客廳的門口。小嬅是個假如她不出聲,你就很難會察覺到她存在的女孩子。而偏偏,她又很少出聲。當大家都沉浸在興高采烈的談興之中時,她常常是手握一冊書坐在房間的一角望著別人;不介入也不能算完全不介入,不談笑也不能算完全不談笑。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也是不黑不白,甚至也不灰不黃;她;五官平穩(wěn),沒有缺點。因此也消失了一切的特點和優(yōu)點。

    但有一點,她彈一手迷人精湛的鋼琴,這與她自五歲起就送去跟一位白俄教師學琴分不開。

    她是個無論家里來了什么客人,都不太愿意出來敷衍和應酬一下的人,除了與她年齡相仿的任胤之外。當然,這與他倆要合提琴伴奏也不無關系。尤其是當她兩個哥哥都不在家時,她便更無可逃避地要擔當起那個接待任胤表哥的主人身份了。在那一個綿綿春雨的星期六下午,在這幽幽戚戚的室內(nèi)光線中,只見她依在客廳的門口,輕輕地說了一聲:“你來了啊?”然后便走了進來。

    而記憶的軌跡就從這里開始,又重新滑入了忘卻的漆黑的隧道間。

    現(xiàn)在再回想起來,人生萬事好像都早已設立了一個定論似的———莫非就如徐家大阿哥所說的那樣?

    就在那個初秋的下午,他又恍若在夢中一般地再次重復那個將一把鑰匙塞入鎖孔中的動作。鎖,肯定不會是孩童時的那一把,也不會是他在1964年的某個皓月之夜回家時的那一把,1687弄二號里的住客調(diào)換過許多,也曾被好多戶人家割據(jù)過?,F(xiàn)在,房管部門說,要落實政策了,要物歸原主了,于是,他便在香港收到了一封寄自于上海的、叫他回來領取一把鎖匙的掛號信件。

    是的,就是他正在塞入鎖孔的這一把。

    他在進屋之前仍自然而然地復活了那個習慣:朝那棵枇杷樹掃上一眼———它仍站立在那兒,像個忠誠的衛(wèi)士,只是好像也顯得老態(tài)了些,腰也更彎了,有一枝枝丫已經(jīng)枯死。

    他走過狼藉著雜物垃圾與破夾板的底層客堂間,一步步地走上了已完全沒有了蠟的光亮度的彎把扶梯。一切恍若昨天。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母親,甚至想起了那個緊緊捉住他的小手踱過溧陽路去到對面“黑皮”家的雜貨店替他買一枝棒冰的女傭。然而,這些面孔都消失了,永久的消失了,在這世間只留下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還有,還有就是這間風霜老屋。他覺得眼角與喉頭處都有一股熱辣辣的氣體升冒上來,他趕緊了走的腳步,來到了他曾生活、讀書、練琴與冥思多年的二樓正房。

    任胤潛在的做人宗旨從來便是與世無爭,他最大的奢侈也不過是能讓他一生人都那么從從容容地依著這邊窗,望著梅雨季中的橫巷,練琴。但命運偏將他顛來拋去,讓那些不了解他的故鄉(xiāng)人還以為他在外邊干得轟轟烈烈,充滿人生色彩。但他最無法從記憶之中抹去的恰恰是他在上海度過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以后的影子反而影影綽綽如天際的薄云又如水邊的泡沫———有了,沒了,又有了,終還是沒了。紐約、香港、東京、臺北,他總會把一些年代、地點與事情交錯對號,互滲記憶。就像那一次,他去新澤西洲小嬅的家中作客。她坐在一架烏光溜滑的YAMAHA三角琴的背后,應客人的請求再彈奏一遍肖邦的那首升C小調(diào)即興曲:那天的新澤西洲的陽光特別明媚,上午10時許,太陽將它明亮得有點刺眼的影子長長地鋪展在客廳地板上,透過銀白色的鋁方格長窗能見到小嬅的美國丈夫正打著赤膊,蹲在花園里剪草。

    小嬅彈完了,將手指停在鍵盤上,從琴蓋背后抬起臉來望著胤胤?!跋挤夷?,”她問,“她有消息嗎?”

    他搖了搖頭:“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回上海了,老屋也早已上繳,還不知道她是否仍住對面那個橫街上呢?!?/p>

    那次霞芬上樓來向他求證說,徐家是否真住在徐匯區(qū)的一座大花園洋房里時,他才記起了她好像已經(jīng)有好幾個禮拜沒上他家來閑談了。

    徐家?哪一個徐家?他很有點詫異。

    徐維國家啊———徐維國是徐家老二的名字。

    在他證實說的確是花園洋房的確在徐匯區(qū)的確有如此大時,她的表情有些忸怩也有些古怪,接著,便說要走了。他挽留她在有梧桐樹綠意的窗口前小坐一會兒并順便帶些僑匯券回去,但她都堅定推辭。甚至在下樓時都有些離態(tài)匆匆的樣子。

    他努力回想:也就那一次吧。那天,徐維國騎車來虹口,路經(jīng)任胤家時,順便在2號靠橫巷的邊窗前高叫了幾聲任胤的名字。任胤正與霞芬對坐在臨窗的沙發(fā)上聊天,當下探出頭去,便見是徐家小阿哥。他還是那副騎車的架勢:一只腳踏在踏腳板上,另一腳踮地,笑嘻嘻地說,沒事,沒事。我其實也是順便經(jīng)過喊兩聲玩玩的,看看你會不會在家。我這就要走,還約了人呢。

    但任胤卻興奮得有點紅了臉。他從不來他家,甚至連虹口區(qū)這種地段他都甚少光臨。他的到來似乎一下子將高安路衡山路的氣息都一同帶了來。他說,既來了,怎么可以不上來坐一會呢?

    但對方拒絕,并似乎有一種立馬就要離開的模樣。

    是誰呀?讓任胤這樣高興?坐在對面的霞芬也湊上前來。

    對方的態(tài)度開始軟化,說,那好,坐,就坐一會兒吧。說完,就跨下車來,在街邊支上撐腳架,打上了車鎖。

    任胤飛快地蹦下樓去把這稀客迎進門來,而霞芬則走出房門,趴在二樓扶梯的轉把上,望著他倆一路有說有笑地上樓來。他連打扮都有明顯的徐匯腔:一雙軟質(zhì)澳洲皮的小方頭皮鞋,一條米色的卡其西褲燙得筆直而挺括,白的確涼襯衣敞開兩粒上扣,一副墨鏡從襯衣的上方筆袋中翹出一條腿來。即使在樓梯的幽暗光線中,他右腕上的那只全鋼的“勞力士”手表仍然閃閃發(fā)亮。

    他望見了在扶梯口上趴著的她,問:這是誰啊?

    他說,我的鄰居。在之后的細細回想中,他才想起,他的腿部的登梯動作曾有過,或者說,應該會有過,一刻間的停頓;而他那只布滿了密密細汗毛的白皙的小臂在幽暗的光線之中也有過一回無措的窘態(tài)。

    他走進房間的時候,眼光有不經(jīng)意地從霞芬身上來來回回瞟過去又瞟過來的一兩回,那時霞芬正襯著邊窗外的明亮的天空光的背景站著,她柳曲的身材如同一筆流暢的速寫線條。

    他在沙發(fā)中呵呵呵地笑著坐下來,將上衣襟的紐扣敞得更開了,環(huán)顧著房間的四周圍,說,這里也不錯嘛,又安靜又涼快,還有這么漂亮的女朋友陪你聊天。

    他說,那里,那里。小阿哥,儂開玩笑了。不過,這倒是真的,我家沒什么可招待你的,我家只有“鵝牌”……

    他努力地回想著,也就這一次了。

    記憶又來作祟他了。

    不知道這會不會是那同一個春雨霏霏的星期六,已近黃昏了,在她彈完了那首升C小調(diào)即興曲之后———在這樣的氣候,濕度、光線與環(huán)境的條件下,他通常都會請求她彈多一遍的。但這一次,她沒再彈,她停頓了一下,說:“我有過多少回了想同你說,但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說……”

    她用眼睛望著他,大大方方的,有一份矜持有一份真誠也有一份遲疑。

    他也用眼睛回望著她,無言。他沒鼓勵也沒阻止她說她想說的或該說的。他當時的心中有些緊張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已不得不匆匆作好他可能會聽到一些什么的心理準備了。

    但她,還是自顧自地說了。

    她說:“我小阿哥這個人,你一定要提防著點他啊,胤胤?!倍嗌倌旰蟮哪莻€新澤西洲的陽光客廳里,她再次提及那個遙遠的忠告,她的臉上浮著一層無從定義的笑容:“當時,你不會想到我說出來的會是這么一句話吧?”

    這倒是真的,縱然他會想到一千種可能,也不會包括這一種。

    他一片空白地望著她———空白,不僅指眼光,更指心情。在他們兩家的關系的共識之中,他與她的將來似乎早就有了一種不成文的確立。徐家大伯,大伯母,秀郎架的大阿哥,白皙多毛手臂的徐維國都覺得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任胤的父母也從香港來信說,都快接近MATING SEASON(交婚友)的年紀了,提早留意,才能找到一個理想的終身伴侶。又說,徐家小嬅外貌端莊,內(nèi)賢外秀,又彈一手好鋼琴又門當戶對又親上加親,這是年輕一輩之中難得的賢惠之才啊,云云云云。但任胤感覺不到什么,他甚至不知道所謂“賢惠”是什么?“賢惠”了又有什么意思?但她的鋼琴的確彈得迷人,尤其在細雨霏霏的時分,他一定會央求她彈多一遍升C小調(diào)的,然而在雨中的琴聲與雨中的身影之間,任胤選擇了后者。

    那時,他畢竟還年青。

    他不知道小嬅對此的態(tài)度會是什么,在她始終中性的臉部表情上,他讀不出些什么來。小嬅的提醒還是讓他生長出一種警惕來。他想起了有一次。有一次,他們———他,大阿哥和徐維國———結伴騎車去西郊公園春游。他們的兩輛“蘭翎”先行,他的那輛嶄新的“永久”隨后。那年頭,一個人能單獨擁有一輛自行車就如今日里私人擁有一部私家轎車般的風光,再說,這還是一件他用僑匯特種供應券在南京東路七重天二樓的僑匯商店買回來的貨品。他愛車如命,每天一放學就把車停在院子里支撐好,將龍頭把手與鋼圈的克羅米部分擦了又擦,直到將它們擦得光耀如鏡為止。那一天,他是先騎車去徐家,大家聚了頭之后再從那兒出發(fā)去西郊的。當他與大阿哥有說有笑地從客廳里走出來到方石徑上時,就見到徐維國剛好從他“永久”車的邊上站起身來,他拍打著兩手的塵土,神色有些慌亂。之后,又擺出了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雙手叉著腰際,對著“永久”東瞧瞧西瞧瞧地像一位資深的古董估價商,說:“現(xiàn)在的國產(chǎn)車做得還勿太板(差勁)啊———蠻金光锃亮格嗎!”

    然后,他們便騎車出發(fā)了。一路無事。就待到要繞延安西路虹橋路口的大花臺一個大兜轉時,任胤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把手有些不聽使喚了?!班?嘟!”對馬路傳來了氣勢洶洶的鳴號聲,他急忙去捏剎車桿,但失效。一輛解放牌的十輪卡,塌扁著鼻子,迎面沖過來。等他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時,他已連人帶車地撞倒在一根水泥燈柱上,十輪卡“嗚———”地從他身邊擦過,嚇出他一身冷汗。他撫摸著額頭上的一個大血包站起身來,徐家大阿哥小阿哥都已調(diào)轉車頭,從花壇的那頭兜轉了回來。“沒事吧?”“沒事吧?”他們都顯得擔心而緊張,查了查了“永久”,沒什么,只是車把上的一顆中心螺絲松動了,而后輪的蟹鉗式的剎車裝置也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掉在了半路上了。

    這是一次。

    另一次是有關他的那架心愛的海鷗牌203型相機的。那時,這種型號的相機剛面世,他是第一時間就去僑匯商店將它買了回來。那一回,他正拿著相機在虹口公園的一座木橋上拍照,為了一個別致的角度,他將頭臂都傾斜出橋欄去,朝著對岸橋墩邊依柳而站的霞芬叫喚道:“再靠近點,笑!笑!好……”就在這時,只聽“卜通!”一聲相機從皮殼的底板上松脫,跌入了湖水中。他自從上次用過相機后就一直讓它擱在五斗櫥的某一格抽屜中沒動過,除了有借給徐維國用過幾天之外。

    還有一次更嚴重:他從徐家吃了晚飯回家,在15路電車上已感胃部不適,20路車上時則疼痛難熬,55路時他已嘔吐不已,人都痛得蜷成了一團。他在區(qū)中心醫(yī)院掛了兩天鹽水,末了,才算能飄飄然地站出個人樣來?!笆澄镏卸?,”一位架著一副黃白鏡架的白大褂朝他蠟黃了的臉色望了一眼,說。

    他愈想愈嚴重,愈想也愈覺得有些可怕起來,但他沒有證據(jù)。他當然不能貿(mào)貿(mào)然地將所有這些奇特事件的起因都歸在那張白皙的面孔和那枝多毛瘦臂的名下。

    包括霞芬怎么自從那次之后便突然不再上他家來一事。

    有些記憶會作祟,有些記憶會有斷層,有些記憶會飄忽,有些記憶又清晰如印記。記憶是一門學問,保存記憶也是一門學問,人生是因為了記憶有各色各彩各式各樣便更顯得立體,顯得豐富,顯得來路蒼蒼而去路迢迢。

    但有的記憶卻是無論時光流水如何洗刷也休想將之淡化的。

    比如說雨季里拉柴可夫斯基,比如說月色之中回家去,再比如說那一回,當晚霞燒紅了半壁天空的黃昏過后,他與霞芬正面對面地坐在愈來愈深濃起來的夜色中,誰也不發(fā)出聲息,誰也不去開燈。那一回,那一回的全部過程就像是一個凝固了時光的瞬間。

    那時,幾乎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他去港的申請馬上就要批復下來了———或者說,其實已經(jīng)批復了下來。霞芬的母親是里弄干部,她當然很清楚;霞芬的哥哥又是地段戶籍警的鐵桿小兄弟,他的消息來源更不會出錯。

    既然要走,他家的房子的去向便成了個實際問題———倒不是對于他,而是隱隱約約地對于霞芬及其一家人。他很少去想這層意思。一想到霞芬,他執(zhí)著于的仍然是敘事曲、邊窗、雨巷、身材和油紙傘之類的聯(lián)想。

    霞芬到他家來的頻率更高了,除了學生裝,納布底鞋外,她還為他帶來了她母親親手做的青團和米糕。她問,你去香港后我們?nèi)绾温?lián)系?他說,通信唄。她說,你一走,這整幢房子就真上繳了不成?他說,那又怎么著?她欲言而止,猶豫了片刻,終于轉向了其他話題。

    應該說,他倆長長的戀愛緩跑也已經(jīng)這么多日子了,但仍局限于依框而談,借書還書,拉琴閑扯上。有過一次,在幽暗的扶梯上,她突然用手拉住了他的手,這是一只涼冰冰的手。他轉過頭去,只見有一些水汪汪的光芒在她的眸子間閃動?!跋挤?”他喚了一聲,擁抱住了她。他吻她,吻去她頰上濕漉漉的一些液體———僅此一次,也僅如此而已。

    于是,便到了那個晚霞燦爛的黃昏。

    她顫聲地問他:“……你愛我嗎?”

    “愛……”他覺得自己回答得很傻很不文藝化也很無男子漢腔。他恨自己的舌頭恨自己的嘴唇也恨自己的聲帶。

    又一段長長的靜場。

    “你不愿坐到我身邊來嗎?”她蚊聲地說著,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

    “我,當然愿意……”懷著對自己舌頭嘴唇以及聲帶的再一次的憎恨,他坐過去。在長沙發(fā)上,他狠勁地摟抱住她,他覺得自己的狠勁有點做作,有點帶補償贖罪和表白的性質(zhì)。他呼吸到了一股從她襯衣深層里散發(fā)出來的帶牛奶味的體香。他的動作不連貫不自然也很朦朧,他只記得,當他倆從沙發(fā)上站起身時,他們的衣冠是只要拉一拉扯一扯便可以恢復整齊的那一種。

    他送走了她之后就一直很后悔,他準備了許多許多的表白詞句和解釋理由。他也深思深挖過自己的心理根源:與他的一個美的偶像在這方面立即進入角色,他始終藏有一份暗暗的心理抗拒。再說,這些事好像從來非其所擅長,即使在許多年后,他結了婚娶了太太,他也都經(jīng)常會保守在這同一種思路慣性上,做愛時走神,達情上笨嘴拙舌。

    可惜的是,盡管準備再充分,他也喪失了向她解釋一切的機會了。自從那次之后,她再沒到他家來過,除了那回專程來詢問一下有關徐家洋房真假與大小之時才露了露面之外。

    小嬅說,他的這種個性她是很了解也很理解的。其實,他并沒有向她說起些什么,在那個新澤西洲的陽光的上午,她突然暗示性地提及他倆遙遠的過去的某段沒有結果的關系,語言含糊含蓄得帶點兒泛指性———在人的四十近后期的年齡段,又是同鄉(xiāng)又是親戚又是知己又是在異鄉(xiāng),性別已不成為什么敏感的問題了。

    她的赤膊胸毛的美國丈夫回進屋里來,他邊抹汗邊向他打著洋招呼。他徑自往廚房里走去,在一座雙門大冰箱里拿了一枝“百威”易拉罐出來,再走回客廳來。他一只手撐在門框上,一邊望著他們,一邊喝著啤酒。

    “你沒帶提琴來吧?”

    任胤一愣?!澳俏覀兛砂椴怀蒚CHAIKOVSKY的那首敘事曲了?”她幽默地眨一眨眼,笑了。她將柴可夫斯基的中文譯音用標準的英語發(fā)音讀出來,故意讓那位喝啤人能聽懂一點,卻不得曉其全部。她何時變得也會玩些調(diào)皮的幽默游戲來?于是,任胤笑了,而她的那位撐門框而站的丈夫也跟著“嘿嘿嘿”地傻笑起來,他的金黃色的胸毛在陽光之中一抖一抖。

    話題,是在等他終于喝完了“百威”,回到他那地下室的電腦房中去時才又接上的。她說,現(xiàn)在,最可憐的要算是大阿哥,孑然一身,老了,留在上海無人照顧,到美國來同她一起生活又盲了雙眼。小阿哥反而好,死了,也干凈了,也一了百了了。她的目光陰暗下去,表情又恢復了那種她在上海的少女時代常見的矜持。那天,我們?nèi)叶季墼谄囬g的那盞昏暗的25支光的電燈泡底下,每個人都用雙手抱捧著自己的腦袋,懵了。不是不哭,是哭不出來,也不敢哭。什么都蒸發(fā)了,留下的只有一場噩夢老醒不過來的強大的窒息感。

    客廳上鎖了,飯廳上鎖了,正房偏房都上鎖了,甚至連廁所也都一間間地交叉著打上了紅印的封條。家具運走了,存款凍結了,工資停發(fā)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將怎么過?鐵門幾乎推不開,圍墻上延伸過來的標語和大字報幾乎將門框都封死……

    父親剛從隔離室放回家,每天還得早出晚歸地回原單位去接受批斗;而我們,從童年就已慣熟了的溫馨里一下子掉進這現(xiàn)實的冰窖中,還沒來得及弄清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這間在從前從來不會有人來停一停腳的汽車間,塌房梁,水泥地,蜘蛛網(wǎng),透風漏雨的門窗以及一盞沒有燈罩的昏暗的單頭吊燈,竟是我們?nèi)胰说臈碇?但就在那個晚上,派出所來了個民警,冷冷地通知母親說,你家徐維國攀墻逃離審查室已有幾天了,今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他已畏罪自殺———他是鉆入街邊的一條空的水泥管道中,死去的。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停放在你們家弄堂旁邊的一條橫巷上的一大片地下水泥管道中的一根,那些管道都巨大非常,能足足坐進去好幾個人。那時不正全國大挖防空洞嗎?我想,這些管道有可能是派這用場的。

    他說,嗯。

    他們說,他是喝了至少六瓶敵敵畏才死去的,死時一定很痛苦。我去停尸房為他整點時,見他滿褲襠的污穢物,臉也扭曲成了青黑色。她停了停:“你猜,當我們被通知這霹靂一般的消息時,悲傷恐怖不說,我們?nèi)业谝粋€不約而同想到的人是誰?”

    “想到誰?那倒不知道。”

    “那個算命人,那個左臉頰上有一大片青印胎記的算命人……”

    任胤記起了那一天來。

    這應該不是個周末,是大阿哥專門打電話來通知胤胤今天下午學校放了學,一定要到他家來一趟的?!坝惺聠?”他問。

    “來了你自然會知道?!彼陔娫捑€的那頭神秘地笑了起來。有什么出了差錯嗎?本來該是很快就會批核下來的通行證非但遲遲不見回音,就連平時里對他還算客氣點頭的里弄干部們的臉也都一張張地冷若冰霜起來。最奇怪的是霞芬她媽,幾次打對照面經(jīng)過,她竟故意避到了街對面去。然而還不及細想,他已背著書包,直接從學校去了徐家。

    徐家的世界到底還是另一個世界。

    花園、草坪、大客廳、三角琴和鋪著地毯的寬走廊。三十年后,他才知道,原來第一次來到這里的霞芬也曾驚愕非常地走進這扇大鐵門,再在這寬闊的走廊上無聲而緩慢地走過,并用目光瀏覽過這里的一切的。

    這里除了環(huán)境、陳設與氣氛和當時社會上的其他地方不同之外,就連常到徐家來聚會的客人也都是從上海灘的各個被遺忘的角落里匯聚過來的稀有人物。有當年某大老板的外室,有某大軍閥的后代,有某名門的遠親,有某女星的前夫,有某年某屆的“中國小姐”等等等等。于是,一只只陳年故事就在他家的壁爐邊和咖啡杯中復活了。這次大阿哥請來的是一位當年曾顯赫上海灘一時的名相士的孫輩。這是一位肥胖的中年人,左腮上長有一塊青色的胎記,有一叢毛發(fā)從胎記上伸出來。他目前的職業(yè)是一家廠里的燒爐工,但據(jù)說,他仍保持有他祖父的那種能看人三世的異秉?!笆菍iT請他來看看你去香港的路條到底有希望沒有,”大阿哥伸出一根食指來封在自己的口上,他將話音校得很小聲,“噓!記得,千萬別告訴他些什么,一切讓他自己先猜,啊?”

    算命選在二樓的大伯父與大伯母的正房里進行。每逢有些神秘或者知己成分的活動,通常都不會在樓下客廳進行,這是徐家的規(guī)矩,諸如算命,替人介紹對象或者是每晚10點之后收聽“美國之音”和英國BBC電臺的華語廣播之類———盡管樓下的客廳里其實也有一座落地收音機。

    大家圍小圓桌而坐,咖啡在每人面前冒騰著熱氣?!拔覀冞@位表弟,你看他……”大阿哥率先進入主題,望著算命人“嘿嘿”地直笑。

    “想出遠門,是?”

    果然厲害。大家面面相覷,眼露敬佩之色?!笆堑?,是的,你看他……”

    “一定會成功?!比呜芬魂嚺d奮,但,“不是現(xiàn)在,是要在他過了三十歲生日之后?!?/p>

    “啊?”一桌人都驚呆了,那豈不是還要等上長長的十三年?

    算命人將臉抬起來,這是他在作出某種精神溝通時的姿態(tài)。他將兩眼瞇成一條線縫,朝著他對面窗外淡藍色的天空以及天際的樹木與洋房的輪廓發(fā)愣,而讓任胤與全桌人都只能朝他那翹起的肥大的下巴望著,等待。那叢從胎記上長出來的毛發(fā)就像一束彎腰在孤灘上的蘆葦桿,在電風扇的風流之中巍巍顫動。“你這表弟為人平和,與世無爭,但他前世有來頭,來世有去路,今世只是過客,任何企圖沖激他命格的人必遭懲!”

    他將下巴放平了,睜開眼來,似乎他根本不知道剛才自己說過了些什么。他又恢復了一個燒大爐工人的模樣,他端起咖啡杯來喝了一口,盛贊咖啡之香濃和英國餅干的奶味。但任胤不知道為什么全房間的人,大伯,大伯母,大阿哥,徐維國以及坐在房角里本來就不怎么出聲的小嬅都鴉雀無聲了?

    他不覺得自己前世有什么來頭,假如他前世真有來頭的話,他的去港申請不會從此沒了下文。

    申請呈上分局已有一年多了,該有消息了。社會上,政治運動的風聲已日益緊迫,報上的社論,學校的高音喇叭以及里弄居委會門前神情嚴肅,煞有其事趕進趕出的人們都含有某種預示。任胤當然不屬于那亢奮的一群。1949年后,所謂“翻身做主人”的諾言到了今天才似乎有了真正兌現(xiàn)的希望。別的不說,就連他那素來只要一沉浸到提琴鋼琴的旋律中去就平靜如秋湖的心境也開始有了一陣陣漣漪。

    父親從香港那頭的來信也一封緊似一封地催促他,信上甚至說,通行證要么現(xiàn)在就批下來,要么,你還要遙遙不知期限地等上一長段日子。爸爸怎么會知道的呢?

    天氣開始炎熱起來的時候,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到市局出入境管理部門的接待室去了一次。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那種地方。

    一個接待人員坐在一張方桌后,在呼呼的搖著頭的電風扇的風流里,他將一條制服的藍褲腿捋得老高,露出兩截白皙的腿肚?!笆裁疵职?住哪個區(qū)的?”他將語調(diào)拖得老長,表示一種官腔一種懶散一種對來訪者的蔑視以及高居臨下的意味,眼睛也故意不望對方。

    任胤一一報上。

    他打開了一只卷宗夾,半掩著地朝里看,邊看邊摳鼻孔,而且,似乎看得愈專注鼻孔也摳得愈努力,完了,說道:“你回去自己想想吧———干過什么壞事沒有啊?”說罷,便將鼻孔中摳出的一些什么夾在食指和拇指之間反復捻捏后再點在小指尖上,朝著屋角的方向彈了。

    許多許多年后,他才明白所謂“壞事”是指什么。那一刻,他正將他至今還保存完好的一份淺綠色的兩折式“來往港澳通行證”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給霞芬看。霞芬已是個兩腮上都有肉球垂蕩下來的中老年婦人了,她邊在竹籮里揀菜邊陪他閑聊。

    他指著通行證左上角那一張勃勃著青春氣息的青年人的相片說:“當時的我就是這個模樣嗎?”

    “嗯,正是?!闭f話的就是那同一雙眼睛。眼睛希望他能追著這同一條思路繼續(xù)追尋下去,但他沒有。他掂著那張輕若鴻羽的通行證,自言自語道:“這里疊折著漫長而又沉重的十三個年頭哪!”

    其實,任胤的申請不可能獲準的消息霞芬是知道在任胤之先的,她甚至還知道在她當里弄干部的母親和戶籍警鐵桿好友的哥哥之先。她起初不以為然,但后來知道消息居然屬實。她奇怪的是:怎么第一個告訴她這個消息的人竟然是徐維國?她有過好多次想去任胤家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并與他再度一回日落時分的1687弄2號邊窗前的靜默相對之一刻。

    他望著她的眼光有些深邃是可以理解的。那一次深夜天很陰冷,秋已深,街上淫雨霏霏。他拎著提琴從徐家回來,經(jīng)過溧陽路長春路口的一家還亮著的日光燈的夜店。他在誘人的生煎包的香味之中走進店來,一眼就望見了恰好抬起眼來望一望門口方向的她,半口生煎還咬在口中。

    她慌亂的眼神告訴他,她并不想說什么,甚至與他有任何接觸都不太想。他于是便很識趣地將搪瓷盤里的生煎端去了另一張臺上吃。但從斜橫的目光中,他見她匆匆起身,走了,將兩只還沒動筷的生煎都留在了盤中。在當時,這似乎是帶點兒不合常理的奢侈之舉。

    難道,這不是一次他倆可以再談一談的好機會嗎?

    因為那時,那時她已經(jīng)知道不少。

    因為那時,那時他一切都還蒙在鼓里。

    但那時……她說,唉,叫我從何說起呢?

    他笑著說,算了吧,就別說了,真的,別說了。有些,他已經(jīng)知道,而有些,他永遠也不想知道,如此而已。

    他永遠也不想知道的包括那個秋雨之日的上半部。

    他自己經(jīng)歷的則是它的下半部。

    這一天是霞芬第一次上徐家去,是徐維國親自接她去的。假如任胤在下午去到那里時已經(jīng)知道霞芬是剛從這扇鐵門之中離去的話,他一定能想像出當她小心翼翼跨入這扇鐵門門檻時驚喜與慌亂交織的神情。徐維國帶領她參觀了這幢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客廳、飯廳、花園,徐維國父母的臥房以及他自己的,甚至連每一個廁所都沒有放過。對于她,一個從小在虹口區(qū)的一條窮街上出生和長大的女孩子來說,這一切只是像一場電影,一本小說,一個夢。下午她回家,走在往常熟悉的街巷上,竟然滋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來,她將小時候讀到的灰姑娘和紅帆的童話朦朧地串連成一只龐大而邊緣模糊的人生故事,在故事的結尾,她成了這幢洋房的女主人———這點似乎相當清晰。

    她愈想愈遠,愈想愈激動。生理與心理的因素都在她少女的胸中沸騰,她夜不能成眠,第一次摸黑披衣起身,躡手躡腳地爬過了睡在她外床的母親,繞過靠門擱放的她哥哥的活動小床,悄悄地打開了屋門來。

    門外,天色陰冷,細雨綿綿,她卻感到內(nèi)心熾熱得可怕,她漫無目標地在深夜的溧陽路上走著走著,就見到了長春路口上的那家生煎包的夜店。

    所有這些,讓她又如何來向他啟口?

    當然,他是不會知道這些的,照他的話來說,他也不想知道這些。其實,除了這些以外,他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其中至少包括如下幾大部分:

    一、就在那一天,徐維國告訴她說,快別去理睬任胤那小子了!不信你瞧,他非但去不成香港,哼!我還叫他去坐大牢呢。什么?她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說這話的時候,是徐維國洋洋得意地領她剛完成了巡視大屋一遍,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坐歇下來之際。徐維國的一張臉朝她轉過來,他自覺有些說漏了嘴。他朝她尷尬地笑笑,一只多汗毛的青筋暴突之手伸過來捏住了她的那只柔柔的小手?!澳愫苊溃挤?,你美得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已不能自制……”青筋手有些顫抖,沿著柔軟多肉的胳膊一路游動上去,觸點到了她蘊藏在外套和襯衣里的充滿彈性的胸脯。他大口地喘著氣,她也開始喘起氣來。她的腦腔中塞滿了各種混亂的意象,有灰姑娘水晶鞋的也有與任胤度過的那些年年月月之中的那一個個渴望的時刻。當手托咖啡盤輕輕推開虛掩彈簧門進屋來的阿英見到這一幕場景時,她驚呆了。她沒有見到她,她見到的只是她的“二少”,一條長褲還褪在腿彎間,正俯身趴在某件物體上。他瘦削的裸臀在作一上一下的掀動,聽到有聲息,才從沙發(fā)寬厚的把手掩埋里抬起一張汗涔涔的臉來,他見到他的老傭人的身影正從彈簧門來來回回擺動之間慌慌忙忙地退出去。

    二、后來,他倆從沙發(fā)上起身,徐維國在匆匆提褲的當兒已經(jīng)告訴她說:“今天你還得趕快回去,胤胤一會兒就要來,今天不是星期六嗎?”而她,卻正在期望著溫柔之后的那一記在腮幫上的淺吻,但她沒有如愿以償。她匆匆地理了理頭發(fā),整了整衣褲,徐維國已從厚玻璃門中探進了頭來。他揮一揮手,壓低了聲音:“現(xiàn)在沒人,快!”于是,他在前方引路,她在后面貓步而行,一直等到跨離了大鐵門,并聽到身后傳來了“砰”的一下關門聲之后,才算將一顆提著的心放平了下來。

    三、他不知道的還有:若干星期后的某個夜晚,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很久了,徐家的飯廳里仍然燈火通明。巨大的橢圓形的柚木大菜臺上,他們?nèi)胰擞羞^一次憂心忡忡的火藥味極濃的家庭會議。橢圓大菜臺的兩端坐著徐家大伯和徐維國。徐大伯的臉漲得通紅,時而拍桌起身,指著他對面座上的小兒子破口大罵;徐維國則一聲不吭,垂著腦袋耷著頭,像個法庭上確鑿罪證就攤開在他面前的犯人。

    大阿哥和大伯母分坐在大菜臺的兩側。大阿哥前的臺面上攤放有數(shù)張類似于一封信的底稿紙,粗劣的鋼筆字體劃劃改改涂鴉一片。當母親的心情最矛盾,她一會瞧瞧暴怒中的丈夫,一會兒又望望沮喪垂首的兒子,她盼望能盡快結束這場爭吵。

    飯廳與客廳間的以及飯廳與走廊間的門都是緊閉上的,優(yōu)佳的房屋結構令人只能隔著厚粒子的毛玻璃影影晃晃地見到坐站和指罵的人影,卻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

    小嬅不在場。

    他更不可能知道的是:這一切都因他而起。三十年后的那次新澤西洲的客廳中,小嬅告訴了他這種事的始末與原委:“母親說:這件事決不能讓小嬅得到半點風聲。她還是對了,你瞧,不是在過了三十年后我仍忍不住地全對你說了?”

    但那天下午,所有這些還沒曾發(fā)生,甚至還沒人察覺會發(fā)生或已發(fā)生了些什么。任胤照常,就在霞芬離開了那兒沒多久的下午拎著提琴來到了徐家。他沒見到徐維國,他推說頭痛,整個下午都躲在自己的房中,直到晚飯時分才露了露面。他甚至敏感到替他來開鐵門的阿英的臉部表情都有些古怪,她替他端上咖啡來的手有些顫抖,但他,都沒在意這些。他與小嬅合練了包括那首敘事曲在內(nèi)的幾首曲子后沒多久,天便開始陰雨了。那天,黃昏來得特別早,徐家白漆細格的落地門望出去,云層鉛一樣重重地壓迫在城市的上空,一陣夾雨的北風吹來,吹落一大片落葉。黃葉們浮落在草坪上,東一灘西一灘,雨聲打落在葉片上的沙沙聲聽來特別清亮。

    這是1965年深秋的上海,離開踏入1966年的嚴冬的門檻已經(jīng)不遠了。

    他查閱過這段記憶的每一個細節(jié),發(fā)現(xiàn)這應該是個悶熱的初夏天。

    夜間十一點正,一段流行的爵士樂之后,一個渾厚的男中音便從沙沙的干擾聲中浮現(xiàn)出來:“這里是英國BBC廣播公司,主持人×××現(xiàn)在在英國倫敦向您播出……”

    徐維國坐在紅木大床的床沿邊,臨床邊放的是一座深棕色的“飛利浦”落地機。他將耳朵很近地貼放在收音機的喇叭箱跟前。

    “怎么樣,有什么希望沒有?”一段沉靜的等待后,坐在對面單人沙發(fā)中的大伯終于耐不住地朝他小兒子開了腔。但徐維國卻伸出一只手掌來使勁地擺了擺,耳朵仍沒離開原來的位置,表達著:噓,別出聲!我正聽著哩。再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一陣強大的干擾聲隨即從喇叭箱中轟然傳出,他迅速地調(diào)低了音量,說:“北京的街頭出現(xiàn)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毛澤東發(fā)動的一場政治運動來勢兇猛,目標不明……”他用手指了指喇叭箱,“這是里面說的?!?/p>

    沉默。全房間的沉默。

    “嗨,這日子可怎么過下去噢!”老頭兒突然說道,頹然地癱靠進了沙發(fā)中去。大伯母正端著一壺煮好了的咖啡走進房間來。在這種場合,她通常是不要阿英來端送咖啡的。見此情景,就慌忙走到窗前拉上了厚厚的絲絨窗簾:“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小心?”說完,竟向在場的任胤丟來了莫名其妙的一瞥。

    他無法解讀這束目光之中所包含的意味。

    這日子可怎么過下去?其實,真正過不下去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誰也想不到的是:就在幾個月后,徐家全家就被勒令搬擠到那間年久失修的汽車間去住了。

    在正房被貼上封條之前,公安局派人來將那座“飛利浦”運走了。

    “從此災禍便接踵而至,隔離、批斗、勞改,直到小阿哥死了,一切才算圈上了個句號。”小嬅說得很感慨,“暫不要說那算命漢子說的話,其實,世上本來就沒有做了傷天害理之事而不得其報應的———我也是在他出事之后才真正知道了全部事情的真相。他寫了一封匿名信去你居住的那個區(qū)域的公安分局,揭發(fā)你每晚十一點左右都在家聚眾收聽敵臺,寄信的時間就趕在你的去港申請即將要批復下來的前夕。后來的結果演變成了:你的通行證當然被扣壓了下來,他的匿名信也成了追查的目標。家里被抄后,收音機讓公安局情治科拿去作了查驗,結果非但證實此機短波使用頻率極高,就連那封匿名信的字跡都查出是他之所為,于是,他便立即遭隔離審查了?!?/p>

    謎底,在三十年后也無所謂是什么謎底了,因為謎語本身也都已經(jīng)解體。任胤笑中有些驚,驚中又有些笑,笑驚相融地望著小嬅說:他會不會是太愛霞芬,希望能得到她的緣故呢?

    可能是。小嬅說,他從隔離室攀墻逃脫出來的第一個目標就直奔霞芬家。那時的霞芬家紅得都發(fā)了紫!母親是治保干部,哥哥是造反派司令,他們還替她找了個復員軍人黨員的對象,據(jù)說就是你們隔壁那家名人故居管理委員會的主任。你想,這樣的一個家庭,小阿哥剃著這么一顆拘留所的光頭,一身汗酸臭的白衫短褲去找她,會是什么結果?虧得沒被其他人撞見,她將他推出門來,塞給他兩塊錢,讓他走,快走!

    他后來就是用這兩塊錢去買的敵敵畏和橘子水。待我到他自殺的現(xiàn)場見到面色已經(jīng)淤黑了的他時,他的身邊除了幾枝敵敵畏和正廣和橘子汁的空瓶外,還有若干找剩下來的硬幣……

    同一只故事,任胤曾聽到過不同的版本以及描述側面。大阿哥敘述的時候,他的兩眼茫然地朝著屋角里的那圈蜘蛛網(wǎng)凝望著的。他說,是他首先發(fā)現(xiàn)了那封信的底稿的,當時他是堅持要立即通知胤胤家,并應該由父母陪同寫信人親自去有關部門作出澄清。這么大一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啊,嫉妒人,也不能嫉妒到那個份上,但父親說———母親也說———算了吧,不做也已經(jīng)做了,假如讓胤胤的父母知道了,這份親戚還怎么做下去?但是,害人的人往往以害己告終,你看,你看,不是全讓我給說中了?這個害人坯子自己去死倒也就算了,問題還連累了全家。父親因此被斗死,母親也給急死,就連我自己的老婆也一見屋都封了,錢都收了,大勢已去且翻身之日遙遙無期,她便來個反戈一擊,劃清界線,挺身揭發(fā),一不做二不休地將我送進監(jiān)獄,一蹲便是十整年。十年出來,家破人亡,雙目失明,就成了今天你見到我的這副模樣啦,嗨,這全是命啊,命!

    霞芬提起這件事自有她的時機和角度。

    其實,他和霞芬在那次生煎店相遇之后已經(jīng)很少再見到面了,而徐維國事件后更是沒見過一次。不知是她避他呢,還是他避她,生活在一條街上,就如生活在兩個星球上一樣。直到他在十年之后離滬赴港,他還保留著那株曲柳的身材在門口抖雨收傘的記憶。他覺得很滿足:打碎美好,從來不是他性格的一部分。

    再聽到她的名字,這是從路邊的那個黑瘦枯槁的看門老漢的口中。他說,她現(xiàn)在是他的女人了,這自然令他吃驚不小。

    但在任胤的肚中始終埋藏著一些趕不走的狐疑。那個深秋的下午,街上風很大,黃葉飄落紛紛。他倆在相隔三十年之后又面面相對地坐在一團旺旺的爐火跟前了。

    無言。

    他捧著一杯帶點兒滾燙的龍井茶的茶杯,喝一口,再捧回兩只手掌之間,將玻璃杯來來回回搓動著取暖。她就坐在他對面的一張克羅米桿人造面的折椅上,默默地包捏著蛋卷和肉餃。她終于說話了。她說,這么多年了,你還第一次上我家來吃飯呢。天又冷,不如吃火鍋涮羊肉吧,又自助又熱身,還可以盡興地喝些黃酒。讓我家那死老頭陪你喝,他聽到有酒喝,連老婆孩子命都可以不要。

    兩人都老了,如今是滿頭的灰白對峙滿頭的灰白;只是一個過胖了點,另一個則又過瘦了些而已?;腥舾羰?,恍若隔世哪!他說,你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1683弄的那家名人故居的看門人是個和藹的蘇北老頭,眼鏡的一只有腿,另一條腿是用一根棉紗線代用的。

    她笑著答道,是的,是的。我記得,我記得。

    怕是現(xiàn)在的我們也快到他那時的年齡了吧?他覺得自己有點狡猾,他已開始在隧道間悄悄向他期望的主題推進了。

    文革開始后,他好像被押送回了原籍去,他說。

    嗯。她顯得有些冷淡起來,她預感到某種可能會令她無法脫身的包圍圈正在逼近。

    “哪……?”他的意思是:“后來呢?”自然,名人故居必須另有其人來看管。

    “是麗麗她爸爸?!彼餍蕴痤^來用眼睛直視著他,點題到要害上去,令他反倒有了一點慌亂得想后退的感覺。這是一只小獸,當你將她哄呀趕呀地蹩進了窮巷時,突然掉轉頭來勇敢逼視著你的那副姿勢與目光?!八敃r就是名人故居管委會的主任,后來進了街道當主任,再以后就區(qū)里,市里,中央,一路升上去。他那時是配有小臥專車的,有司機有警衛(wèi),整天開會開會開會,不是市里就是北京,不是北京就是廬山,不是廬山就是北戴河。家中從不見他人影,他說,他是鐵了一顆心,一定要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等等等等。直到那一年,那一年毛主席逝世,‘四人幫’倒臺,公安局來家中用手銬將他銬走。待再見到他時,已是在電視上了,他剃著光頭(任胤的腦中突然冒出了個當年逃獄的徐維國的形象來,不知她會否有此聯(lián)想?他偷偷地瞥她一眼,但她似乎沒有感覺,繼續(xù)往下說),與一排人平肩站在法庭的被告人的木欄后面,聽候宣判?!?/p>

    “他一下就給判了十五年徒刑,而我,一個女人還拖著個孩子,人總要生活下去的,是吧?于是我便單方面向法院申請離婚,重新組織家庭……”

    她索性一口氣將要說的話說完說透說盡說到了底———這是她的策略。她用望著他的那種眼光來代替說話:怎么樣?該滿意了吧?看你還有什么可東繞西兜來暗示提問的?

    真倒沒有什么可再供暗示與提問的了。

    “所以說,也沒有什么稀奇的,我們麗麗小時候也不是沒有過享福和威風的日子?!彼蝗煌O铝耸诸^的活兒向廚房方向轉過頭去,“麗麗,出來見見你任伯伯?!?/p>

    應聲而出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雖然系著寬大的廚圍,但仍掩藏不住體態(tài)的誘惑和風韻的流溢。她完全有她母親當年的身材,只是稍微肥了些,垂了些,散了些,讓直線部分代替了曲線的部分多了些。她向任胤笑笑:“任伯伯,您好,常聽媽媽說起您。”

    任胤向她欠身一笑,算是作答。只見“黑皮”也隨其后跟了出來,“怎么樣,可以溫酒了吧?”

    “去去去!沒你的事!”于是,那顆黑瘦的腦袋又龜縮回了廚房去。

    火鍋端上來了,熱騰騰的,將全屋都彌漫在了一片蒸氣之中,而紅紅綠綠黃黃白白的碟菜擺滿了一桌?!皝韥韥?,你來陪任伯伯坐,”霞芬招呼麗麗,將她應該在任胤一邊占有的席位讓出來給了她女兒。

    一桌圍著六七個人,在動筷前,霞芬一一作了介紹。除了霞芬自己,麗麗和“黑皮”老耿外,霞芬先摸著坐在她身邊的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的腦袋,說:“我的兒子,耿志豪。”見他長得一副油黑精瘦的模樣就知道是黑皮的“產(chǎn)品”。另一位坐在介紹者斜對面的,姓“匡”的,霞芬介紹說是她的女婿,但任胤沒聽清楚他叫匡什么(其實,甚至連“匡”,都是他在聽到了一個含糊的發(fā)音之后,自己設想出來的一個姓氏。)他約莫四十上下,淺眉之下,一對鼠目,且閃爍不定。任胤向他欠欠身,表示結識;他也向任胤欠欠身,表示領受結識。這一飯桌上,任胤對他的留意最多:對于從來就很少留意別人舉止的任胤來說,這很特別。但他說不上,這是因為了什么?他很少吃東西,劣質(zhì)的香煙倒是一根接一根地抽,一會兒捏丟一包空殼,又隨即換上另一包,撕開一角包裝,再彈出一枝新鮮的煙卷來。他極少說話———甚至可能從沒說過一句話。席間,瞅準了一個沒人注意的機會去了廁所,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匡先生呢?”他終于忍不住了,側頭問麗麗的時候,她正往他的佐料碟中夾一塊肥美的羊腿肉,她稍稍捋起的袖口間,閃爍半截光滑潤澤的象牙膚色的手臂。

    她夾著羊肉的手有過一刻停頓,似乎她不是用腦,而是用手在作思考:“不知道,隨他去!”隨即就將一大塊羊肉按進了“川崎”調(diào)料漿的液汁中。

    她除了為他夾菜之外,還為他勸酒。她說,這種叫“炮天紅”的酒是一種很高檔的藥酒,多喝不怕沖腦,也不傷身,對于你這樣年紀的男人還有強體、活血兼補腎之效。她將此酒的種種好處說得相對緩慢,吐字清楚。任胤聽得分明,卻將目光盯在菜碟和酒杯上,他感到桌面低下有一枝軟軟暖暖的什么在靠近過來,他將腿挪了挪方位,避開了。

    霞芬也接上嘴來。她說,本來,是有在外面的飯店里請一桌的打算的,但后來想想,外面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再說也不劃算,還是在家吃實惠些。

    現(xiàn)在上海的生活水平也高啊,他說。

    是啊。再說家中除了志豪還在技校讀書外,個個都下了崗,日子能好過嗎?她用眼光掃去,

    見她女婿的那個座位是空著的。

    “就我還在崗上呢?!焙谄だ瞎⒖偹阋舱业搅藗€話岔口湊上嘴來,他指的當然是他的那份名人故居的看門人的差事。

    “哼!你這也能算工作?一個月幾個錢,供你自己抽煙喝酒都不夠!”

    不知后來怎么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任胤家的那幢房子上來。黑皮說,照現(xiàn)在的市價至少也值它個百把十萬。所以說,有錢人轉回來轉回去總還是有錢人。

    麗麗說,有了這些錢,這一輩子還用愁嗎?

    霞芬也希望插嘴上來,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住了口。

    任胤感到有些醉了。他的酒量本來就不大,幾杯“炮天紅”下肚,先是體肉熱烘烘的似有一座小火山在翻騰,再幾杯后就眼前飄飄蕩蕩的,一切仿佛像是個從游泳池的水面上望出來的世界。但他不覺得不舒服,反倒有一種奇妙的愉悅感;很多從不想去做的事現(xiàn)在倒產(chǎn)生了想去嘗試一下的勇氣,很多從不想到要說的話都有了想一吐為快的沖動,甚至包括:霞芬,你有了女兒又有了兒子,難道你就沒有替徐維國留下個種嗎?———這么些年了,我有時真還會很想念他,很想念他哇!

    當然,他沒有失控到說出這番話來的地步。

    他一直見到霞芬的耳畔有幾根觸目的銀絲,在明亮的燈光下晃動來晃動去,他發(fā)覺自己真醉了———不可救藥地醉了。

    唯她望著他的眼光中,他覺得,還包含著從遙遠的年代里就已經(jīng)儲藏在了其中的,他倆之間的某種特殊的悟性和溝通能力:她能讀懂他的表情,也能讀懂他的目光。

    “不是我說,不是我到了今天才說,胤胤,徐維國不是個好東西,尤其對于你,他是罪有應得哪,他———”

    但他舉起了一只手來,動作有些晃晃悠悠。他只想阻止她再說下去。于是,像樂團指揮舉起了休止的指揮棒,不僅是霞芬,就連從一開始就一直彌留在席間的嘈雜之聲也都突然戛然而止了。

    或者,她對他醉后的目光的閱讀偏差了那么一點點。

    他回到1687弄2號已經(jīng)半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去霞芬家。別說這次回來,就是在以前那些長長的雨巷歲月,也只有她來,他是從沒上過她家門一次的。

    以前,門口老停放著一輛銹漬斑斑的“老爺”腳踏車,任胤認定這是霞芬哥哥的財產(chǎn)無疑。窗口底下,垂下一只發(fā)黃的絲瓜或幾只青澀的無名果實來,把這所城市中的矮房裝扮得頗有點鄉(xiāng)村情味。這只讓垂下了的絲瓜裝飾著窗口曾是一只令任胤神往非常的窗口啊———正面對著他家的邊窗和壁爐的紅磚的煙囪。每次,當那身影在門口收了油紙傘之后,他就開始暗暗盼待她在窗口前的明暗交界處晃晃動動的影子的出現(xiàn)了。他打開窗拉琴,他讓那條很帥的鬢腳側露在陽光之中都有他暗自的意圖的。

    他從來就認定,這窗口,必是她家的主房窗口無疑。

    任胤又恢復拉琴了———將譜架擱在老地方,壁爐架上站立著憂郁的肖邦和憤怒的貝多芬。他把那些頁碼已經(jīng)發(fā)黃的練習曲找出來,上面還記載有他少年時代練習的日期和記號。他將它們逐首逐句通拉一遍,他雖然覺得自己的臂腕指的關節(jié)已明顯地僵硬了很多,但對樂曲的每一句都有了一種曾似相識但又陌生和豁然開朗式的體驗以及感動,他十分珍惜這種感覺,他將自己能浸淫于其中看作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享受。

    他發(fā)現(xiàn)一份手抄譜,上面還帶有些月光的薄荷般的清涼。于是,他復將邊窗打開,邊窗之下還是那條窄窄的橫巷。有雨的日子,橫巷的遠端照舊隱沒在灰靄靄的煙霧之中。他一邊拉琴一邊留意,也有不少妙齡的女孩子打對面行走過來,他們踩著高跟鞋,穿著牛仔短裙,撐著小花點的尼龍透明折傘,讓兩枝白花花的裸腿在雨絲之中一前一后地擺動。

    但,她呢?

    他還是讓他那條很帥的,或者說曾經(jīng)是很帥的,鬢腳有意無意地暴露在天空的側光里。他還想吸引點什么,但他的鬢腳已霜白了大半。

    這些都是他回到1687弄2號來生活的頭幾個月間的事了。他將房子整頓了一番,該拆的拆,該補的補上;他竭盡記憶所及將屋子恢復舊觀。他還記得他家從前的窗簾是深紅毛革質(zhì)料的,上面有松竹梅的隱紋設計;沙發(fā)套是窄條燈芯絨的;床罩是五彩條的泡泡皺紗的。他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大商場和裝潢裝飾公司。

    他的那頭完成了,但他希望他家對面的那間矮房也不要與他記憶之中的種種細節(jié)相距太遠。有一次,他偷偷地瞥見對面黑糊糊的門洞中有一個身段尚佳的女子走出來,他的心猛一跳,后來才知道,她原來是麗麗。

    她家門口的那些破臉盆和銹盂罐不見了,給絲瓜攀藤的竹棚也拆了,只有那株冬青還在,并似乎長高了不少。簇簇的鮮綠隨著秋風漸涼慢慢地轉成了深沉的褐色。門口的銹斑車殼子也沒有了,換成了一輛污垢滿身的腳踏助動兩用車。他常見到有一個叼煙不離口的男人在那兒支架停車,然后跑進屋去,一會兒又匆匆出來,朝著車屁股后面的某個部位那么一猛拉,便“突突突”地駕著噴冒黑煙的兩用車離開了。

    當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他不是誰,就是那次涮羊肉圓臺面上的那位一言不發(fā)又猛抽煙又偷偷消失了蹤影的匡先生。他是霞芬的女婿(這是霞芬介紹時說的),麗麗的丈夫(這是他理所當然推論的)。

    他對他從一開始就產(chǎn)生了一種想留意他一舉一動的興趣,而且這種興趣還很持久,持久到在本小說結束時仍在延續(xù)下去。后來,他婉轉地向霞芬和麗麗打聽過他的過去。霞芬說,麗麗當年打算嫁給他時,他是當采購員的———外快勿要太多喔!然而,麗麗卻告訴他說,后來很快市場就不景氣,廠里生產(chǎn)萎縮,之后又裁人,之后更解體,之后,之后他就沒有了飯碗。

    他跑過建材,做過小販,炒過股票和黑市美金,以后又收購過外匯券以及外煙———怪不得任胤剛回來1687弄2號居住時,還能從邊窗中望見橫巷對面的人行道邊擱著一只卡通紙箱,上面寫著收購與出售的種種內(nèi)容。卡通紙箱豎立在一只固本肥皂的木箱上,木箱后坐著一個猴瘦的男人,白色的煙霧每相隔數(shù)分鐘就會從他口中飄騰出來一回。

    再后來,卡通豎箱和肥皂木箱都不見了,“收購站”宣告撤銷。當然也是沒有什么生意可做的緣故啦,麗麗說,他是個倒霉鬼,做一行壞一行,沾一樣虧一樣。連他自己都拉著自己的頭發(fā)說,嗨,晦氣!晦氣!怎么財神爺見了我老開溜啊?他變得自卑,變得聽之任之,變得過一天算一天,變得與麗麗的關系惡劣?!斑@種男人還算是男人?”她憤憤道,“小孩送去了婆家?guī)?,但他還養(yǎng)不活老婆,難道還要老婆來養(yǎng)活他不成?”

    包括在涮羊肉圓桌面上的那次在內(nèi),任胤與他也有過兩三回的正面的照面。雖然從不曾相互對話,雖然他望人的目光閃爍不定,但分明是有一種不屈的堅定包含其中的:活下去———人來到這世上,總要活下去的,也總有法子能活下去的!這是任胤對他那種眼光的詮釋。他幾次都有要把他的想法告訴麗麗的打算,但不知怎么地,后來又都作罷了。

    秋色漸深之后,有一日,他終于接到了霞芬家叫他過去做客的邀請———不錯,就是吃涮羊肉的那回。之前,他絕沒主動去聯(lián)系過她,他堅持的只有一樣:打開邊窗,從從容容地拉琴。

    被差遣過來請他的是“黑皮”,她的現(xiàn)任丈夫。他說,上次在街口遇見你怕是有三個月了吧?怎么也不過來坐坐呢?我們都等著你大駕光臨啊……霞芬說,看來我們不去請他,他是不會來的了。

    他說,哪里是這樣,哪里是這樣。但心中不禁有一絲得意滋生出來。

    就今晚吧,今晚過來吃便飯。

    他沉哦了一陣,答應了。

    黑皮走后,他立即跑去客廳里,撥通了通往紐約的長途———他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紐約那頭已近半夜,但對方還沒有睡。是小嬅金胸毛的丈夫來接的電話“HELLO!……YING,YING! HOW ARE YOU?……WHAT? YOU ARE CALLING FROM SHANGHAI? THAT'S GREAT———JUST AMOMENT,”(“喂……是胤胤啊,你好嗎?……什么?你從上海打電話過來,那太好了!———你等一等。”)他的聲音明顯地偏離了話筒,向著房間的某個方位喊道:“A CALL FOR YOU,HONEY, THAT'S YING!———YING! HE IS IN SHANGHAI……”(“有電話找,甜心,是胤胤啊!他在上?!?

    當小嬅那沉靜的中性的聲音在電話線的那端出現(xiàn)已是幾分鐘之后了。她告訴他說,她是從洗澡間跑出來接聽他電話的,所以遲了些,抱歉。而他告訴她,他已與霞芬聯(lián)系上了,她仍住在他家的對面。

    是嗎?那好啊?!簿褪沁@些話了。

    他覺得他自己匆匆來給她打電話的言行是不是有些唐突?但他仍吞吞吐吐地婉婉轉轉地向她表達出這層意思來:他在第一時間告訴她這件事是因為她曾問起過這件事。

    嗯。嗯。

    但他至今還沒有與她本人對上話呢———他在說這些話時,其實,已表達了他要與她恢復往來與對話的強烈意愿的。

    嗯。嗯。

    之后,再說些什么呢?況且還是越洋長途。小嬅說,紐約這里已經(jīng)很冷啦,

    氣溫掉到5℃以下。現(xiàn)在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著冷雨,屋內(nèi)的暖氣已經(jīng)打開。深秋、夜晚、冷雨———彈一首升C小調(diào)吧。對方咯咯咯地笑,這里是紐約,我說我的胤老兄,今年是1999年,不是1965年深秋的高安路。啊,虧你還記得這樣清晰。但現(xiàn)在上海是上午,陽光燦爛,溫暖如春,竟然連一點寒意都沒有。地球氣候反常,上海人現(xiàn)在常過涼夏與暖冬……

    電話線的那頭突然沒有了聲息。喂!喂!他急急地叫喊起來———我正聽著呢,胤胤,聲音似乎有些哽咽。你的幾句描述,勾起了我多少憶鄉(xiāng)的情懷啊———算了,別提了,不知道大阿哥好不好?我真十分十分想念他呢。

    “我會去探望他的,你放心,我回來上海后已去看望過他兩次了?!?/p>

    “謝謝你,胤胤。還有,我……”

    他想,她或者打算提及一些與她小阿哥有關的題目了,但頓了下,話題轉了彎,她流利而輕松地說,告訴大阿哥,說明年開了春,我無論如何也都會回來一次看望他,讓他自己好好地保重自己。

    電話收了線之后,他呆坐在沙發(fā)上,莫名地激動了好一陣。耀眼的陽光從窗玻璃中潑瀉進屋來。鋪落在深棕色的打蠟地板上,影印出半棵批杷樹的枝葉來。他的指關節(jié)在沙發(fā)柄上輕輕地敲打著,哼唱著柴氏的那首敘事曲的主題旋律———人物,場景,時間,空間,他覺得都可以填詞進那首曲調(diào)中去。

    當他理智還很清楚的時候,他的感覺已經(jīng)開始模糊。他很少喝醉酒,應該說,他在這次之前從沒喝醉過酒。但這一回不同,至少,他體驗到了原來人在喝醉之時是會進入另一種飄飄欲仙的境界的。

    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從那只涮羊肉的沸鍋之中冒升出來的蒸汽開始的。起先,他只是覺得這個世界有些隔霧看花般的不太真實。就像在幻夢中的那樣,所有人的臉都有些可愛的形變,什么都晃晃蕩蕩的,打算離地騰空而飛,飛往到另一個沒有約束為所欲為的世界上去———包括他自己。

    但他還一口口地將“炮天紅”灌入自己的喉管中去。本來,霞芬母女倆是為他勸酒的,但漸漸地,變成了他只能自己找酒瓶來倒入自己的酒杯中了;再以后,麗麗按住了他的手說:別再喝了,任伯伯,您已醉了。

    醉了?但他不覺得哇。他覺得自己的思路清晰異常,清晰得讓他回憶過去與這個故鄉(xiāng),這條溧陽路,這條橫巷,這個童年的生活環(huán)境,這個霞芬以及這個他自己都變得近可觸摸。不,不,他說,我沒醉,我還能喝———我絕對還能喝!其實,他已無所謂喝不喝什么酒了,他所追求的只是那種感覺的更加逼近,更加真實,更加可以讓他重新經(jīng)歷一回童年和少年的歲月。

    他又往肚里灌了幾杯。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右臂都已經(jīng)是被人捉住了的。一邊是霞芬的那張垂皮蕩肉的臉,另一邊則是麗麗的那張嫵媚的,有一綹發(fā)絲甩在她的前額,隔著騰騰的霧氣,看上去就像他童年家中掛在彎柄扶梯口上的月份牌上的古典美人照。

    你不能再喝了,胤胤,再喝下去傷身體。這是霞芬的堅定不移的聲音。

    嗯,嗯。他發(fā)出一種含糊的應答,覺得自己的舌根已經(jīng)膨脹得有些不聽使喚了。

    再之后?再之后他的記憶已完全模糊了,他只記得有人將他攙扶起身送回家去———至少,他的理智告訴他說,他應該是在回家的路上———然后回到房里,躺下。

    朦朧中,他記得他摸到了一條光溜溜的,類似于女人大腿的形態(tài)、線條與質(zhì)感的什么,他還覺得,這是屬于他早離了婚的妻子的。我們不早就分開了嗎?他這樣想,隨即又昏沉睡去。

    后來,他聞到一股熟悉的帶牛奶味的異性的體香。突然,記憶從遙遠的時空隧道的某處向他電傳過來一個感覺銳利的信號,他猛然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他在迷蒙中睜開眼來,見到一絲不掛的她———她,是指麗麗。

    他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一張鋪花床單的陌生的雙人床上,房間中開著一只電熱取暖爐,窗簾沒拉上,深藍的天穹之上有眨眼的寒星從窗框間望著他倆。街燈微弱的光芒從窗口透射些許進來,混合著電熱爐的橙黃色的輻射光,側投在她白玉質(zhì)的肌膚上,有一種溫軟的反光。

    此刻,她正騎在他身上,不重也不輕,不強也不弱,不偏也不依,不很自然但也不太強迫。她“嚶嚶”地細喚著,半睜半閉著雙目,幽暗之中,她嫩紅色的乳頭在周身的抖動之中一顫一悠的。她將赤裸柔曲的身軀扭動得十分有節(jié)奏也十分優(yōu)美。

    他朦朧惺忪地望著那屬于她的一切:肩膀、乳房、肚臍、膝蓋以及由膝蓋部位向后彎曲了的大腿,體會著她每一回的上升與下落動作給他生理與心理上帶來的巨大沖激。他感到那股由“炮紅天”攪起了的火山巖漿正朝著那一個致命的部位輸送———她要他給予她些什么,她要他滿足她些什么,她要向他榨取點什么,帶些欺騙也帶些強迫。

    他想抵御嗎?他能抵御嗎?他想抵御,但他不能抵御———已到了這等田地。他銷魂蕩魄,他,已不屬于他自己。而她,她的一切形態(tài)動作與表情都結構成了一個美妙無比的漩渦,一個無底的,深淵般的漩渦,要將他扯下去,扯下去!

    她見到他睜開眼來了,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她順便將他的雙手提起來———這是一雙軟弱得再也不剩下一點兒氣力的手,她將它們抵在自己的雙乳上,她用自己的手把住了它們,再讓它們在這兩團無骨的柔軟之上使勁地搓揉。在一聲更緊迫似一聲的,似痛苦但又更似歡樂的叫喚聲中,他感到滅頂之浪正向自己撲蓋過來。

    當他酒意完全消退,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放亮。低矮的木窗框上已拉上了一層尼龍紗簾。有晨光透過紗簾滲入這半明半暗的室內(nèi)來。她還是一絲不掛,她小而精致的乳房擠壓在他的手臂上,形變成一團可愛的形狀。他沒有去摸———雖然他有點想———他只是靜靜地瞧著,帶一點兒欣賞。假如沒有眼前這一幅場景,他真會懷疑,昨夜他會不會只是作了一個夢?

    她也醒來了,在清晨的微亮中向他笑了笑,一切,于是盡在了不言中。任伯伯,她說,這是我們一家最后的機會了;媽媽說過,她欠您的,我可以代她來償還。您把我當作女兒也好,當作什么也好,反正……

    她還能叫他說些什么?

    后來,那是在相隔了相當一段日子的后來,她才問他:任伯伯,我跟您上您家去見識見識,行嗎?

    他當然只能說:行。

    她隨他上樓去的時候,他記起了在這同一條扶梯上的他與她的母親。她差他二十歲,也就是說,當她母親還沒有完全脫離那桿柳曲身材之時生下了她來;也就是說,當她母親的心中還沒完全消退了他的影子時已懷上了她。于是,他發(fā)現(xiàn),他便對她有了些許不屬于那夜干那事時的感情。

    他起身,穿衣,下樓去。在這全部過程中,他始終沒有朝她望一眼。她仍躺著,起初是毫無遮掩地躺著,之后,又拉了一條毛毯將自己蓋上。他感覺她在望他,望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的起始,延續(xù)與完成,直到他走出房門,將門輕輕帶上。

    他不是后悔,他只是有一種強烈的惆悵感。

    他只希望在離開這間屋子時不要再遇到任何人。他如愿以償了,直到他走到大門口。霞芬正向街心潑了一盆污水之后回進屋里來,她的晨掃工作進行了一半。她沒有什么不自然,當然,也不能算什么很自然;她只是很隨便地望了他一眼,說,起身啦。

    嗯,他一步,便跨出了屋去。

    他走上了溧陽路,但他并沒有回家去———離開了它僅這么個夜晚之后,老宅對他似乎有點兒陌生起來。他見到路口有一個穿了一套舊藍布工作裝的男人正在掃落葉,他用嘴唇老練地叼著一枝煙,白色的煙霧每隔幾分鐘就會從他的兩唇之間飄騰一回出來。他剛好抬起頭來———在這行人稀少的街口,每一回沙沙走近的腳步聲都會引起清道夫的注意———而他想回避,已經(jīng)太遲了。他迅速轉過了臉去,繼爾便過到街的對面去,打掃那里的落葉。

    “任伯伯,”是世豪,穿著一套火紅的大翻領運動衫褲上學校去。他的右手提一只粗布圓底桶球袋,挎肩而過,某個夸大了色彩與設計圖案的冒牌商標醒目在球袋的背面?!澳?。”他向他展開了滿臉的笑容,這是一種勃勃著生氣的年輕的笑容。

    “早?!彼X得他同他的父親像極了,簡直就是年輕了幾十歲的黑皮老耿。

    他走到了街的對面。他側眼望了望他的那位正在打掃落葉的姐夫,并沒有互相招呼。

    任胤開始胡亂地向前走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一個方向。待他稍有了方向感和思想空間時,他發(fā)覺自己是站在了溧陽路長春路口的一幢高層底下。應該就是那家生煎包店的舊址,但現(xiàn)在,生煎包店不見了,換成了這幢巍峨的大廈。

    二十世紀上海的最后一個深秋,他如此想,站定了腳步。一曲小提琴練習的旋律正從公寓底層某單元的一扇僅開啟了一條縫的窗口中潺潺地流動出來,流進了這帶點兒寒意的澄清的空氣中,令這清晨靜止的空氣產(chǎn)生出一種一圈圈擴散開來的波紋效果。

    曲調(diào)拉奏得相當?shù)挠字珊王磕_,一聽,就知道是一位初學者。但他還是被深深吸引住了:這是柴可夫斯基的那首敘事曲。四十年了,曾經(jīng),他不都也如此這般地幼稚兮兮地一遍又一遍練習過這位大師的這首不朽的小品的嗎?從窗口望進去,他能見到一位八、九歲的少年,正背朝窗口拉琴。成人琴扛在他的肩上略顯大了些,于是,他只能伸直了本來應當有相當彎曲度的左手前臂來彌補這個缺陷,從而令他的拉奏動作更顯拙笨、別扭和艱難。

    從他站立的位置仰視上去,他望不見拉琴人的臉,卻能瞧見正面對著拉琴者的,擱在立地譜架上的白色譜頁。他太清楚那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樂句了,他只需用他的精神視力就能清晰閱讀到那些遙遠渺小如幾百光年之外的星辰般的音符。他為年幼練習者的每一處停頓與錯音而叫惜而心焦而神態(tài)緊張。

    他甚至覺得那白色譜頁上的音符正像蝌蚪一樣,一條條地游動出來。

    太陽愈升愈高了,早晨的帶點兒刺骨的寒意和濕漉漉的霧汽開始消退。一個佝僂老者逆著晨陽向他走來,他的面孔藏在一片帶上了光暈的黑暗里。

    他走到他面前駐足,讓任胤不得不側往一邊去,好奇地望著他。他,毛發(fā)稀少,耳聵目昏,在左臉腮上有一灘青色的胎記。

    他抬起臉來向他說:“先生,你前世有來頭……”

    “是嗎?———”

    “……來世有去處,今世只是過客?!?/p>

    他只讓他仰望著他那曾經(jīng)可能是相當肥厚寬大,但如今已變得皺皮重重了的下巴以及那張微微張開了的,掉盡了門牙的黑洞洞的嘴巴。幾條銀白的長須從那塊胎記上探長出來,在這晨風之中晃晃顫顫,像幾枝白了頭的蘆葦?!暗愕母驮谶@里,”他用手杖咚咚地敲著他腳下的地面。“枝葉卻長出了墻去———都結果子啦,先生,小心要讓它們掉到自家園里來才是啊……”

    他不太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但他說:“你,不認識我了?……我們曾經(jīng)見過面啊?!?/p>

    但他惘然地望著他,久久,搖搖頭。他能看清他的三世,卻不認識眼跟前的這個他。

    不知怎么地,有一股悲情涌上了他的心頭,他突然很想念孑然一身的大阿哥,就像小嬅那天在電話里說的:“真的,真十分想念他?!?/p>

    該是我再去探望他一回的時候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秋深。我答應過小嬅的,我還得多給他些零用錢,也好讓他過上一個溫暖的冬天。

    他定了定神,辨清了他該走的方向原來是應該向后轉去的。遠遠的,公寓窗口間的那把小提琴又將那首樂曲從頭來過,再練一次,這種缺乏了伴奏的清拉,聽上去很有些悲愴。而這條弧線型的溧陽路就這么樣地一路通出去,道路盡端的轉彎處有一座灰白色的公寓,對面是一家名叫“長春堂”的中藥鋪;公寓的底層開設有一家名叫“靈糧堂”的教會幼稚園———這都是四、五十年前的情景了。如今的那一帶,他只聽說變化很大:吳淞路拉直了,四平路上高層林立,而55路公交車可能連路線也都撤消了?;厣虾:?,他真還沒循這條路走過一回呢,他不想搭車或乘的士,他只想親身走一次,看看童年還有什么影痕留在了那兒。

    他調(diào)換了個方向,向前走去,早上的陽光從側面照射過來,他長長的鬢腳只是比半年之前他剛回到上海之時霜白了許多。

    【責編 艾偉】

    国产午夜精品论理片| 国产欧美日韩一区二区精品| 天堂√8在线中文|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久久| 日韩强制内射视频| 色在线成人网| 一进一出好大好爽视频| 亚洲无线在线观看| 欧美zozozo另类| 18禁裸乳无遮挡免费网站照片| 午夜精品在线福利| av女优亚洲男人天堂| 一进一出抽搐动态| 别揉我奶头 嗯啊视频|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大全电影3| 成人精品一区二区免费| 在线a可以看的网站| 91久久精品电影网| 久久精品夜夜夜夜夜久久蜜豆| 国产精品一及| 乱人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最大成人手机在线| 特大巨黑吊av在线直播| 热99re8久久精品国产| 欧美成人免费av一区二区三区| 九色国产91popny在线| 少妇的逼水好多| 欧美绝顶高潮抽搐喷水|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人妻视频| 一区福利在线观看| 亚洲最大成人av| 99久久无色码亚洲精品果冻| 欧美色欧美亚洲另类二区| 亚洲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 91在线观看av| 亚洲电影在线观看av| 97碰自拍视频| 亚洲18禁久久av| 免费看美女性在线毛片视频| 亚洲最大成人手机在线| 干丝袜人妻中文字幕| 国产 一区 欧美 日韩| 亚洲成av人片在线播放无| 亚洲最大成人中文| 日韩精品青青久久久久久| 国产主播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美女xxoo啪啪120秒动态图| 九色成人免费人妻av| 天天一区二区日本电影三级| 男人舔女人下体高潮全视频| 精品久久久噜噜| 亚洲性夜色夜夜综合| 一个人看的www免费观看视频| 亚洲不卡免费看| 亚洲va在线va天堂va国产| 少妇被粗大猛烈的视频| 国产黄片美女视频| 级片在线观看| 桃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男女之事视频高清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伦人一区二区| 亚洲四区av| 亚洲国产高清在线一区二区三| 日本色播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久久| 国产免费男女视频| 69人妻影院| 深夜a级毛片| 欧美最新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很黄的视频免费| 亚洲性夜色夜夜综合| 日本a在线网址| 午夜免费激情av| 国产精品福利在线免费观看| 亚洲欧美日韩高清在线视频| 久久久久性生活片| 国内精品宾馆在线| videossex国产| 国产一区二区亚洲精品在线观看| 一区福利在线观看| 欧美日本亚洲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视频一区二区在线看| 国产免费男女视频| 成人欧美大片| 久久国产精品人妻蜜桃| 国产美女午夜福利| 欧美性感艳星| 亚州av有码| 一级a爱片免费观看的视频| 全区人妻精品视频| 在线播放国产精品三级| 欧美黑人欧美精品刺激|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天美| 欧美日韩黄片免| 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干丝袜人妻中文字幕| 淫秽高清视频在线观看| 啦啦啦观看免费观看视频高清|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毛片777| 欧美激情在线99| 美女黄网站色视频| 久久精品国产自在天天线| 男女啪啪激烈高潮av片| 一区二区三区高清视频在线|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人妻视频| 久久香蕉精品热| 欧美最新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亚洲精品av在线| 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 日本色播在线视频| 午夜免费激情av| 日本一本二区三区精品| 亚洲 国产 在线| 国产一区二区亚洲精品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伦人一区二区| 女同久久另类99精品国产91| 亚洲国产欧美人成| 美女高潮的动态| 特级一级黄色大片| 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亚洲av免费高清在线观看|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精免费|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人妻视频| 18禁在线播放成人免费| 欧美高清性xxxxhd video| 一级黄色大片毛片| 久久久久久国产a免费观看| 国产成人av教育| 亚洲成av人片在线播放无| 村上凉子中文字幕在线| 99久久无色码亚洲精品果冻| 免费在线观看日本一区| 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 亚洲av一区综合| 久久草成人影院| 看免费成人av毛片| 色吧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aa在线观看| 18+在线观看网站| 日本与韩国留学比较| 嫩草影院新地址| 欧美日韩乱码在线| 色综合亚洲欧美另类图片| 亚洲av中文av极速乱 | 日本五十路高清| 亚洲精品在线观看二区| 亚洲专区国产一区二区| 伊人久久精品亚洲午夜| 午夜久久久久精精品| 99久久精品国产国产毛片| 国产高清有码在线观看视频| 极品教师在线免费播放|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va| 久久天躁狠狠躁夜夜2o2o| 99热这里只有是精品在线观看| 亚洲av成人精品一区久久| 色综合色国产|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在线 | 人妻制服诱惑在线中文字幕| 村上凉子中文字幕在线| 校园人妻丝袜中文字幕| 老司机午夜福利在线观看视频| 黄色欧美视频在线观看| 深夜a级毛片| 日韩欧美精品免费久久| 18+在线观看网站| 男女下面进入的视频免费午夜| 美女cb高潮喷水在线观看| 午夜视频国产福利| 亚洲综合色惰| 两人在一起打扑克的视频| 亚洲色图av天堂| 深夜精品福利| 蜜桃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爱豆传媒在线观看| 欧美成人a在线观看| 成人美女网站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真实伦视频高清在线观看 | or卡值多少钱| 99热这里只有精品一区| 色哟哟哟哟哟哟| 俄罗斯特黄特色一大片| 午夜久久久久精精品| 日韩欧美国产一区二区入口| 天天躁日日操中文字幕| 在线播放无遮挡| 日韩精品有码人妻一区| 在线免费观看不下载黄p国产 | 真人一进一出gif抽搐免费| 人人妻人人看人人澡| 久久精品国产自在天天线| 欧美色视频一区免费| 久久久久免费精品人妻一区二区| 欧美精品国产亚洲| 免费黄网站久久成人精品| 一进一出抽搐gif免费好疼| 在线观看美女被高潮喷水网站| 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麻豆 | 日本色播在线视频| 午夜爱爱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熟女欧美一区二区| 亚洲欧美日韩卡通动漫| 欧美高清成人免费视频www| 大型黄色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亚洲乱码一区二区免费版| 国产色婷婷99| 日本熟妇午夜| 无遮挡黄片免费观看|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va| 国产精品久久视频播放| 日本三级黄在线观看| 天天一区二区日本电影三级| 日本色播在线视频| 88av欧美| 欧美激情在线99| 免费看日本二区| 中文字幕av在线有码专区| 神马国产精品三级电影在线观看| 美女高潮喷水抽搐中文字幕| 午夜精品在线福利| a级一级毛片免费在线观看| 色哟哟哟哟哟哟| 国产精品,欧美在线| 亚洲av第一区精品v没综合| x7x7x7水蜜桃| 亚洲在线自拍视频| 日本成人三级电影网站| 我的女老师完整版在线观看| 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毛片| 直男gayav资源| 免费av不卡在线播放| 欧美区成人在线视频|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在线 | 国产精品人妻久久久久久| 欧美又色又爽又黄视频| 俄罗斯特黄特色一大片| 一级av片app| 亚洲色图av天堂| 国产91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色成人| 国产精品亚洲美女久久久| 久久亚洲精品不卡| 亚洲精品456在线播放app | 男人狂女人下面高潮的视频| 日韩欧美国产一区二区入口| 国产真实乱freesex| 黄色日韩在线| 日本爱情动作片www.在线观看 | 久久热精品热| 男插女下体视频免费在线播放| 熟妇人妻久久中文字幕3abv|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精品电影| 国产成人av教育| 国产熟女欧美一区二区| 亚洲精华国产精华精| 免费av观看视频|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黄片|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丰满 | 一进一出抽搐动态| 女同久久另类99精品国产91| 一个人观看的视频www高清免费观看| 午夜视频国产福利| 少妇的逼好多水|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v下载方式| 婷婷精品国产亚洲av在线| 亚洲欧美清纯卡通| 三级男女做爰猛烈吃奶摸视频| 91久久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老师上课跳d突然被开到最大视频| 国产精品无大码| 成人性生交大片免费视频hd| 999久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99热6这里只有精品|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电影|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臀色熟女|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人妻蜜臀av| 99久久精品热视频| 久久精品国产99精品国产亚洲性色| 国产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久免费| 亚洲va在线va天堂va国产| 精品日产1卡2卡| 国产女主播在线喷水免费视频网站 | 成人高潮视频无遮挡免费网站| 99在线人妻在线中文字幕| 日本在线视频免费播放| 男人舔女人下体高潮全视频| 人妻久久中文字幕网| 日韩精品青青久久久久久| 成年人黄色毛片网站| .国产精品久久| 亚洲av第一区精品v没综合| 成人精品一区二区免费| 免费不卡的大黄色大毛片视频在线观看 | 蜜桃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 免费大片18禁| 波多野结衣巨乳人妻| 精品午夜福利在线看| 欧美高清性xxxxhd video| 欧美日本亚洲视频在线播放|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电影| 悠悠久久av| 性色avwww在线观看| 天天一区二区日本电影三级| 制服丝袜大香蕉在线|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人妻蜜臀av| 欧美黑人欧美精品刺激| 国产成人a区在线观看| 99久久精品热视频| 午夜福利成人在线免费观看| 亚洲精品成人久久久久久| xxxwww97欧美| 日日啪夜夜撸| 少妇人妻精品综合一区二区 | 大又大粗又爽又黄少妇毛片口| 少妇丰满av| 好男人在线观看高清免费视频| 国产激情偷乱视频一区二区| 欧美+亚洲+日韩+国产| 中文字幕熟女人妻在线| 九九爱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又粗又爽又猛毛片免费看| 高清毛片免费观看视频网站| 国产伦一二天堂av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一及| 乱系列少妇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98久久久久久宅男小说| 亚州av有码| 亚洲美女搞黄在线观看 | 亚洲精品日韩av片在线观看| 69人妻影院| 直男gayav资源| 色哟哟哟哟哟哟| 制服丝袜大香蕉在线| 十八禁国产超污无遮挡网站| 国产三级在线视频| 97热精品久久久久久| 亚洲中文日韩欧美视频| 久久精品夜夜夜夜夜久久蜜豆| 1024手机看黄色片| 欧美日韩国产亚洲二区| 日日撸夜夜添| 日本撒尿小便嘘嘘汇集6| 亚洲色图av天堂| 女生性感内裤真人,穿戴方法视频| 亚洲欧美精品综合久久99| 成年女人看的毛片在线观看| 欧美性猛交╳xxx乱大交人| 高清在线国产一区| 嫩草影视91久久| 一边摸一边抽搐一进一小说| 又黄又爽又免费观看的视频| 久久亚洲真实| 小说图片视频综合网站| 99riav亚洲国产免费| 亚洲经典国产精华液单| 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毛片| 全区人妻精品视频|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av在线观看 | 国产高清视频在线观看网站| 国产亚洲欧美98| 亚洲中文字幕日韩|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久久| 日本欧美国产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久久| 久久久久久伊人网av| 18禁黄网站禁片午夜丰满| 91在线观看av| 久久久成人免费电影| 51国产日韩欧美| 国产毛片a区久久久久| 亚洲内射少妇av| 99热这里只有精品一区| 麻豆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 深爱激情五月婷婷| 国产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波| av中文乱码字幕在线| 午夜福利视频1000在线观看| 日韩国内少妇激情av| 99在线人妻在线中文字幕| 亚洲国产精品久久男人天堂| 人人妻,人人澡人人爽秒播| 国产精华一区二区三区| 又黄又爽又免费观看的视频| 美女高潮喷水抽搐中文字幕| 中文字幕免费在线视频6| 国产乱人视频| 一个人免费在线观看电影|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av网在线观看| 亚洲成人精品中文字幕电影| 男人的好看免费观看在线视频| 日韩,欧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 成人性生交大片免费视频hd| 国产精品98久久久久久宅男小说| а√天堂www在线а√下载| 老女人水多毛片| 久久久久久九九精品二区国产| 性色avwww在线观看| 国产乱人伦免费视频| 美女xxoo啪啪120秒动态图| 免费在线观看日本一区| www.色视频.com| 亚洲av电影不卡..在线观看| av中文乱码字幕在线| 最近在线观看免费完整版| 欧美日韩综合久久久久久 | 精品日产1卡2卡| 亚洲精品在线观看二区| 男人和女人高潮做爰伦理| 国产午夜精品论理片| 色哟哟·www|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丰满 | 亚洲七黄色美女视频| 亚洲精华国产精华液的使用体验 |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大全电影3| eeuss影院久久| 看片在线看免费视频| 97碰自拍视频| 久久久国产成人免费| 日本黄色视频三级网站网址| 色精品久久人妻99蜜桃| 熟妇人妻久久中文字幕3abv| or卡值多少钱| 午夜视频国产福利| 成年女人永久免费观看视频| 免费人成在线观看视频色| 亚洲18禁久久av| 日本三级黄在线观看| 日韩欧美国产一区二区入口| 97热精品久久久久久| 国产伦一二天堂av在线观看| 露出奶头的视频| 国产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波| 亚洲成人中文字幕在线播放| 亚洲无线在线观看| a在线观看视频网站| 欧美日韩国产亚洲二区| 国产一区二区在线av高清观看| 国产精品伦人一区二区| 精品不卡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99热只有精品国产| 在线观看美女被高潮喷水网站| 国产 一区 欧美 日韩| 日韩中字成人| 国产亚洲精品久久久com| 国产亚洲精品av在线|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va| 老司机午夜福利在线观看视频| 变态另类成人亚洲欧美熟女| 一级毛片久久久久久久久女| 免费一级毛片在线播放高清视频| 草草在线视频免费看| 男人狂女人下面高潮的视频| 麻豆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 videossex国产| 黄色日韩在线| 校园人妻丝袜中文字幕| 久久亚洲真实| 久久国内精品自在自线图片| 久久久久久久久中文| 国产精品人妻久久久影院| 九九爱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午夜福利欧美成人| 久久久色成人| 欧美日韩黄片免| 亚洲va在线va天堂va国产| 欧美最新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性色avwww在线观看| 小说图片视频综合网站| 欧美在线一区亚洲| 国产乱人伦免费视频| 亚洲精品影视一区二区三区av| 亚洲专区国产一区二区| 久久午夜福利片| 三级男女做爰猛烈吃奶摸视频| 久久午夜福利片| 在线观看66精品国产| 最近最新免费中文字幕在线| 婷婷亚洲欧美| 91久久精品国产一区二区成人| 伦理电影大哥的女人| 日本a在线网址| 色综合色国产| 一个人观看的视频www高清免费观看| 欧美激情久久久久久爽电影| 一夜夜www| 伊人久久精品亚洲午夜| 亚洲狠狠婷婷综合久久图片| 成人欧美大片| 欧美精品国产亚洲|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大全电影3| 中文字幕av成人在线电影|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中国| x7x7x7水蜜桃| 一区二区三区高清视频在线| 欧美在线一区亚洲| 伊人久久精品亚洲午夜| 黄色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免费在线观看日本一区| 丰满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av| 亚洲美女搞黄在线观看 | 精品福利观看| 校园人妻丝袜中文字幕| 在线国产一区二区在线| 久久亚洲精品不卡| 干丝袜人妻中文字幕| 男人舔奶头视频| 久久久国产成人免费| 999久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亚洲精华国产精华精| 亚洲最大成人中文| 国产高清有码在线观看视频| 久久久久免费精品人妻一区二区| a级毛片a级免费在线| 可以在线观看毛片的网站| 亚洲一级一片aⅴ在线观看| 窝窝影院91人妻| av视频在线观看入口|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性色av| 欧美中文日本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成年人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亚洲美女久久久| 桃红色精品国产亚洲av| 午夜福利18| 又黄又爽又刺激的免费视频.| 综合色av麻豆| 黄色日韩在线| 韩国av在线不卡| 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18| 亚洲中文日韩欧美视频|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吧|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av鲁大| 又爽又黄a免费视频| 露出奶头的视频| 又紧又爽又黄一区二区| 国产视频内射| 亚洲av美国av| 免费看光身美女| 99在线视频只有这里精品首页| 亚洲精品成人久久久久久| 亚洲在线观看片| а√天堂www在线а√下载| 国内精品美女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免| 99在线人妻在线中文字幕| 日韩精品中文字幕看吧| 国产美女午夜福利|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香蕉五月| 久久久久久久久中文| 在线观看午夜福利视频| av在线观看视频网站免费| 婷婷丁香在线五月| 女生性感内裤真人,穿戴方法视频| 免费无遮挡裸体视频| 日韩 亚洲 欧美在线| 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18| 在线播放无遮挡| 春色校园在线视频观看| 搡老岳熟女国产| 国产探花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一夜夜www| 国产高清视频在线播放一区| 国产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嫩草影院精品99| 国产熟女欧美一区二区| 一级av片app| 亚洲18禁久久av| 国产毛片a区久久久久| 国产亚洲精品久久久com| 无遮挡黄片免费观看| 亚洲在线观看片| 女人十人毛片免费观看3o分钟| 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看| 亚洲图色成人| 天堂动漫精品|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涩爱 | 12—13女人毛片做爰片一| 欧美中文日本在线观看视频| 少妇的逼好多水| 波野结衣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中年淑女户外野战色| 日韩欧美三级三区| 成人高潮视频无遮挡免费网站| 日韩 亚洲 欧美在线| 久久精品国产清高在天天线| 老司机深夜福利视频在线观看| 99精品久久久久人妻精品| 热99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午夜理论影院| 成年人黄色毛片网站| 色在线成人网| 国产av一区在线观看免费|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v玫瑰| 搞女人的毛片| 成人av在线播放网站| 深夜a级毛片| 乱码一卡2卡4卡精品| 亚洲av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久密| 又紧又爽又黄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伦人一区二区| 色综合站精品国产| 国语自产精品视频在线第100页| 99热这里只有是精品在线观看| 国产欧美日韩精品亚洲av| .国产精品久久| 久久久国产成人精品二区| 男女边吃奶边做爰视频| 国产熟女欧美一区二区| 色av中文字幕| 日韩强制内射视频| 身体一侧抽搐| 色尼玛亚洲综合影院| 日本免费a在线| 91午夜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