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芝園”
1918年“芝園”的一場蹊蹺火災(zāi),結(jié)束了余息尚存的杭州最顯赫家族的歷史。
胡雪巖的孫媳婦戴泳霓在慌亂中帶著丈夫胡萼卿這一支的老老少少,逃了出來。這一天也成為胡家的“家難日”,往后每年此日,全家吃素一天,年年不忘。
當(dāng)若干年后,戴泳霓向長孫女胡筱梅念及此事,一直覺得“火里好像摻了油的”,認為與爭家產(chǎn)的糾紛相關(guān)。
“芝園”和胡慶余堂當(dāng)時抵給了文家。接過胡慶余堂的文煜,并未將胡家人趕出“芝園”,他為了讓胡慶余堂保留“雪記”的名號,給了胡家子孫一點“招牌股”,成為他們聊以度日的主要來源。
胡雪巖有三子五女,長子胡楚三19歲便早歿,次子胡緘三育有兩子,三子胡品三育有四子,人丁最為興旺。這些大大小小的分支中,各房積蓄了不少私房錢,加上平日穿戴的金銀細軟,仍舊算得上富裕人家。只是胡雪巖富甲一方的日子,子孫們已覺得恍若隔世。
胡萼卿是胡品三的長子,在孫輩中年歲最大,因而也是胡雪巖的長孫。胡萼卿資質(zhì)聰穎,中了前清的舉人,在孫輩中最為風(fēng)光。胡筱梅記得,祖父胡萼卿不喜歡講舊事,但是每逢夏天納涼時,祖母戴泳霓時常讓她與堂兄允嘉為她搓背揉肩,興起時講一些胡家的家史。
“‘阿太’(指胡雪巖)是五短身材,個子不高的,屬猴,所以發(fā)達?!贝饔灸薜挠^念中,胡雪巖是命中注定要發(fā)跡的,“他做過許多善事,施粥、辦義渡、開藥店施藥”。而胡雪巖破產(chǎn)是因為做蠶繭生意,被洋商排擠,蠶繭賣不出去,在倉庫中都爛了,“每天請人翻動一下,就要花一個元寶,家業(yè)就倒閉了”。
戴泳霓告訴孫輩,“原來我們祖上是姓李,做官的,因奸臣陷害,逃到安徽,為姓胡者相救,所以改姓胡。因此我們與姓李的不能通婚,原是一家人”。在祖籍上,“老祖宗(胡雪巖)是安徽人”。這點胡雪巖同宗的研究者、安徽績溪人胡維平也說,胡雪巖是“明經(jīng)胡氏”這一支,與大學(xué)問家胡適也同宗同源。
大家庭的最后時光
今年79歲的胡筱梅出生時,祖母戴泳霓和祖父胡萼卿已經(jīng)帶著自己這一支,搬到了杭州姚園寺巷30號。這是一個曾經(jīng)相當(dāng)氣派的舊式五進院落。
由于胡雪巖長子胡楚三早亡,長孫胡萼卿便繼承了長子房的“招牌股”,經(jīng)濟相對富裕。前清舉人胡萼卿后來留學(xué)日本,在日本加入了孫中山的同盟會,一心想要參加革命。妻子戴泳霓是官家大小姐,雖然管理家務(wù)非常潑辣,思想?yún)s相當(dāng)守舊,不僅不讓胡萼卿去日本參加運動,還給后輩定下規(guī)矩:不準進洋學(xué)堂。
整個家庭又回到了舊式大家的軌跡上,胡萼卿從此賦閑在家,吟詩作賦,不問國事家事。
祖母戴泳霓相當(dāng)能干,成為大家庭的實際家長,財權(quán)在握。
大家庭保留著一些老規(guī)矩。每逢農(nóng)歷過年,祖宗堂里會懸掛許多男女祖先的手繪彩色像,有生卒年月,“穿著朝服,也不知道誰是誰”,到元宵節(jié)收起。
雖然幼時生活優(yōu)越,胡筱梅回憶起來,卻沒有多少快樂?!按蠹彝サ臍夥沼肋h是冷冰冰的,幾乎不講話的。”父親同二叔不說話,媽媽總受小姑子的氣,寡居的姑母寄人籬下,十分凄慘。
逃難上海
1937年,日寇逼進杭州,炮聲越來越近,胡萼卿一家慌忙中決定逃難。祖母把首飾分了,讓各家?guī)弦路?、被子、細軟,一起逃命。胡家打算回安徽老家,但是路被炸斷,只得半路返回。隨后又逃到紹興,直到1938年逃亡到上海。
二十多口人擠進三間房,祖母戴泳霓總說,“我們是逃難來的,要回杭州的”,并不打算在上海長住。哪知國難時期世事難料,祖父母最后在這座房子里去世,胡家人在此一待就是50多年,再也沒回杭州。
胡慶余堂此時難以為繼,上海雖有一家分店,但是很難盈利,胡家人的那點股份起不了作用,也就斷了經(jīng)濟來源。
來上海后,家境陡然窘迫了起來,胡筱梅總看到媽媽為生計發(fā)愁?!懊看涡聦W(xué)期要來了,母親就算四個子女的學(xué)費”,長子胡允正是一定要保證的,所以媽媽總對胡筱梅說:“如果要停學(xué),只能停掉你的。”胡筱梅害怕像姑母一樣,一輩子不獨立,所以發(fā)奮讀書,居然只用了8年,從小學(xué)讀到了高中畢業(yè)。
到了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哥哥考上大學(xué),胡筱梅和妹妹相繼工作、出嫁,沒落大家族的子女們,又靠著各自的努力,離開了這個曾經(jīng)擁擠不堪的家庭。
“文革”遭災(zāi)
1950年,調(diào)到上海某重點中學(xué)當(dāng)老師的胡筱梅,興奮不已?!皩ξ疫@樣出身的人來說,頭上還有一座封建家庭的大山,自己要背叛家庭,才能成為無產(chǎn)階級的兒女啊。”
而新中國成立后直到公私合營前,胡慶余堂的股東又能拿到利息了,靠著定息,一家人的生活漸漸好了起來。
誰料疾風(fēng)驟雨般的政治運動,再次壓得胡家人喘不過氣,胡筱梅成為學(xué)校的主要斗爭對象。上海人誰不知道有家胡慶余堂,大老板大資本家的后代就在這里,還不迎頭痛批?1928年出生的胡筱梅工作相當(dāng)勤奮,年紀輕輕就獲得了陳毅市長簽發(fā)的“上海市第一屆優(yōu)秀教師”、“上海市第一屆三八紅旗手”稱號,“這時候都變成了假的,成了我別有用心的舉動”。
“大字報”上,有人“揭發(fā)”胡筱梅家里藏著8噸黃金,“我家那點小房間,不要說8噸黃金,連1噸煤球都放不下啊”。但是胡筱梅必須做檢討,講述“我們的生活是吸了勞動人民血汗的”。
胡筱梅的母親辛勞一生,“文革”中首飾全部被抄。老人家完全想不通,自己最困難時,也不愿意變賣祖宗遺物,為何片刻化為烏有?1968年,急火攻心的老人病發(fā)而去。
胡雪巖杭州的親戚也在“文革”中受到?jīng)_擊。胡祖恩家是胡雪巖弟弟胡月喬的后代,因為是“資產(chǎn)階級后代”,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北京化工部工作的胡祖恩,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勞動。兒子胡德輝提到,“父親從來沒有摸過稻子,讓他割稻子,手輕了割不下來,手重了又直接砍到了自己腿上”。每天夜里,胡祖恩翻開長褲,滿腿新傷舊疤。“文革”的經(jīng)歷,使得今年80歲的胡祖恩謹慎而寡言。自己作為胡雪巖后代的任何往事,都不愿憶起。
如今胡雪巖直系的第五代孫女胡筱梅,也已經(jīng)是79歲的老人了。老人喜靜,滿頭銀發(fā),高挑清瘦,目光溫暖。隨著兒子搬離上海20年,老人說,“6年前我開始單住,照顧孫子的任務(wù)完成了,我也得讓自己的晚年充實一些”。原本認為繪畫無法謀生的她,在76歲時拿起了畫筆,臨摹父親的畫作。因為家學(xué)淵源,老人的書畫有相當(dāng)功底,不似新學(xué)。
據(jù)胡慶余堂老藥師趙玉城尋找和研究,胡雪巖的直系后代有200余人,多在海外,分布在7個國家,幾乎不經(jīng)商。次子胡緘三賣掉了胡慶余堂的“招牌股”,送子孫到了國外讀書。而胡雪巖臨終前曾對兒子說:白老虎可怕。意即白花花的銀兩害人,經(jīng)商是最有風(fēng)險的事情。于是在胡氏后人中,幾乎無人經(jīng)商,也無人入仕,基本“從文從教從自然科學(xué)”。
(劉建輝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