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哥”憶驢

我當(dāng)知青時，曾經(jīng)被大伙叫做“驢哥”。幾十年過去了，老戰(zhàn)友見到我還會“驢哥”、“驢哥”地叫。我說：“老朋友，人多的地方不要這樣叫，免得引起誤會?！崩蠎?zhàn)友聽后哈哈大笑，我卻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

16歲那年，我下鄉(xiāng)到大西北的一個軍墾農(nóng)場當(dāng)毛驢放牧員。那個年代，我這種被美其名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人，一般都應(yīng)該分到大田去“修地球”。我算是幸運(yùn)的，主管畜牧業(yè)的連長見我長得順眼壯實(shí)，模樣比較憨厚，就說了句“讓這小鬼去放毛驢吧”。一句話，我就整整當(dāng)了十年牧驢工。

我放牧的毛驢有近百頭，個頭有大小，顏色不一樣，黑的、灰的、棕色的、雜色的都有。也有全身上下通黑，只有脖子上長一圈雪白的毛——這大概算是毛驢中的美驢。公驢護(hù)群，別家的毛驢群是不能靠近的。母驢愛崽，有驢崽在，任何“白驢王子”都休想引起它的興趣。

成年毛驢一般白天要干活拉車，我平時就只放三四十頭小毛驢。將小毛驢趕到離住宿地不太遠(yuǎn)的戈壁灘或荒田里，任小毛驢覓食。我的責(zé)任就是跟著它們，不讓跑丟了，黃昏時再趕回來。除外，我每天還得驗(yàn)收干活回來的成年毛驢，查看它們有沒有傷筋折骨。晚上抱上幾捆草提上幾桶水喂喂它們。

和毛驢相處久了，我發(fā)現(xiàn)毛驢很通人性，善解人意。每天傍晚，戰(zhàn)友們將拉了一天車的毛驢送進(jìn)驢圈的時候，我總是先用自己做的蘆花刷子為毛驢撣去身上的塵土，給毛驢喝水喂草。這時候，大多數(shù)毛驢會表現(xiàn)得十分開心，朝我仰天大叫，啊哦，啊哦，啊哦，有的毛驢還走到我身邊，用頸脖在我的身上蹭來蹭去，表示親熱。有的毛驢似乎知道我有能耐，走到我的面前，抬起一條腿，用嘴拉扯我的衣服。我低頭一看，原來是一種專吸毛驢血的草鱉子叮在它的腿上。

星期日是那些套車大毛驢的“公休日”，卻是我的“辛苦日”。附近的戈壁灘或荒野地樹少草稀，連那些不干活的小毛驢都很難吃飽。所以，一到星期日，我就得趕著近百頭大大小小的毛驢到20里外的大草灘去，讓它們吃飽喝足。那里草茂水清，毛驢們一到就撒起歡來，四處奔跑，大聲叫喚，相互打鬧。驢不像羊跑不快，它們發(fā)力跑起來，四條腿奔騰得就像駿馬。可我胸有成竹，因?yàn)轭^驢特別聽我的話，它處處按我的指令行動。我輕輕一發(fā)令，得得、哦哦、吁吁、喔喔地一喊，頭驢就會帶領(lǐng)毛驢群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停下。盡管這天我累得夠戧，腳底打起水泡，但我心甘情愿。

那個年代，老貧農(nóng)常憶苦，說在萬惡的舊社會，他們苦大仇深，給地主當(dāng)牛作馬。我每次聽后總想，牛馬雖然辛勞，但比毛驢好得多。毛驢勞作比牛馬盡力，而待遇卻無法跟牛馬相比。連隊(duì)里的黃牛、水牛關(guān)在牛棚里，蒙古馬、伊犁馬住在馬廄里，都有一塊能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毛驢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能住在既不能遮陽避雨，又不能擋風(fēng)阻沙的驢圈里。那所謂的驢圈，只不過是用一根根樹桿樹杈在荒地上圍成的一圈柵欄。更叫人為毛驢叫屈的是，飼養(yǎng)員給牛馬喂料，青草被鍘得沒巴掌長，還要拌上麩皮麥糠。夏天，牛馬勞作后回到棚廄，可以享受一下涼水的沖洗；冬天，棚廄里還有大大的火爐子燒著熊熊的火，使棚廄里溫暖如春?？擅H呢?我能做的只能是往毛驢圈里扔幾捆飼草，多提幾桶井水而已。

毛驢性子急脾氣倔，但特別能吃苦。毛驢的力氣比不上牛馬，但干活時總是竭盡全力，以至常常在拉車時累得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稍稍恢復(fù)一陣后，又站起來拼命發(fā)力。使用毛驢的戰(zhàn)友們在收工后將毛驢送到我這里時，往往忍不住翹起大拇指：“這頭倔驢，好樣的!”我經(jīng)常檢查毛驢在干活時是否被繩索勒出傷口。有的毛驢干活太猛，驢皮常被磨破，頸脖被勒出一道道血痕。我十分心疼，趕緊給毛驢擦碘酒，嚴(yán)肅地對戰(zhàn)友說：“你就不能讓毛驢少拉點(diǎn)，上坡時，你就不能和毛驢一起拉嗎?”

放牧毛驢不久，我被戰(zhàn)友們稱作了“驢哥”。那個年代，管它起什么綽號，只要不是反革命黑五類，都在人民的范疇。我是放毛驢的，被戰(zhàn)友們稱作“驢哥”，反倒說明我放牧毛驢有成績，和毛驢打成了一片。很快，“驢哥”便在連隊(duì)里被叫開了。等到我回城前，我的大名差點(diǎn)被人們遺忘了。

不過說真的，我這個“驢哥”為了毛驢，受的罪確實(shí)不少。春天，青草從土里剛抬頭。餓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毛驢來到剛發(fā)芽的青草地，都高興得歡蹦亂跳，它們飛快地啃著草芽，有的轉(zhuǎn)眼跑得很遠(yuǎn)。我叫住了這頭驢，又跑了那頭，急得我不得不用木棒去敲打幾頭特別貪嘴的毛驢。有一次，我丟失了一頭小毛驢。造反派頭頭不但在大會小會上訓(xùn)斥，我還被當(dāng)眾罰站了一個多小時。好在那時候，今天斗張三，明天批李四，大伙兒習(xí)以為常，仍跟我有說有笑，沒誰小瞧了我。當(dāng)然，丟失的毛驢我還得去找。整整一個星期的早晚兩頭，我步行了少說一百多里路，硬是從老胡楊林里找回了那頭丟失的小毛驢。

又一個星期日，我將驢群趕到了離連隊(duì)二三十里外的大草灘。驢群貪婪地嚼著鮮嫩的青草。我躺在碧綠清澈的翠鳴湖大堤上，聽著潺潺流動的湖水聲，望著天空朵朵變幻無窮的白云，思緒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想著故鄉(xiāng)，想著親人，暖烘烘的陽光曬得我暈暈乎乎的，漸漸有了睡意。突然，我被驢群急促高亢的叫聲驚醒。撐起身子，看到毛驢們驚慌失措地四面八方亂跑，我趕緊站起來。抬眼一看，在離我六七百米的草灘上，一頭剛生下小驢崽不到一個月的黑母驢正不斷地跳躍，不斷地?fù)P起后蹄踢向兩只圍著它轉(zhuǎn)的灰狼。不遠(yuǎn)處，小驢崽已經(jīng)被齜牙咧嘴的灰狼嚇得不會逃跑了?？磥恚谀阁H為了護(hù)崽，和狼拼命了。我大吼一聲，揚(yáng)起手中的木棒沖了過去。黑母驢將一只灰狼踢翻了一個筋斗，我高興地喊了一聲：“好樣的!”然而，喊聲未停，另一只灰狼卻撲倒了黑母驢。我急紅了眼，大聲吼叫著，拼命地奔跑。也許因?yàn)槲议L得牛高馬大，也許被我呼呼舞動的木棒嚇住，兩只灰狼在撕咬了幾口黑母驢后，抬頭望了我一眼，慢慢地轉(zhuǎn)身，很快就跑得不見了蹤影。我沖到黑母驢跟前，只見它脖子在不斷地涌著鮮血。我脫下舊軍裝，趕緊包扎黑母驢的脖子，但很快舊軍裝被血水浸透了。這時，小驢崽抖抖索索地走了過來。黑母驢本已垂下的腦袋突然抬起，而且四蹄不斷地在地上用力，想掙扎著站起來。我也用力去搬動黑母驢的身子，掙扎了好一陣子，黑母驢終于沒能站起來。它伸出舌頭，在小驢崽的臉上用力地舔著，舔著。突然，它頸脖猛地伸直，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腦袋垂了下來，圓睜的驢眼中涌出了一顆大大的淚珠。我摸摸驢鼻，發(fā)現(xiàn)呼吸已停止了。此時，驢群在頭驢的帶領(lǐng)下，慢慢地聚攏在我的身邊。我含淚將還在冒血的黑母驢馱在它的丈夫——一頭灰公驢的背上，傷心地趕著驢群回到了驢圈。第二天，全連戰(zhàn)友吃到了一頓驢肉煮粉條。小龍?zhí)嫖乙泊蛄艘环菟蛠?，說：“驢哥，驢肉真香，比牛肉還有嚼勁?！蔽耶?dāng)時喉頭發(fā)干，心酸難忍，差點(diǎn)落淚。我無力地?fù)]揮手，小龍大概想到了我對毛驢的感情，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地端著驢肉走了。

轉(zhuǎn)眼，我回城已20多年了，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毛驢們，我非常想念它們。去年，我意外地買到了一幅周姓畫家的毛驢圖，風(fēng)格與黃胄先生很相似。我每天都要看看掛在墻上的毛驢圖，以慰藉自己的思念，每當(dāng)這時，我心里都充滿了親切感。

(責(zé)編 鄭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