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娘
與月亮形成鈍角,那條線上的娘落點在一個小院里。
一些曲折的河流、樹木,光著身子早順營炊煙爬上來了。這時的整個村莊都空了,大地上只有娘。
月亮較往常稍大,我的家鄉(xiāng)比往常更小。刺眼的霜讓我的兩片眼鏡,無聲破碎。
凌晨,娘一聲咳嗽,便準確指出我的具體方位和淚水。
娘的手
撥開一路厚積的落葉、黃土,我被一雙手刺痛。
多少條皸裂的道路被娘握在掌心,骨縫里的風雨撕開娘的袖口。一雙農具,銹跡斑斑。
從秋風里抽身,一次次帶出大把大把喘息的泥土及果實。
山上拾柴,土里刨食,從不認識文字及護手霜。她彎曲的一生呵,被沙礫、雜草及糾結的命運抓住。
電話號碼
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碎了!三個兒女都模糊了,娘急壞了。
每次,娘都是騎著自行車顛簸二十多里,到鎮(zhèn)里。那里電話費比村里便宜,每次,娘都從內衣兜里掏出那張紙,攥得緊緊的。
那是去年小弟給抄的,再大的風雨可以吹倒一輛自行車,可以吹倒娘,但是永遠別想碰到這張紙!娘將這張紙,天天貼在身體上,攥在手心里,仿佛是攥著三個在外流浪的兒女。
這次我重新給娘抄了一張電話號碼,娘拿到這張紙,趕緊掀開衣服,掖到了自己的內衣里。除了她自己,誰也別想動這張紙啊!
春天來了
南風撲到院子里,娘顛著瘦小的步子說:好日子來了!接著是夏天和秋天,陽光多好啊!
娘像一粒種子脫下了多余的殼,在小院里舒展。
可是我分明看見她的臉又多出一道皺紋,陽光里,她身上的養(yǎng)分蒸發(fā)得越來越快了。
母親節(jié)
家里沒裝電話,我不能讓娘摘掉圍裙跑那么遠,到村頭的小賣店來聽一句令娘羞赧的祝福。娘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她們的節(jié)日。村里那么多母親都不知道,更不習慣這些洋玩意。
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辦公桌的臺歷上寫著“提醒你母親節(jié)到了”,我就想到三個兒女都一直漂泊在外、丈夫過世后一直在鄉(xiāng)下獨自堅守的娘。
今天,大街上那么多康乃馨紛紛撲向自己的母親,只有我站在異鄉(xiāng)的晚風中噙著一首詩歌,兩手空空。
五一回家
把餃子用報紙蓋好,鍋里放好水,來到小院,六十一歲的母親,動作麻利,一下跨上那輛老掉牙的自行車,二十多里的顛簸來接她的兒,
我和后座的娘大聲聊著城里的事,第一次感覺娘真輕啊!如一捆柴。
幾次回頭,都看見老娘在那里笑,一臉的灰塵和陽光。在通向村莊的沙土路上,我將車子蹬得飛快,感覺后座越來越輕……
舊 傷
是姐的一句話掀起了娘的褲腳。
當年,娘十里八村地推銷雜貨,供養(yǎng)我們。小腿常被惡狗咬上一口。娘一直嚴實地遮掩著。
在那個貧寒的年代啊,有群更兇狠的日子,一直追在娘的身后。
她身上還有更多的傷疤,從未向外展示,
想起娘
想起娘,想起風中的一粒稻谷,最瘦的一粒,最重的一粒,砸在遙遠的鄉(xiāng)下,我的心一痛。村口的那枚月亮濕潤了,一道影子便瑟瑟地依到枯草搖曳的墻上,囁嚅著遠方的都市。
叫一聲娘,叫一聲我枯瘦、孤獨的村莊,所有樓廈便傾斜起來。
這么多年的風霜雨雪呼嘯著掠過,一枚稻谷獨擎一片蒼茫。一枚稻谷從青春開始,搜集所有的陽光,為背后的村莊、男人及兒女。
作為您的骨肉,我燦爛、飽滿,面對世界昂首挺胸。與城市對飲,每每談及您,我淚光里閃爍著驕傲及酸楚。為一種感恩我奔波都市,毫不懈怠。
一枚稻谷的歡樂及富足是我的夢想。
娘,握住您冰涼干枯的手,今夜我徹底地伏下身來。
秋風中的娘
突然我就想跪下來,再認真含一次您的乳頭。娘,當我看見春天在您胸前已沒了身影,童年甜蜜的福祉、一代人茁壯的地方,如今已一望無際地塌陷下去,我就想激動地咬住您的乳頭,讓您再疼痛一次!
我咬住您,就像咬住秋后的一小塊土地。
我知道如今用多大的力量都吸不出一丁點營養(yǎng)了。這時,娘俯下身去,一雙關節(jié)粗大的手抱起院里那捆柴就要走進灶邊了。
我怎么感覺是秋風抱著娘。我多么想一把搶過來,牢牢地抱住。將最后的娘久久地抱住。
黑暗里移動的娘
是誰,先行一步借光了月亮里的銀子?我的學費是一團褶皺,在老娘的手里咯咯作響。用力推開村里一張張緊閉的口、唇,蘸著一肚子的白開水,磨一遍再磨一遍,奔波在借貸的路上。
黑夜是一條狗,潛伏在必經的路上,撲向娘的褲腳。
更多的狗,尾隨娘輕飄飄的步子,把娘的肉攆散、血攆散。剩下的骨頭翻滾著。懷抱著我的學費,娘,拼命向著郵局跑。
劈柴的娘
最先劈出幾聲雞鳴和咳嗽。
娘蹲在小院里,手里的斧頭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砍下來。
咳嗽劇烈起來,我身下的床開始搖晃。這時候,我辨不清是斧頭還是娘的咳嗽,砍在柴上。
一個又一個日子,被娘劈出炊煙和稻香來。娘的身體劇烈震顫。
我突然感覺,一個又一個咳嗽其實正在她體內爆響,劈她的骨頭。
鄉(xiāng)下的火
將一家人的飯菜煮熟,將冬天的炕燒熱,那火來自灶間、娘的手。火柴輕輕一劃,來自鄉(xiāng)野的雜草抑或枯枝,便開始揮舞焰火的綢子,我的童年就蹲在娘的身側向灶里望。
貧寒的年代,多硬的秸稈、枝子、谷茬,火都啃得動嚼得歡暢。日子透熟的香在火精心烹制里裊裊而出。
如今,鄉(xiāng)下人家也開始換上煤氣了,村莊深處的火,步子稍稍有些遲緩。而娘,還是倔強地蹲在灶前,努力地將火一次次煽旺。
創(chuàng)作手記
一位母親就是一座村莊,每一粒種子都在吸她的血。一粒種子最終獲得根、莖、葉,獲得果實和明天,而母親逐漸地干癟下去。每每談及母親,我都淚流滿面!母親給我的太多太多。作為一粒種子,無論走到何方,我都會懷揣感恩。一位未曾寫過母親的詩人是可恥的!母親是我作品里永恒的意象!這個時候,我拒絕一切技巧和修辭!作為一粒種子。我會永遠將母親吟詠下去,直至我徹底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