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凰
旋身四顧,翅羽離合,轉眼又是百年光陰。
一只在岐山之巔鳴唱過的鳳,一只在高潔的梧桐上棲息過的鳳,飲于醴泉,食于楝樹,一只振翮于光陰邊緣一次次浴火重生的鳳,最后,棲止在這塊頑石里。
五言,七言,絕句,俳律……一只在清詞麗旬中翱翔過的鳳,現(xiàn)在,不鳴,不飛?,F(xiàn)在,天下繁體和簡體的漢字都陷入了沉默——仿佛綺麗的夢幻已返璞歸真,無數(shù)榮光閃過,仿佛只為了留下這最后的一句堅硬箴言。
——斂起絢爛神光,用一塊頑石的質樸,說盡地老天荒。
猴 圣
他孕于石,生于石,從石中來。又復回石中去。
生命本就是一塊奇石,奇石本就是生命中一段堅硬的脊椎。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奇石之奇,還在于它是一座青山孕育的鏗鏘反骨。
石破天驚!天地間一聲叱咤,八荒變色,云水動容,一身黑色的風暴,托一棵桀驁不馴的金色腦袋。
他在奔馳,又像在與敵手角力。嫉惡如仇的心,敲一敲錚錚響的鋼筋鐵骨,一團狂飆里,有人間的天堂,也有鬼怪的地獄。
他忽兒遠去,桌子上自有天涯:他又于瞬間歸來,擺一個姿勢,隨處都是一出扣人心弦的人間大戲。
劍 龍
它來自哪里?是億萬年前火山巖的熔煉,還是深海石精的漫漫塑鑄?
如此樸拙,甚至還有點丑陋,卻又于丑陋中蘊含出天地之大美,生命之大美。它身上的硫磺和斑點,都像是生命的本真圖譜,無數(shù)凸凹,又如同強壯肌肉中蘊藏的巨力,正掀起滔滔濁浪,排開空中的寂靜。
……一定還是遠古,龍,尚未被繁瑣的圖案纏繞,青龍、虬龍、應龍、夔龍……還沒有被區(qū)別開來。而這條被后世命名為劍龍的龍,還不屑于飛騰。
它在大地上行走,蒼茫時光分開,古老的大地傳送著它的吼聲和腳步聲。
那時候,夢樸素,生命異美,大地和天空呈現(xiàn)出了不一樣的景象。
佛
像使一塊石頭剔除鋒棱和崢嶸,像使一顆歷險的心回到溫潤明澈的狀態(tài)。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像使一顆心去掉怨嗔憂怖,一切復歸平靜。像無所有,像無所無,像空,像一切皆是幻影。
又像是實實在在:這樣亦真亦幻的一座佛堂。
像有隱隱的誦經(jīng)聲傳來,像念珠兒在手指間圓潤地滑過,像細數(shù),又像無所記,像有篤篤的木魚聲,細聽,又寂靜,甚至連風聲也沒有。
只有石頭的呼吸。只有不見波浪的心。
或者,只有這塊石頭,其它的,我們不必看到,亦不必了然于心。
三只小狗
京巴,粉妝玉琢;沙皮狗,一身油亮;獅子狗,威風凜凜。
毛皮再好,也已不可梳理;威風再凜凜,也沒人再拿它當回事。三只小狗兒,三只變成了石頭的小狗兒,即便一動不動,也有歡騰騰的可愛。
把它們聚到一塊兒,讓它們聊聊天吧;或者,把它們遠遠隔開,讓它們獨自玩耍,沉浸在各自的歡樂里。
都說它們變了,變得冰冷,換上了鐵石的心。
我看未必!不信,你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它們,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也在看你,或者靜靜地聽著遠方的動靜。
它們多么聽話,不再淘氣,不再隨地大小便,也不會當你不注意時再突然來個惡作劇,“汪——”嚇你一大跳。
彩 兔
那時,它叫過菟,還叫過殳。
那時,關于它有三個傳說。之一:它曾以自身的血肉飼養(yǎng)饑饉之人;之二:它曾獻出最小的女兒陪伴寂寞者;之三:它是私生子,曾順從一顆悔悟的心去追隨受難的刑徒。
它還在一些精巧的詩歌里留下過腳印,也曾長久地棲身于鮮花盛開的原野,是流水和翠甸的芳鄰。如今,鮮花已化作它身上的斑紋,流水在它的體內丁冬作響。
它曾與那么多事物相遇,曾與我們每個人的童年相遇,但現(xiàn)在想看看它時,往往需要仰望月亮。
……敏捷,親近,和善。美麗和美德,到最后是否都會變成這樣:如此簡明,卻又撲朔迷離?
金枝玉葉
凝視著精致的靈石,我恍惚間聽見一首歌;“……好風光似幻似虛……誰比你重要/狂風與暴雨都因你燃燒……一追再追,只想追趕生命里一分一秒……”
這是一片叫《金枝玉葉》的影碟里的插曲,是哥哥(張國榮)的溫婉銷魂的歌聲。
多少美麗,已被黑夜吹滅。
我恍惚間看見了青春的面影、富麗庭院里的繽紛花朵……有多少白衣飄飄的年代已經(jīng)一去不回,多少壯志、綺夢,留下長久的嘆息。
我恍惚間聽見歌聲在繼續(xù):“……原來多么可笑/你是真正目標……一追再追……”
一切都將逝去,只有石頭長存,并靜靜記得。
龍的傳人
你幾乎看不到龍,只能看見人。
你幾乎看不見人,只能看到龍。
如此混沌,像盤古;如此雄渾,像大禹:如此壯懷激烈,像高唱《滿江紅》的慷慨猛士;如此豪邁澎湃,像高原上擊鼓的熱血漢子;又如此曲折回環(huán)魂牽夢繞,像京劇里的西皮流水、黃梅戲里的水袖或豫劇里的絲竹管弦。
如此分明,像古老的肝膽;如此遼闊,像山河浩蕩;如此風生水起,像詭譎的歷史和不羈的精神;又如此平靜,像一顆安居于木頭里的心。
龍的傳人如何又該當如何?它似乎已給出了答案,又似乎什么也沒說。
龐貝古城
必有灼熱的火焰經(jīng)過,才有了這樣一顆堅硬的心;必有億萬年的預言,從沒有引起過注意和警醒;必有長久的反思,折射著冷冷的光。
一場災難,曾經(jīng)改變過世界,甚至重組了石頭的基因。
但痛苦已經(jīng)如此遙遠,落到手里。已是一枚可以把玩的奇石。把玩中,它沉甸甸的,涼涼的,但即便世間最敏銳的手掌,也很難稱量到它真正的沉重。
它有小小的窠隙,但探究的手指難以深入;它只露出了事件的一角,更多的,隱藏在歷史中,隱藏在石頭深處。
多年前,一座莽撞的火山可能不知道自己干過些什么,但現(xiàn)在,一塊精致的小石頭,肯定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