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靈魂的房屋
人和房屋多的地方叫城市。然而,城市房屋再多,怎么也多不過城市的人群。所以,盡管城市很多人都有房屋,也有很多人沒有房屋。
獲得房子的方式很多。有些人不費吹灰之力,有的人耗盡了畢生的精力。
我的房子是租來的。就是說我花錢買了些鋼筋混凝土來遮蔽軀體,讓它免受風(fēng)雨的侵襲。然而,沒有自己的房子,靈魂就無處棲息,仿佛一只揭去了外殼的蝸牛,被剝得一絲不掛,自尊鮮血淋漓。即便你在這城市有穩(wěn)定的工作,戶口也已遷入這里,沒有自己的房子,你始終是這個城市的異己。就像是一株寄生的植物,根,不能深入腳下的泥土。
攜妻帶子,蝸居在租來的房子里,就好比從一個城市來到了另一個城市,你買了些禮品,住進了朋友或熟人的家中;又像是你身上穿了件從別人那里借來的衣服,仿佛為你量身定做,卻總是有如百蟻在體,怎么穿都不舒服。
而你的家具總是陳舊得有些揪心,光亮得如此不自信。衣服是借來的,即便它勝過所有的裘裝貂皮,你也不要奢望從此找到一丁點兒的自信,它不會給你打敗任何市儈的勇氣。因為你的靈魂會暴露所有的秘密。
所以,這房子我懶得收拾,我的力氣要為那個高懸在前面的家做好儲備。
盡管我知道,我會為這個具有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意義的建筑耗盡一生的精力。
棲息在心靈深處的話語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棲在心靈深處的話語,很早就躲在那兒了。被我們的生命所磨煉,被我們的靈魂所經(jīng)歷。正當(dāng)我們想抓住它時,它卻魚一樣地溜了過去。
這些魚在心中多了,便老想往外跳,使你的心堵得慌。你拿了筆的釣竿把它們一尾尾地釣上來,享受到瞬間宣泄的快感。然而,你很快就發(fā)現(xiàn),心被掏空了。那一尾尾游上岸來的魚在紙上掙扎了幾下,便倒地而亡,字的鱗片撒了一地。
有些人總是話語不斷,滔滔不絕,靈魂深處的魚他可一尾也沒有釣上來過,最多釣上來一些蝦米。有些人終生不說一句話,他一定是叫棲息在心靈深處的話語給憋死的。
漸漸退遠的雪
兒時的雪是令人恐懼的。那時雪多且大。而更為重要的是,那時窮,一小片雪花便能把我的貧窮和寒冷擊倒在地。我童年的所有苦難都是從雪地穿越過來的。
如今,雪卻成了我奢侈的盼望。雪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我想,它一定是叫汽車、空調(diào)、冰箱……諸如此類人類制造的玩意兒給嚇跑的。
在我居住的這個高原山區(qū),那大如棉球的雪花再也看不見了。有時飄飄灑灑落下幾粒來,也是遠遠地躲在山野里,要登高遠眺,才能隱約見到它綽約的身姿。降到我們頭上的那幾粒,還沒觸及城市的皮膚,便香銷玉殞了;偶爾落到地上的,也早早地被車輪和車輪、腳印與腳印碾踩得血肉模糊,仿佛一具具被人毒死的骸骨。
雪只有躲到遠山和記憶深處去了。要想見雪,得收拾好心情、體力和假期。
我多想自己會變成一只小野獸。即便我的行動會在雪地上留下腳印,但絕不會被另一只野獸的腳印重復(fù)。
由喬而灌的馬桑
馬桑是我故鄉(xiāng)最常見的一種灌木。地頭邊,荒坡上,隨隨便便一捧土,馬桑就能生長。
馬桑同時也是故鄉(xiāng)最主要的薪柴。樹木都快砍光了,只有馬桑在一茬茬不遺余力地生長,
一個黑黑的大樹蔸,每年都會新長出無數(shù)的馬桑枝。綠綠的枝條,綠綠的樹葉,砍了長,長了砍,年復(fù)一年。嫩嫩的馬桑確保了故鄉(xiāng)瓦屋上的炊煙每天照常升起。
可“枝齡”一年的馬桑畢竟太嫩了,它的熱量還不及一根油菜稈。在馬桑枝還未長老時,當(dāng)?shù)厝松踔量梢阅盟闹θ~切碎了煮熟喂豬。
可有誰相信,馬桑曾經(jīng)是一種高大的喬木。
就在我的祖輩那一代,馬桑乃山林中無可爭議的王者,恐龍一樣傲視群雄。是瓦屋中柱和椽子的首選,真真正正的“棟梁”……
僅僅幾代人的功夫,是什么,竟讓馬桑由翩翩“美男子”“墮落”得如此“猥瑣”?
多少年來,馬桑由喬木而灌木的變化讓我著迷。而樹木還在不斷稀少,接近荒蕪;水源減少了,曾經(jīng)身強力壯的人們?nèi)諠u佝僂了身軀。
多年后,馬桑會不會由灌而草,最后消失?
躲進耳朵里的麻雀
我不知道麻雀都到哪兒去了。用一句時髦的話說,它們仿佛一夜之間便從地球上蒸發(fā)了。如今,只是活在了我偶爾的回憶里。
在我的童年,這是一種隨處可見,甚至比雞、狗更深入接近于我們生活的動物。它們在瓦洞,在草棚,嘰嘰喳喳,生兒育女;在山坡上,在曬壩里,與農(nóng)人爭搶賴以生存活命的糧食。
而我和伙伴們的仇恨,則來自于它們的大膽和隨意。我們把它們的鳥蛋掏出來,把它們尚未長毛的兒女狠狠地摔在地上,或是拿去喂進了小貓涎水四溢的嘴里。
沒有人告訴我,這是一種殺戮和殘忍。
后來我終于知道,它們所偷吃的糧食其實遠遠少于它們從害蟲嘴里搶出來的;它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地球的居民,享有同樣的生存的權(quán)利;而該死的人類,曾經(jīng)以一己之私,動員起自己的男女老幼,開展了一場一個物種針對另一個物種的大清洗……
那么殘忍的屠戮都不曾將這小小的灰姑娘似的種群滅絕??扇缃瘢槿付嫉侥膬喝チ四?
化肥、農(nóng)藥……如果不是人類投下的慢性毒物,造成了麻雀整體性的消亡,那么,一定是麻雀寧死也不愿再與人類毗鄰而居。
麻雀已經(jīng)從我們的生命中走遠了。沒有申訴,也沒有怨恨。
我想,麻雀一定是躲進我的耳朵里去了。留在腦海深處的嘰嘰喳喳,總是無端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