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流淌。一踏上青石小街,一束激情的詩行驀然與窗口的煤油燈開放。手持針線的母親,依然鑲在窗戶的相框。
不期而來的百感洪水般涌遍全身,沒有什么能夠阻擋,生命的暗流洶涌跌宕。
煤油燈,一株老家才有的植物,還在茂密生長——生長老花鏡,生長針線笸籮,生長牽腸掛肚,生長流淚的故事以及古老的向往和盼望……
年年歲歲,夜夜生長。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路被照耀得通亮通亮。
站在窗外,無語,凝視,淚水紛紛。煤油燈紋絲不動。密密的針尖將我深深扎痛。
在奔向遠(yuǎn)方的過程中,因了煤油燈,我的黑夜不黑,長夜不長。
山菊花靜靜地開放
這個秋天,山菊花靜靜地從兩目山南面的小鎮(zhèn),開過我的小村莊:漫過海拔477米的兩目山頂;一直往北開,開到站在兩目山頂,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落日。炊煙。牛兒抬頭。羊兒吃草。
我的小姐姐,孤寂地跪在花叢里,是那樣的卑微,和渺茫。
風(fēng)起。花涌。拍打著山坡上的新墳?;ò?,粘滿了母親躺在花地的素衣裳。
我也從遠(yuǎn)方搬運(yùn)塵埃和幸福,歸來。淚水在小姐姐、母親、山菊花之間奔忙。
無邊無際的憂傷啊,就像望不到邊的山菊花靜靜地開放……
放海的日平
躺在臥龍山莊。濤聲,使我的雙眼流淚、顫抖。在大海和葵花包圍的山莊里,我親愛的姑娘,睡得正香。
她放飛的九只憂傷的小紙船,仍在黃昏的潮漲中晃動。大海不接受九只船的祝福和心愿。
那一夜,我失眠了。
大海不接受的,還有夢境和愛。
九只紙船一直在大海縈繞。每一只都不能承受我的淚水之重。
第二天,祝福大海的那只,被大海收去。裝滿心愿的那八只,被海浪拋棄在沙灘和草堆。
親愛的姑娘,起來吧,和我一同前往,抱住大海,痛哭一場……
民 工
在藍(lán)村火車站西北角,他靜靜地蹲在那兒,像那群剛剛散去的乘客失落的一件貨物,那么安靜。天邊,幾縷涼涼的霞光給他披了一件單薄的衣衫。
他低頭。咬牙。抱緊身子。
那個破舊的背包,裂著扣子。黑厚的鋪蓋卷兒,挑棍壓著,瞪著小站的一抹藍(lán)天。
他從身上拿出自家種的旱煙,抽,連著咳嗽了一陣。一只野狗,停住,朝他瞅了瞅,旋即離去。一只離群的大雁,翅膀歪斜著,擊穿心靈的哀叫,加重了這個黃昏的空曠和安靜。
與他相遇,是一件幸福而又痛苦的事情。他仿佛我苦命的大哥,我們有相同的基因。用一個“忍”字活著。如果可以,都能賣掉自己的心臟,再塞一把草,直到化為地下的一抔黃土。
天空,移動著,暮色漸漸壓下來。他累得歪了一下,很快,重又蹲穩(wěn)。
這時,火車從遠(yuǎn)方隆隆駛來……
小 草
兩目山下,那片被霜打蔫的小草,它們謙卑的身軀和無奈的表情,和我們是一樣的。
火紅的高梁地里,父親填滿泥土的皺紋,沉默出一絲笑容:手里握著的,是汗經(jīng)過的:嘴里聞著的,是淚流過的。
母親佝僂的身軀,是這個秋天最硬也最亮的詞。
膠東半島那么大,河流那么多,而我什么也做不了。突然,我發(fā)現(xiàn),小草的背上都馱著一片陽光,張揚(yáng)著力量,還有夢。
歲月的片斷,如雨。遠(yuǎn)方,向我伸開了光亮的手指……
夜 歸
小街深處的燈光,次第旋落。雪花裝飾的青磚老屋里,那盞等待的煤油燈,熬著幾多不眠之夜,紅腫著眼睛,在窗口搖曳。
燈火垂淚,雪在飄落。
手持針線的老花鏡,還在密密縫著年年遠(yuǎn)去的情懷。一泓淚急涌而來。溫暖的情感瞬間流遍全身。閉眼。不忍聽淚水流。
母親啊——一聲心的大喊,轟然在胸膛炸響。心,在撕裂。
雙手捧住的淚珠,在雪夜里閃閃發(fā)亮。
叩響門環(huán),跑步向前,溫存夢牽魂縈的那一個最樸素的情節(jié)……
父親樹
你枯竭而疲憊的目光,依然站在村頭遙望。
樹上的鳥兒,相繼遠(yuǎn)走他鄉(xiāng)。
你沒離開村頭一步。憑根的思想,直接參與了鳥兒們的飛翔。如今,歲月的刀痕將你剝蝕得枝殘葉敗,滄桑的年輪老了一年又一年。
飛在路上的鳥兒,雖然左邊是雨,右邊是風(fēng),因為你的目光,在飛向太陽的過程中,逐漸接近了太陽的光芒。
生生世世守望的父親樹啊!
當(dāng)成群結(jié)隊的鳥兒飛過山山水水,睜著動人的眼睛向你靠攏時,你高大的身軀怎么就站成了村頭細(xì)小的拐杖……